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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里芬斯塔尔说起*——刘野访谈录

发布: 2009-2-28 19:51 | 作者: 朱朱



       
       Ⅲ
      
       朱朱:尼德兰绘画是你接受影响的一个东西,玛格利特我觉得也是你喜欢的一个画家,还有蒙德里安、马列维奇、巴尔蒂斯......你是甚么时候开始喜欢玛格利特的?
      
       刘野:在国内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了,一直到今天我都特别喜欢,他实际上是有尼德兰的传统,有神秘感,即使是画一帽子也很色情。之所以喜欢这种东西,我想这是天生的。其实很多东西都很好,但是为甚么有些艺术家喜欢这些,有些喜欢那些,这可能没法儿解释为甚么,这就是天生的,它没有甚么道理。
      
       朱朱:这可能就是先天性的个人气质。
      
       刘野:我觉得先天是最重要的,对艺术家来讲,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天赋。天赋是最重要的,是唯一的最重要因素,其他都是可变的,包括所受的教育。其实当时我们受的教育都差不多,看的画册基本都一样,但为甚么对你起作用,对别人不起作用?我觉得跟先天有关系。比如巴赫或者莫扎特那个时代,并没有那么多教育,他们就跟手艺人似的,但他们的音乐你现在从甚么方面去评价,它都伟大。这就是天赋。
      
       朱朱:维米尔也是......
      
       刘野:维米尔我一看就喜欢。去德国之前我没看过原作,不知道有这么重要,到了柏林才看到,柏林有个美术馆有两幅维米尔非常精彩的画。当时在中国最有名的是鲁本斯,还有伦勃朗。可是到了德国看了伦勃朗的原作我很失望,根本就不像我想像得那么好——你知道,当时在国内一说油画儿,就要画成「伦勃朗」。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我有甚么问题啊?是不是我没看懂啊?鲁本斯就更差,油渍麻花的,跟买肉的似的?8943.当时就心存怀疑,但又不敢想人家有甚么不好,就这么一边走一边想着,慢慢走到一间荷兰绘画的小屋里,一下看见维米尔了。那个时候,八十年代,在国内根本就没甚么人提他的名字,没甚么人说他,荷兰小画派,不重要,太小资了。可是那画画得太棒了!其实他技巧也不是那么出色,画得特笨,但那种气息......我一到周末,就坐地铁专门去看那几张画,在那儿一坐就是半小时、一小时,然后回家。那段时间就是那样。这类作品,包括凡.艾克,我都喜欢,其实玛格利特、维米尔,他们是一个线索。直到今天我也没特别喜欢伦勃朗,尽管我知道他重要,有贡献。
      
       朱朱:你是甚么时候开始喜欢蒙德里安的?
      
       刘野:蒙德里安我十五岁就开始接触了,那个时候我学工业设计,包豪斯系统甚么的。老师也讲蒙德里安,但是当图案讲,我不知道他是画家。工业设计讲的是平面构成和立体构成,其实这个是艺术概念,但老师是当设计概念来教的,全是康定斯基的理论,比如说你设计一个餐厅,不能设计成强烈的红色,或者黑色,否则人家没食欲了。这些其实都是现代艺术的观念,如果你看康定斯基就知道,他首先是讲这种颜色的感情——颜色本身是有感情的那种理论,是从蒙德里安、康定斯基开始的。
      
       我当时受了很多这样的教育——没当是艺术教育,是当工业设计来学的,真是阴差阳错?8943.其实我是在非常不自觉的情况下,受了现代主义的教育。后来到了德国,看了蒙德里安的原作,发现这个东西不是设计,就是艺术,西方殿堂里的艺术,我一下就明白了:设计只是从他那里得到的灵感,是因为他们才进步了。此外我还发现,蒙德里安的画和维米尔的画在结构上其实是完全一样的,这两条线一下连起来了。如果你仔细看,他们的画的结构和节奏,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所谓具象,一个是所谓抽象。荷兰人讲的结构和基本型,像伦勃朗那条线索就发展成梵高、德库宁,维米尔这条线索就发展成蒙德里安及纽曼等等,包括现在创造出米菲兔的迪克.布鲁纳,我没当它是小孩插图,他完全是抽象出来的基本型。所以我发现维米尔和蒙德里安给我的心理感受是完全一样的。这可能跟他们的心理传统有关。九十年代末期,有一次我在荷兰一个很有名的艺术家家里吃饭,我说:对我来讲,蒙德里安比毕加索重要。他说:对。因为毕加索的贡献还是传统的那个系统,蒙德里安的贡献.....其实走得更远,当然包括俄国的马列维奇。蒙德里安是一种符号,马列维奇其实也是一样的。但是我觉得所有这些,更多跟心理有关,而不是一个严格的理论论述——
      
