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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兄弟

发布: 2009-1-23 21:10 | 作者: 甘铁生



       ……无边的沙漠。他跑呵、跌呵、爬呵、飞呵,像在空气里游泳,突然又摔下来,再爬呵、跑……回头一看,追赶他的人被甩得无影无踪。前面的沙丘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树。他跑呵跑,却总也到不了树底下,就像古老的童话里的那个永远在前面滚动的线球……跑呵,费力地抬高腿,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最后,必须用双手从沙子里,搬出一条陷进去的腿,挪一步,再搬另一条……总算到树底下了,他重重地躺倒下去。
      
       突然,一条吐着血红信子的蛇,像知道他再没力量拼搏似的,缓慢地爬到他身上。他挣扎,然而还是缠在了他身上。先是松松的、凉飕飕的;接着,暖和起来,像条温暖的腰带——但越缠越紧了。在腹部,在肝那儿,受到他从未体验过的压迫。疼……他张大嘴呼叫,却听不见一点声音;他抓住蛇身,要把它甩开,可手一点也不听使唤……
      
       只有思想是清晰的——忍耐,装死躺下,千万别反抗……什么都有个够,总缠着个死人有什么意思?!到时候,它自然会回到那棵该死的树上去……忍住,忍住!转移意识,想点别的,也许能忘掉疼痛……
      
       “屋里有嗡嗡声,你听!有人在里边,让我进去!”这是个嘎哑的男声。
      
       “别进!丢失文件你负责!早和你说过……”这是个圆润的女声。
      
       声音。那是轰轰的机器声。他弯着腰在台钳上用力地锉一个机器零件。天那么热,汗水糊住眼睛,他拼命地锉,像一切发泄愤懑的人一样。忽然,有人拉他的衣袖,是满身油污的车工张运。刚几天呵,这个二十来岁的黑大个,显得老多了。他由于激动,嗓门盖过了机器的噪音。
      
       “安松,赵丛林被判啦!”他伸出三个油污的手指,“缺了八辈的德,我日他奶奶!”
      
       安松的脸陡地沉下来,惊异地看着黑大个:“三年?!”
      
       三个黑指头在眼前晃动着。四只眼睛由于愤懑和激动,闪闪发着光。车间里的工人都注视着他俩。
      
       “当啷”!十来步远的洗手水桶被安松手中的锉击中了。水花溅在一旁干活的女工身上,那女工眼里流露着吃惊和谅解的目光。全车间的人都向他俩投来同情的目光。
      
       安松凛然地歪了一下头,没说二话,两人出了车间,向办公楼走去。小楼!红色的小楼!他俩旋风般地冲了进去。张运喘着粗气,跟在安松后面。好,到了——磨砂玻璃上印着“党支部”三个红字。他俩交换着坚定的目光。安松举起手,不知是多少次了,他响亮地敲着玻璃窗,不等屋内有人答话,他迫不及待地拧转门把手,猛地推开门。
      
       “他凭什么随便扣人!他心里还有没有新宪法?”还是那个嘎哑的男声。
      
       “唉,你喊什么?等他回来你和他当面讲,行不行?”还是那个圆润的女声。
      
       空空的办公桌旁。几张各具表情的脸,像对准照相机镜头一样,对准安松的脸。一张长脸,所有脸中最长的脸,这是支部书记马常辉,他和颜悦色地盯着安松,一开口就探出两对虎牙:“这儿正开常委会,一会儿再来吧。”他低头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去等等吧。”
      
       “你根据什么给赵丛林判三年刑?”安松问。
      
       “我们?你搞错了,是公安局。”
      
       “啊哈,你堂堂书记,却没有勇气承认是你起了主要作用!草菅人命,卑鄙,无耻……”
      
       保卫组干事吴青沉着脸站起来:“这儿不许无理取闹!”
      
       但安松的话,像机关枪似的“嘟嘟嘟”、“嘟嘟嘟”地射着。他讲述着机器本身线路跑电,再加上油箱漏得遍地是油,才造成失火的。这充其量是事故,不是破坏!你们只根据赵丛林出事前去过那个机器旁,就断定他是罪魁。不依据法律手续,随随便便把人送交公安局,简直是法西斯作风!
      
