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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雪

发布: 2009-1-10 16:09 | 作者: 万之




       我们终于没能说服她,甚至我都和妹夫谈妥了,给他买了车票让他一个人先走,妹妹听到之后,收拾东西赶到车站,一起上了火车。她是多么顽固地维护自己可怜的幼稚啊,“我是不会低声下气地跑回来向你们低头认罪,在你们面前我没有错!”
      
       她为什么不能清醒呢?
      
       我突然想象起她来到这个小车站的情景。深夜,她下了火车,就跻身于这样一个候车室,等待天明,为天气和汽车票发愁。当她第一次经历这些的时候,才不过是十八九岁,心怀着多少浪漫美好的奇想,祈祷与幻想,那种自尊和虚荣在祈祷和幻想中得到满足,而窗外是弥漫的风雪,使北方的一片冰雪世界……
        
       是妈妈在什么地方喊着我。在候车室的那一端,她居然和什么人兴奋地搭上了话。难道她在这儿会有什么熟人吗?她还在喊我,我提着手提箱走过去。
      
       这不就是那个有点儿面熟的人吗,那个古怪的人。
      
       “真太巧了,在这儿碰到了熟人。他姓宁,过去是医学院的学生,和我还很熟悉呢!记得吗,小宁,送你们来,我还给你戴过红花呢!那张照片我还保存着。”
      
       我明白了,是他,我就是从照片上见过他的。那时妈妈在市委青年部工作。他是那年大学毕业带头报名到边疆来的,后来,专门给我妈妈寄来一张照片。
      
       “说来也巧,他现在就在妹妹她们那个县里工作,还听说过小雪的名字。小宁已经答应帮我们找找车看。”
      
       我握了握他的手,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但是他却还像车上一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对于妈妈的热情介绍,只是耸了耸眉毛,眉宇间显露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像是微笑,又像是讥讽,又像是苦笑……
      
       “你认识我妹妹?”
      
       “听说过。她不是嫁给了一个当地农民吗!现在她也是我们这儿为数不多的同乡之一了!”
      
       “你们那时候来了不少人,他们现在怎么样,小宁?”
      
       “差不多都走了,都离开了!”
      
       “哦!那么你呢?你在这儿安家了吗?我记得好像你是和一个女同学已经要结婚了……”
      
       “没有。她早就调回南方去了。我还没有成家,算了吧,还提这些干什么!”
      
       他的声调有些异样,我暗暗吃惊,“没有成家?”他已经有三十五六岁了,甚至还不止。那种声调暗示着他不愿意谈起生活经历,使人暗暗能感到他冷僻性格的原因。我们都沉默了,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我想起火车上的那一幕——蓝色的烟雾中,一个心事重重的人,还带着一堆行李,奔波在风雪的夜晚。我掏出了烟盒。
      
       “抽吧!”
      
       “抽吧!”母亲也热情地招呼着,似乎要弥补刚才的唐突。他似乎又恢复了冷静,甚至恢复了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我给他点了烟,在打火机的火光里我看见了食指与中指之间两片焦黄的烟痂。
      
       “今天我们还能有希望找到车吗?我还从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妈妈急切地问着,对宁大夫抱着希望。“就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了?”
      
       “为什么早点不让你女儿回家去生孩子呢?”
      
       “唔……是啊,我都不知道!也没想到这儿会这么糟糕。”
      
       “你为什么不想法把她调回去呢?”
      
       “我们想过,可是没办法处理这桩婚姻!”
      
       我发现宁大夫眯缝着眼睛凝视着母亲,突然轻轻地问了一句:“那么,当初你送我们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这儿是什么样子吧!”
      
       这句话似乎是脱口而出的,但是我,还有母亲,都吃了一惊。我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冷僻了。他当初曾经是一个热情的小伙子,现在却成了缄默老成的人,答案,只有从生活中去找,从这一个北方的小火车站,从这雪中。
        
       雪已经停息了,风还在刮着,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卷着一股股旋风,卷起雪末,霎时,又消失在空中,天空仍是阴沉的,像是还要下雪,有一只孤独的老鹰在抓紧这雪息的时机觅食,盘旋着,盘旋着。我只是凭借着两排光秃秃的树杈,才能在这片雪原上辨别出一条路来。路难走极了,汽车每前进一步都费力地吼叫一番,取暖器喷出的热气直扑在我的身上。经常会碰到雪堆,于是我和宁大夫就跳下车去扒雪。
      
       在小车站我们又耽搁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雪总算是平息了一点儿,但是班车仍然不通。宁大夫在货车场找了这个汽车司机和一辆日本造的大型货车。“说实话,这种天气,傻瓜才出车呢!”他嘟嘟哝哝地把车发着了火,“也就看你宁大夫的面子!我就当一回傻瓜吧!”我很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可是宁大夫却又露出了那种冷漠微妙的神情,他挤在司机座后面的储槽里,抽着烟。
      
       “他们是你的老乡?”司机在问宁大夫。
      
       “是……朋友!”
      