       朱朱:或者说没必要把这种共通性理论化——
      
       刘野:对,它没有那么准确。人是复杂的。
      
       朱朱:或许对其他人来说不是这样的,但对你来说就是这样的,恰恰就接通了。
      
       刘野:其实蒙德里安有神秘主义作为他的宗教背景,他是要跟他的神对话的,其实他并不是一个科学论者。
      
       朱朱:他是要追求一个终极的秩序感。
      
       刘野:对。这种秩序感在维米尔的画里是完全一样的,可能没蒙德里安意识得那么强,但那种永恒性、静谧感,在他们那是共通的。还有纯粹性——和伦勃朗比起来,维米尔、蒙德里安不知要纯粹多少倍.......
      
       朱朱:实际上他们是给予心灵一种秩序感。
      
       刘野:对。蒙德里安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一切秘密都在关系之中。比如说两条线之间的这种交叉关系,一块儿颜色和另一块儿颜色交界的那种关系。其实你看维米尔的画也是一样,他画的那桌子、色调和那椅子之间的关系,非常精确。不像伦勃朗,他的画里面,人物的脸最重要,眼睛最重要,这是传统绘画所强调的,甚么「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之类的。但维米尔不是,他的人物后面的地图,可能不比人物的脸次要,其实我觉得他的画完全是一种抽象画儿。他的许多人物眼睛都不怎么仔细画,都是一概括,表情根本没有。
      
       朱朱:所有东西在你这儿似乎有一种综合?你觉得你的那一幅作品真正达成了一种综合?
      
       刘野:终极作品还没有画出来,严格来说现在为止还没有一张满意的作品,都有问题。可能维米尔也不觉得他达到了。但是我觉得我的方向,从早期到现在,越来越明确了:往更纯粹的方向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控制得还比较好。所以你看我早期的画儿,虽然也有它的魅力,但不如现在纯粹,纯度不够。
      
       朱朱:那个时候,还有一些使你冲动的东西。
      
       刘野:对,想说的东西太多了。
      
       朱朱:你的作品里,似乎始终有一种忧伤感。
      
       刘野:我觉得忧伤对我不是一个好东西,以后要减弱一些这种具体的感情,尽管不是那么容易做到,但是我觉得最高等级的艺术里,可能神秘感比忧伤感更好一些。不能太具体了。
      
       朱朱:不过我觉得我说的这种忧伤还是挺好,因为它并不是笼罩着你的绘画,进而泛滥成一种伤感——
      
       刘野:伤感就很差了——
      
       朱朱:也就是说,你的个人还是大于画面中的这种忧伤的,或者说有种距离,是作为你情感的一个出发点。比如说你去年画的《冬景》和最近的这幅竹子,两者相比,那么《冬景》里更有忧伤的东西,而后者可能就更抽象,更构成。但恰恰是前者保留了一点忧伤,一点人性的温暖感,使得画面更充分,更具有?8943.实际上,只要不陷入伤感,我觉得「忧伤」没甚么问题。
      
       刘野:对,比如你喜欢的那个米歇尔.波瑞曼*,他不是兴奋、激情的那种类型,说他忧伤更合适,甚至里面带有一种绝望的情绪。
      
       朱朱:或者说有一种低沉的东西.......
      
       刘野:对,这种感觉挺高级的。
      
       朱朱:有点像男低音,频率不高,但很有穿透力,传达的范围很广。事实上,他的东西并不特别突出.
      
       刘野:甚至让人忽略。我第一次看他的东西,大概是九三、九四年的样子,在文献展的小角落,像两张草稿,其他的还有美国极简主义的作品,特别大,视觉冲击力特别强,当时你比较容易被那种作品吸引,而米歇尔.波瑞曼的东西需要慢慢体验,渗透感很强,其实比利时的艺术有这种味道。
      
