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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韶華舊樂

发布: 2011-9-29 21:14 | 作者: 常罡




        根據訪查所得,我寫了仿雨果司湯達體的《星海在巴黎》。我的志趣出現向舞文弄墨偏移的苗頭。

        音研所資料室的管理員是位鬢髮蕭疏的老太太,她見這小青年啃兩只蘋果當午餐,怪可憐的,便問我吃不吃她從家里帶來的飯菜,還給我端來一杯熱水。十多年後自美歸國,到芳嘉園王世襄先生府上,向他請教收藏明代家具的問題,才知那老太太原是王先生的夫人袁荃猷先生。她竟然記得我。這段資料室的插曲,也許預示著我日後志趣上的再一次移情別戀,從寫作轉向中國古代文物。

        姐姐從雲南建設兵團回到北京,誓死不回去了。她接長不短就去協和醫院,希望能查出個病,開出病退證明。我曾見她強嚥下一杯豬油,試圖讓肝功能轉胺酶高上去。她向著名抒情男高音歌唱家朱崇懋老師學習聲樂。家裏自然全力支持她。請人將德國老鋼琴調准了音,還斥“巨資”買來一台當時一般家庭中極少見的錄音機,以便她能分析自己的發聲方法。那錄音機兩只磁帶盤,大如圓餅,音響效果不比唱機差,也用不著守在一邊換唱片。

        一個初秋的上午,我靠在庭院當中的竹躺椅上看書。秋陽透過葡萄架,斑斑影影篩灑下來。姐姐正在房間裏放借來的資料帶。忽然,傳來從未聽到過的悽美動人的樂聲,我坐直身子,側耳聆聽。原來是吳祖強先生為弦樂改編的《二泉映月》,收音機裏尚未廣播過。瞎子阿炳悲天憫人的旋律,弦樂水墨濃淡般的柔溶音色,讓鐵石心腸也软了,人一下變得詩意而心地善良。

        我聽了一遍又一遍,至今聽無厭時。這是好書、好畫、好音樂共有的妙處:可以一生不断欣賞下去。我也用長笛跟著吹,又試著將長笛吹口向外翻,故意吹得撒氣漏風,手指高打倚音,以模仿中國洞簫那太古幽遠的聲音,以與阿炳的吟唱相般配。吳先生的改編,完全忘我,因此十分得體。聽得出來,他沒有笑話阿炳音樂的襤褸衣衫,而是攙扶著失明的老人,體諒著他蹣跚的步子,改編的每一處細節,仿佛都在神魂夢會中獲得老人的首肯。

        在音樂學院第一學期的民族音樂課上,又聽到阿炳親手演奏的《二泉映月》的錄音。我摒息靜氣。鋼絲錄音帶沙沙遙響中,陡然間揪心一弓,惻然宛轉,一聲歎息,落在空弦上,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似看破紅塵的寂寥,如問天問地的無奈。

        全曲聽似興之所至一拉而成,實則阿炳有著極強的整體布局能力和清晰的層次感,如剝冬筍,不斷從頭剝起,卻以一種隱隱加壓的內在力度一層層推向高端。洗練的音樂素材,江南韻調,很容易記住,展開的手法卻簡單又不簡單,背譜奏唱,稍不留意,就會錯過轉向下一層的那扇洞門,或恍若一門,順勢步入,又繞回原處。

        阿炳的琴音喑啞且不太准,反倒殊饒民間藝人的本色風味,因此常恨時下的青年二胡家們營養太好,火氣太壯,技術過於精准。在苦雨中淋一夜,別給飯吃,估計會好一些。

        阿炳拉出長弓,有時會隨著節奏一頓一頓的,非常像晚清大家任伯年筆下衣紋線條那富於音樂感的釘頭頓挫。這或許是他街頭演奏的手病,或許是在給出伴奏的效果。這位盲藝人的內心音響,一定比他那把胡琴能拉奏出來的,要宏富得多。