       “你们上这儿来干什么?”
      
       “妹妹在这儿,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就是……”宁大夫提到了我妹妹的名字。是的,她的名字一定是出名了,多么好的典型,不知道有多少记者来采访照相,那帮混蛋的记者们!我已经瞧见了司机脸上那种讽刺的表情。“哦,原来是她!嫁给了咱们这儿的人。也是个傻瓜,那年打了几万斤山草白送给队里,捞了个积极分子的名,可出身不好,到头来只剩下一个人,咳,都是傻瓜呀!宁大夫,你们这些傻瓜,当初怎么听别人一说就脑子发热,就到这儿来了呐!”
      
       我听着,下意识地望了望妈妈。她应该说些什么,她是很会说的,说来这儿,还是不该来这儿?但她只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声音。
      
       “聪明的都走啦,宁大夫!你还不走,在这儿一辈子打光棍吗?别再当傻瓜啦!”
      
       宁大夫没有答话。母亲闭上了眼睛,像是睡去了,又像是在沉思,我担心这一路的折磨会把她压垮了。
      
       我望着窗外。雪,除雪之外,天地间似乎再也不存在什么东西了。
        
       狗吠叫的声音。凝重的暮霭中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也许要到了。这倒楣的旅行啊,我简直再也坚持不住了,腿是那么沉重,雪地上留下的是一串串深深的脚印。妹妹,如果你真信奉你那良心的话,就来看看我们现在受的罪吧!妈妈坐在一条毛驴的背上,摇摇晃晃,宁大夫在一边紧紧搀扶着她,这种享受对妈妈来说恐怕还是第一次。我们的汽车到了山脚下的公路边就不能再走了,宁大夫在附近的小村子里借来一条毛驴。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我们经过县城的时候,他放下行李,提着一只医药箱就又上车来了。热情,他还埋藏着热情!可他又那么冷僻!
      
       狗吠叫的声音。我们看见了一些土墙土房。有人跑来,我们立刻被引进了一个大院子。黑暗中走出了好几个人影。
      
       “她,她正生呢!”
      
       这是妹夫。母亲几乎都下不了毛驴了,她居然还打算一个人来呢,如果没有宁大夫的帮助,那么她在这风雪的困顿之中将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搀扶着她跨进了一间黑屋子,左边一扇门里正传来痛苦的呻吟,宁大夫和母亲都急忙进去了。妹夫拉着我走进右边的门。
      
       “小雪怎么样了?”
      
       “不,不好,都已经三天了!”
      
       “为什么不送医院?”
      
       “下雪,雪把路都封了,走不了车,我好不容易才在公社请来了一个医生。”
      
       “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呢?”
      
       我真想把全部怒气怨愤都发洩在这个傻乎乎的小伙子头上,瞧那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吧,就是他们的无知和愚昧要葬送妹妹的生命!
      
       “她,她不肯,我说服不了她,所以才偷偷写信给你们的。”
      
       “为什么不肯?”
      
       “她说咱们花不起这份钱……”
      
       我突然无话可说了,这是我原先没想到的。住院,花钱,是的,娴住院是不用花钱的,但妹妹呢,她是个农民!那边又是呻吟,痛苦的呻吟,强抑着的低低的呻吟,我真想冲过去看看她,我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抽烟吧,让烟在我的胸膛里燃烧。对着屋子里这些陌生的脸,我能说什么呢,陌生的人,妹妹的命运和他们在一起,因此我和这些人才有了联系!妹夫在炕洞前塞柴禾,吸着鼻子,他的并不漂亮的面庞在火光里若明若暗。他是焦虑的,因为我的呵斥而伤心,可是爱情,他和小雪之间会有爱情吗?妹妹会爱他吗?不,那只是一种感恩罢了,不就是当别的人都走了之后,他们一家照顾了她的生活吗?说她生病生得很厉害,是他的母亲照料好的,是啊,妹妹就认为自己要以一生的代价来换取自己一点儿可怜的良心的安慰?
        