       朱朱:比利时的调子特别容易产生神秘性,那个国家给人的感觉就比较暗。
      
       刘野:阴暗,不是穷困——它是很富裕的一个地方,但我老觉得他们的艺术有一种绝望感。这是一种很高级的审美,当艺术到了很高级的阶段,就充满了一种绝望感。宋代绘画里有这种东西,比如宋徽宗,以及文学中最高等级的《红楼梦》。有希望的艺术肯定是相对低级的,比如宣传品之类。实际上人类的未来肯定是绝望,不是说中国,我是说全人类都在走向灭亡,我们每走一步都是离灭亡更进一步,这是终极意义上的,个体也一样,我们每走一步都是离死亡更近。当然近距离看,我们还是可以多一点感情,我们每天过得可以更高兴一些,尽量的积极乐观一些,其实我和朋友之间的相处都是尽量高兴一点。所以我觉得艺术特别有意思,有时你画一个瓶子甚至都特有激情,这也是拯救自己的一个办法。
      
       朱朱:你的作品里是有很强的幻灭感。
      
       刘野:很多人能感受到这一点,觉得我的画跟卡通画似的看着挺好看的,但怎么都有点邪恶感,有点黑暗的感觉。其实我并不是有意的,只是这种无力、绝望?8943.这就是我的世界观吧。有一个朋友说我,你要是有小孩的话,你就不会有这种世界观了,你就会希望下一代过得更好,你就会有希望。我说可能吧,这个谁知道?我觉得关键问题还不是这个,其实我觉得有孩子也会有这种绝望感。
      
       朱朱:现实生活中你喜欢孩子吗?
      
       刘野:我没有一点要孩子的欲望,每次看见朋友的孩子,我都会说「哎呀这孩子真可爱」,但每次我都会觉得自己特虚伪。其实我画的根本不是小孩,不是可爱的儿童,有些人完全看错了。
      
       朱朱:张爱玲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写过一篇文章,叫《造人》,意思是说,人不是上帝,却一定要充当起上帝的角色来「造人」,实在有点勉为其难,而孩子未见得能给我们带来希望,甚至更加绝望也有可能。
      
       刘野:如果我们认为孩子能让我们摆脱绝望,那这个世界也太简单了,问题也太容易解决了。
      
       朱朱:但是有意思的是,你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都有童稚的特征。
      
       刘野:如果一个艺术家的作品中出现童稚的形象,你就把他解读成喜欢孩子,那绝对是错误的。你想想最伟大的儿童文学作家安徒生自己就没有孩子,《爱丽丝漫游仙境》的作者卡罗尔也没有孩子。
      
       朱朱:我在一本西方的评论中了解到,安徒生的作品并不是为孩子写的,他的作品中本来有很多色情的部分,只是后来被当作儿童文学,色情部分被删除了........
      
       刘野:其实他原本就不是为小孩写的,小孩根本就看不懂那里面最精妙的部分,所以在丹麦他被称为诗人,只有在中国才叫儿童文学作家。至于我,画画肯定不是为小孩画的,小孩肯定看不懂我的作品。
      
       朱朱:尽管你的作品是具象的表达,但却带抽象的意味,就像我们谈到性,往往是将性从具体的行为里面抽离出来,也就是达到所谓的「意淫」,才更接近性的本质,或者说是更纯粹的境界。
      
       刘野:其实我的画里并没有象征意义,很多具象的东西是为抽象的结构安排的。比如雨伞,根本不象征甚么,仅仅是为构图需要。当然,他要拿一雨伞,不能拿一文明棍,这个马上就能决定,潜意识里不用想。其实像玛格利特的超现实主义也不是逻辑性的,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种感觉,画面、结构,真正潜意识里的。达利不是,达利是生造出来的,你能感觉到他的虚伪。比如我画一女孩和一箱子,真不是表现旅行的,其实在我潜意识里有一种色情意味,这种关系有点莫名其妙,一个男人或者女人,和这箱子之间潜在的逻辑,挺有意思的,也说不清楚。
      
       朱朱:在你的《冬景》和现在的这幅竹子里,色情似乎被移开了,更多是关于神秘性,关于心灵的秩序感。
      
       刘野:《冬景》那张有更宽更广的一种?8943.宇宙感,更空无了,甚么都不具体,但甚么也都能感觉到。里面的感情也越来越少,不那么具体。
      
       朱朱:怎么会转换到《冬景》这样的作品呢?
      