       身后,是围拢来的工人。他们油污的大手,在围裙上不安地搓着。
      
       马书记摇头舞臂,滔滔不绝地反驳。他说话爱喷唾沫,像螃蟹一样。最后,他连续反问:“赵丛林做刀干啥?他做贼心虚!为什么要做刀子?刀子,是要用来杀人的!他拿刀要上支部作案!干嘛不能把他送走?!可你,你干嘛要为反革命分子辩护?!为什么辩护?!为什么?!,
      
       脑袋像被吹鼓的气球——又闷、又热、又涨。安松猛一拍桌子,大声说:“扯淡!食堂菜刀没钢了,你们不批钱买。赵丛林利用工余做了几把,这就成罪了!哼!谁不知道,赵丛林当食堂管理员时,拒绝给你——”安松指着长脸的马书记,“挪用工人伙食款开小灶。还有一次,你叫食堂备酒菜,招待来历不明的人,被赵丛林一口回绝。他办得对,你却怀恨在心!”
      
       书记悲哀地摊开双手:“看,看,事出在这里吧?我就说过有人会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安松,我的预备党员,党的政策和私人恩怨是两码事呵!处理赵丛林,是大家决定的,一个人,”他诡秘地笑了笑“等于零。”
      
       安松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和女秘书摸摸弄弄,被赵松林撞见,你怕他揭你老底,就在背后捅刀子,说他在食堂账目上不清不白,把他罢了官。你这点儿事,工人们心里全明白!我只是不明白,你算什么共产党员!”
      
       那张长脸扭歪了。正在这时,保卫组干事吴青抄起桌上的茶碗,向安松砸来。他一偏头,碗击在身后张运的脑门上。张运猛扑过去,一阵纷乱,吴青那白嫩的圆脸上,瞬间出现了油污的手印,鼻血抹得满脸都是,他连人带椅,翻滚在地上……
      
       这是下午三点多钟。炎热、郁闷、昏乱……张运被无数只臂膀匝住。安松的眼前,晃动着无数张翕动的嘴巴。“抓,抓住!谁也别跑……”,“他们三个是小集团!”,“喂!喂!公安局,我是……”
      
       蓝天混浊了。滚烫的沙石,蛇,越来越紧地匝住他的腰,腿……疼痛。尤其是肝那儿……别动,装死躺下。坚持。坚持。蛇缩回了血红的信子。毒汁没进到血液。
      
       “外边多凉快,少说点,先去走走。他一会儿……噢,同志,您找谁?他不在。”这是那个圆润的声音。
      
       “哼,这就是局长!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还是那个嘎哑的男声。
      
       “请你告诉局长,我有急事要见他——有急事!”另一个高亢的男声。
      
       湖水像碎镜片一样在闪光。这是郁闷的夏夜,有月亮和炎热的风。忘了怎么和马书记碰到一起,反正他们俩已经在湖边的草丛中坐着。马书记的脸像月光一样的柔和,声音如轻风一样徐缓。他手中拿着根枯树枝,在地上划出一些令人费解的道道:“我可惜你的出身,可惜你的耿直……你让他们俩把你当枪使……可惜呀,安松。”
      
       安松微仰着头,凝视着残缺的月亮。
      
       “你说我坑人?那才是胡说哩。我十一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只好在天桥一带提着小篮去卖烟卷、拾破烂。邻居一个瞎眼的老太婆,孤苦伶仃,我卖了钱,拿一半照顾她……后来她死了。我参加了八路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打呀打。喏,这是伤疤。”马书记撩开灰色混纺汗衫,露出胸前和后背的伤疤。“这是枪伤。这儿,是弹片。你看这个坑,是一次肉搏战中被捅的,带着这伤,我还俘虏了整整一个班的敌人……我能生什么歹心去坑害自己人?一到阴天下雨,我浑身的筋骨,像被大粗手揉搓着,我得咬牙忍着……我从斗大字不识一个,到今天,一肚子墨水,党性、党的原则,各项方针政策,什么不懂,怎么能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安松看着月亮,眼睛有些模糊了。那弯月牙儿朦胧中变成马书记那张长脸。这是马书记吗?几天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可是,赵丛林和张运,你把他们一个判刑三年,一个送去教养……”
      
       “嗐——”马书记拖长声音叹道:“赵丛林家里是大资本家;张运出身是富农。可你呢?地道的工人阶级血统,家里人不都参加革命了吗?他们的伤疤不会比我少。你可是无产阶级的后代呀,同样的话从你和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本质就不同呵!”
      
       “……他就这么强奸民意!就这么一意孤行!”这还是那个嘎哑的男声。
      
       “呵。呵。呵……”这是那高亢的男声,在干涩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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