       宁大夫推门走过来了,满脸都是汗水。
      
       “情况很不好。恐怕我们要下产钳了。她总是呻吟要孩子,可是要孩子就怕保不住大人。她已经没力气了!”
      
       “当然是先保大人!”
      
       宁大夫的眼睛朝我闪着光,又是冷冷的一瞥。
      
       “你应该先让他说,他是孩子的父亲!”
      
       “我,我,”妹夫张着嘴,“当然是要救大人要紧。”
      
       我真想激动地拥抱这个傻乎乎的小伙子。他是爱她的,我还记得上次和他的谈话,我说服他答应和妹妹离婚,他应该为妹妹的前途着想,他点头同意了。也许,妹妹是对的,她在那时候几乎失去一切了,朋友、家庭、信仰,父母的恶名使她遭到种种打击,在这时候她从这个农民这儿得到了温暖,她现在又怎么能抛弃他们呢?
      
       墙上不是一张妹妹的结婚照吗?背景是一片刚收割完了的麦地,除了麦地再没有别的东西,真正的生活背景,真实的背景,没有那些虚假的风景作陪衬的矫揉造作的背景……
      
       呻吟,又是呻吟。我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妹妹这样的呻吟了。记得吗?记得——那天晚上的枪声足足响了一夜,时而稀疏,时而密集。半夜里,我看见有一幢楼起了火,火光映照在天幕上,就像一支残烛照亮了一座坟墓般的洞穴,我辨别了一下方向,那是妹妹她们守着的楼,这个狂热的丫头,她们完了。我一夜没睡觉,听着那些枪声。大概是拂晓的时候,几个人抬着她回来了,右臂的骨头被打断了,医院好歹给包上了石膏,却不敢收留这个病人,她昏迷着,在昏迷中仍然发出那些狂热的呓语,也还有呻吟,呻吟……
      
       蓝色的烟雾,火光在这张被风吹皱的脸上忽明忽灭,我有着多么困惑的心事啊!谁也不能回答我。时间在缓缓过去,窗外的风又猛烈地刮起来了,呼啸,那多像是一个婴儿的啼哭啊!那边的门终于开了,有人喊我进去。
      
       借着煤油灯的灯光,我看见了小雪。
      
       这就是我的妹妹吗?如此消瘦,如此苍白,奄奄一息;失色的嘴唇皴裂了。她包着一条绿头巾,在灯光下,在我的眼前布下一片可怖的青色。一根输液管扎在她的胳膊上。呼叫吧,醒来吧,睁开你那无力的眼睛吧!
      
       “你们来了!你们来干什么?来要良心吗?你们把孩子也弄死了,他也许就注定是要死的。你们害死了他,我恨你们!……”
      
       她又昏迷了。土炕上坐着几个妇女,她们正用我买的那块鹅黄色的婴儿毛毯包起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孩子有些畸形,所以生不下来。”宁大夫的冷静的声音,他望着我说,“现在大人仍然有危险。”
      
       屋子里的人都在低声啜泣着,只有宁大夫和我在沉思。妈妈神色恍惚,显然就要支持不住了,精疲力尽地靠在妹妹身旁,手里捏着一块已被泪水浸湿的手帕。那边还有一个女医生,她又量起妹妹的脉搏来,她的手指在用力地摁着……
      
       “雪儿!”
      
       妈妈猛地大叫起来,抓住妹妹的手。怎么啦,我惊呆了,头轰的一声爆炸起来,像是堕进了一团白色的雪雾中,裹在惨淡飘忽的灯光里。宁大夫在忙,那个公社来的女医生也在忙,我什么也不能做,就像要被这雪雾裹走了。
      
       我奔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哦,雪又下起来了,隐没了深山沟里的小村庄,隐没了天地。脑子轰轰一片,仿佛就要爆炸。妹妹又在呻吟了,多么可怕的呻吟啊!你应该对我再说些什么!你不该在这儿断送自己的一生。说什么呢?良心!我仿佛记得你嘴角上出现了一丝微笑,痛苦的微笑,带着讥讽,难以捉摸,就和宁大夫一样!你在嘲笑什么?
      
       呵,我仿佛看见了我生活着的那个繁华喧嚣的城市,他们想必对这里发生的事毫无所知。娴,你也躺在手术台上了吗,让我祝福你和我们的孩子平安吧!
      
       风,这风里多像是有一个婴儿的啼哭,它在哪儿?
      
       那儿什么也没有。
      
       只有雪。
        
       原载《今天》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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