        如今中國樣樣都追求“走向世界”,音樂大概也不免於此吧。其實阿炳的音樂早就“走向世界”了。他不曾“經營”自己,也不曾揣摩以投合“世界”的心思。他是從一條再自然天真不過的路上走出去的:叩問人類的心靈。曾聽過若幹瞄准“世界“的作品,聽來聽去,終感無動於衷,也就丟開了。我明白,他們是想說,請看,我的手段多麼了得,標新立異,多麼先鋒前衛。但就像與一個人傾談,總看不到他的真心,也許他根本就沒懷著真心,只是一味花言巧語、虛矯顔色,談來談去,浪費時間,只好起身離去。

        樂海漫遊,浩淼無涯。我變得愈來愈雜食,欲盡有生之年遍嚐人間之美。我發現,西方音樂,我不會辜負作曲家們付諸其中的每一滴孤詣苦心,能夠深深打動我,然而真能使我流淚的,還是中國自己的音樂。這其中不光有《二泉映月》那樣的個創經典,也包括世代口口相傳的民歌。那些貧苦的人們,不是為了炫耀才華,也無人支付委約酬金,他們扯開嗓子就唱,全是因為心裏有話要說。

        4

        1978年初春的一天,我從工廠回到家裏。父親告訴我,報紙上登出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糸文革後首次招生的簡告。權衡我的優勢劣勢,他建議我報考。

        剛剛在去年深秋,我參加了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次全國統考。志願:北京大學或北京師範大學的中文糸。可惜,初中三年,除了三夏勞動、冬季拉練和為學校深挖防空洞之外,所學甚少。結果蒼促上陣,踉踉蹌蹌蹚過數學的泥塘,一跤栽倒在“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裏”這一中國科舉史上最樸實大方的語文試題腳下。音樂學,則是位吊環運動員,一手抓住文史,一手吊牢音樂,在其間做出姿勢,略有自由發揮的餘地。

        我從鮑家街中央音樂學院拿到招生簡章,方知考試分為初試、復試、三試;每試兩天,每天上、下午。每試發榜,榜上有名,才可進入下一試。考試科目有中外音樂史、樂理、和聲、音樂聽辨、古文、外語、視唱練耳、器樂演奏、音樂評論,還要交一篇音樂論文或一部音樂作品,簡直要考生把十年文革中自學了些什麼知識,徹底交待一回。三試通過,再參加全國統考的語文、政治考試,但由音樂學院自行出題。

        父親領我去見他在燕京大學的校友、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糸的趙行道伯伯,即後來譚盾同學的主課老師。我捧出為毛主席詩詞《清平樂·六盤山》譜寫的音樂呈請他批閱。他在鋼琴上大致摸了摸,又留神看了看一個出人意外的轉調的部分,寬厚而溫和地笑了,沒有鼓勵我獻身作曲事業。

        趙伯伯借給我音樂學糸的音樂史教材及其它必需的書籍,一一指出重點,並囑咐我:音樂史的考試不會超出這套教材的範圍,也不必擔心和聲學之類,入學後會從頭訓練。

        考期漸近,時間緊迫。我梳理頭緒,排出科目表。練一首較有難度的長笛曲;再讀斯波索賓《和聲學》,選做和聲習題;讀西方音樂史和中國音樂史,把以前那些耳熟而尚未能詳的音樂家和作品,像晾晒衣服那樣,依次掛在曆史年表的標杆上。

        我在廠裏依舊八小時三班倒。機織車間裏排列著百十台高大的毛毯織機,噪音震耳欲聾。我不得不戴上游泳时防水進耳的橡皮耳塞,以保护聽力。和我開對台車的于師傅,一位好心腸的中年女工,知道我想念大學,每天一上班,就揮手趕我出去讀書,她一人照管兩台織機。帶班長莊師傅批評我上廁所的時間過長,向來不聲不響的她,還和莊師傅吵了一架。我得以夜以繼日准備考試,多虧于師傅。