       刘野:其实当时也没想这么高级,我当时就想,作为一个画家,你293不能老画人,老被人解释成卡通甚么的,我想我是一个画家,而且是一个喜欢经典的画家,那么从绘画本身来讲,我一定要能画人,也要能画风景,画静物——我还画了好几张静物呢,那个更抽象——其实出发点当时是这个,别的东西是带出来。我觉得对绘画本身的研究,人、风景、静物,这三个东西,后面的两个我还涉及的不多,所以去年在德国的展,我画了一些纯风景,纯静物。
      
       朱朱:就好像视野所及的土地,还没有被自己照明过,它也很神秘,对自己也是一个挑战。
      
       刘野:对,也是一种游戏。
      
       朱朱:你早期的作品还是有表现主义的东西,童年记忆的成份也是相对明确的,然后慢慢的进入了你比较经典的,也是大家比较熟悉的那种创作,那种色欲的、又包含抽象感的东西,我相信这些还在延续,但是从《冬景》开始,恰恰把更加抽象化的冲动或者欲望提炼出来了。
      
       刘野:艺术本身的功能,对于我来讲,我不想把它赋予政治批判的色彩,这是我比较有意识避免的。我很早就认为,作为艺术家,一方面是个人化特别重要,还有一个就是艺术应该超越它作为批判工具的功能。艺术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帮助你挖掘更深层的情感和神秘感,这点适合任何国家,包括中国。不是说我们在一个非民主国家就没有这个权利,就只能批判,不能挖掘内心。在西方人的眼里,中国人老是被当作政治动物,老问你是不是持不同政见者,而不看你究竟画得怎么样。我是持不同政见者你就说我画得好,我不是你就说我不好?能不能把这两件事分开?而且我觉得政治本身它就低于艺术,我凭甚么去关心它?我有我的政治观点,这跟我的艺术没关系。
      
       朱朱:他们把中国人和中国艺术割裂开了,比如他们看中国古代的艺术,他们就会去欣赏里面的美,里面的高级的东西,而一到当代,他们就认为你必须是政治现实的表达,这显然构成一种歧视。
      
       刘野:我在德国的时候,这种感觉特别强烈。记得我上学的第二年,德国人想给我们在柏林的外国人办展览,尽管当时我也很想参加展览——因为当时展览的机会不多,但是这样的展览我明确表示不参加。你要是一个正常的展览我参加,你是一个专门给外国人办的我不参加,我既不需要你们歧视我,也不需要你们照顾我。我卖不了画我刷碗去,我用不着你给我「照顾」。这是一种应该争取的权利。
      
       朱朱:西方人对中国当代艺术的这种错觉,跟中国当代艺术本身的问题有关,因为它本身不够强大,而其中比较有力量的部分,恰恰是政治现实的部分。这同时也跟西方人的选择有关,他们选择了这个部分,然后把它拎到国际的舞台上,使它放大,使它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代表。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还有一个问题,或者说有一个客观的事实,就是当代的中国艺术家,还没有真正做到那样一个高度,就是凭我的语言,凭我的绘画性,就能改变你的看法,使你反过来接受我的影响。在这方面我觉得日本的艺术,包括它的建筑、电影,就具备了一定的能力,能够反过来影响世界。
      
       刘野:我觉得不用着急,慢慢会的,事实上已经开始了,比如徐累、洪磊这样的艺术家,他们都是这个方向上的。以后会不一样的。其实从我自己的艺术来看,我刚开始回来他们都很奇怪,现在好多了.......我一九九四年回来,当时在北京办展览已经有点影响了,但是当时人们的注意力完全是在那一类作品上头。并不是说我那时的画比现在差多少,但那种情绪完全是被忽略的。也不是说我现在比那时画得好多少,只能说是感情、注意力在偏离。现在已经好多了。而那时候,我的这种东西展览不需要,它看着完全文不对题,没有一个语言环境。
      
       朱朱:实际上,大家都已经一致的厌倦革命现实主义了,但对现实主义的需要还在持续,这种局面也在慢慢改变。不仅是艺术家那里,我觉得观众也是一样,这个很重要,它是一个基础。
      
       刘野:社会,其实是社会接受了这些。所以我觉得美国极简主义挺伟大的,我倒不是觉得那些画家能力有多强——当时极简主义是一流行,你只要站对了队,你就能成为大师——而是我觉得他们的观众特别棒,那些极简主义艺术家在美国当时能成为英雄,像纽曼、罗斯科那些人,和美国的观众有关,不是说所有的美国人,而是当时美国确实有一批社会精英,对这种艺术有感觉,这个是一个基础。我们的观众是否能具备这样的品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觉得艺术并不仅仅是艺术家的事,完全是跟观众一起在创造。
      
       注:  
       * 里芬斯塔尔(LeniRiefenstahl,1901–2003),德国舞蹈家、演员、导演、摄影家、作家,她的回忆录中译本于2007年1月由学林出版社出版。
       * 米歇尔.波瑞曼(MichaelBorremans,1963–),比利时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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