        初試看榜,我是抱著視死如歸的心去的。

        進得原是清代醇王府的中央音樂學院,忽又膽怯起來。我坐在大殿前的漢白玉石階上,歇口氣,定定神。古槐的碧綠濃蔭,遮住了雕梁畫棟的飛簷。剛下過雨,青磚漫地上落滿泛黃的槐花。

        這時,同考的歐陽同學,推著自行車,興沖沖過來,看來是中榜了。她朝我喊:“看見你名字了。有你!”

        我很木然,並無振奮的感覺。前面的道路依然曲折,一關落馬,前功盡棄。如果敗北,那還不如第一關就趴下,免得多受罪。

        待到二試看榜,我鼓起勇氣繞到榜前,正定睛在名海中尋找。歐陽同學又過來了,說:“甭看了。有你!”

        二試與三試之間,按規定要交文章或音樂作品。舊作《星海在巴黎》便派上用場。

        那天早上,我拿著謄清的文稿,慢慢悠悠進了音樂學院。迎面碰上音樂學糸徐士家老師。他問我怎麼在這兒?我說來交文章。他急了,說今天是三試的古漢語考試,已經開考啦!

        我飛奔上樓。驚喘未定,借了枝筆,便埋頭答卷。所幸還算順利。

        器樂演奏排在最後一項。我吹了一曲德國作曲家維茨格的《林中小溪旁》,獲八十分——音樂學院老師們打得八十分。我默默感念,這長笛跟了我這些年,算對得起我了。

        終考之後,已是仲夏。很長時間沒有音訊。據傳,優秀考生太多,招生名額有限,正在向文化部申請擴招。

        最終揭曉的前幾天,我實在坐不住了,便來到音樂學院探聽消息。正好在樓道裏看見趙伯伯從作曲糸辦公室裏出來。沒等我開口,他就說:“我去幫你問問。”他進了音樂學糸辦公室。不一會兒出來了,還是那麼寬厚溫和地笑著,悄聲說:“有你!”

        我差點兒笑出來,心想:怎麼都這一個詞兒!

        我推車走到大街上,心醉了,有些頭暈眼花。俄國作曲家斯克里亞賓,據稱乃一通靈之人,寫過一部交響樂《狂喜之詩》,曆來歧解紛紜,頗具神秘色彩。在趙伯伯告訴我被錄取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悟解了些許。斯克里亞賓試圖表現的,應當是人的那種陶然銷魂、呻吟呢喃、欲仙欲死的魂靈狀態。那是人類美好情操的極致。

        第一個學期末的一個晚上,我悄悄回到廠裏,為了看望于師傅。我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只打聽到她所在的乙班輪到夜班,半夜一點鐘上,早晨八點鐘下。我找到廠裏熟人,在宿舍的空床上胡亂睡下來。淩晨時分,我穿過熹微靜暗的廠區,來到車間。

        于師傅的織機在最邊上一排。我走過一台台織機,先和其他師傅們打打招呼,停下來聊上一會兒,打算把最後的時間留給于師傅。音樂會最重要的曲目,總是留在最後嘛。

        等我走到于師傅身邊,天已放亮。她或許誤會我了。印象中,本來就訥於言辭的她客客氣氣,怯生生的,問一句答一句。下班鈴聲響了。她喃喃地,收拾起飯盒和茶缸,向我點點頭,就朝車間外走。車間裏噪音大,她越走越快,消失在下班的人流裏。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很懊悔,百口莫辯。我想我錯了,應當一進車間就先去于師傅那兒……

        我從沒問過于師傅的正名。她一個女工,男師傅們卻都笑叫她“老二”。我不知道那廠子如今還在不在了,更不知道于師傅——也該年愈七旬了吧,能不能原諒她這好心壞事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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