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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无奈

发布: 2009-2-28 20:01 | 作者: 翟永明



       
       我跟着阎莉每天去参加公社宣传队的排演,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与宣传队的人混得烂熟。宣传队的成员全部脱产,吃住都集中在公社。我和他们一起编排舞蹈,也帮他们写一些对口词,宣传语甚么的。两个月后,他们将要参加各个知青点的汇演。最后,镇上会筛选出最好的节目,送到县上去,参加调演。到县上去表演,这是张跃进他们的目标。公社宣传队,是由大部分知青和极少数本地农村青年组成的,用于宣传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宣传毛主席的革命文艺思想。具体的,就是普及八个革命样板戏和普及那些千挑万选、千锤百炼的革命歌曲和舞蹈。当时,学校有「校宣」,公社有「社宣」,部队有「军宣」,工厂有「厂宣」。总之,都是一样的宣传队,都表演一样的革命节目,都假定全国人民对这些革命节目百看不厌。的确,人们真的百看不厌,因为,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可供选择。这些固定的革命节目,就像体操动作中的规定动作,人们主要是在这些动作中,看谁表演得更完美。
      
       比如《白毛女》中大春和喜儿的双人舞,阎莉跳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她和一个她不喜欢的男知青共跳。她有点分男女界限,不肯把手掌全部搭在对方肩上,而是伸出两根手指来,蜻蜓点水式地搁在男方的肩头。由于重心不稳,她踮起脚尖时,晃了两晃,这被张跃进看见了。
      
       公社书记知道张跃进能歌善乐,所以,让他担任了宣传队的队长职务。张跃进把自己定位为艺术总监,他的确也胜任此职。所以,他是宣传队的顶梁柱,除了任队长之外,他是总监、编导、舞美、还是大合唱的指挥。同时,他还是一个一丝不苟的舞台监督。
      
       看见阎莉在舞台上连晃两下,张跃进冒火了,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指责阎莉有资产阶级小姐情调,没有喜儿那种纯粹的无产阶级感情。阎莉走到哪儿,都是那里的宠儿,哪受过这样的气,当场就大哭起来,并立即罢演。我坐在一边,心想:坏了,按阎莉的公主脾气,肯定不会原谅张跃进。
      
       第二天,罢演后的阎莉称病在家。我劝她,她也不听。我有些纳闷,阎莉最爱跳喜儿这一角,也最爱在宣传队中享有绝对主角的感觉,难道她真的就不怕张跃进换人吗?
      
       早饭后,张跃进来了。我起身要走,阎莉一把拉住我,我只好坐在一边。张跃进笑了笑,在我对面坐下。他对着我讲起宣传队的事,话题也自然地引到阎莉身上。因为倾诉的对象是我,所以,他毫不避讳地对阎莉大夸特夸,从人才到身材,从性格到人格,总而言之,是一个完人,除了偶尔会有点小脾气。这些话是对着我说,我当然知道其实是对着阎莉说的。而阎莉,从刚开始的一脸怒气,也渐渐变成春风拂面。
      
       后面的故事可想而知,二人重修旧好,并且携手并肩战斗在火热的排练场上。张跃进编节目,阎莉主演,二人声气相通、默契配合。现在想来,颇有点像一些大导演与他们的御用女演员之间的关系:英格玛和丽芙.乌尔曼;伍迪.艾伦和黛安.基顿;贾樟柯和赵涛。
      
       在梨花沟的日子,像极了一句套语:日月如梭。但是,我必得在考试前赶回成都,继续我的中学生涯。当我回到成都,回到学校时,我颇有当年武陵人离开桃源洞,回到人间之感。那以后,学校的生活就再也不能吸引我了。
      
       我继续收到阎莉的来信,她在信中详细报道宣传队的近况:刚刚排完了大型舞蹈《重上井岗山》,张跃进编舞,她是领舞。或者,刚刚在镇上初演过,别的公社的节目,完全不能与他们相比。
      
       一晃就到了年底,放寒假了,我又接到了阎莉的信。她告诉我,他们已代表连山宣传队,被选到县上,就要参加县上的新年汇演。阎莉叫我一定要去看他们在县上的汇演。因为,宣传队的成员们,都已当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又一次以买水果为由,我去了梨花沟。
      
       我刚到,阎莉就告诉我两天前,发生了一件事。原来张跃进在与阎莉若即若离地打了几个月哑谜之后,决定要主动挑破那一层似乎挡在他们之间的薄纸。他写了一封信,里面公开地表示要与阎莉谈恋爱。信中那些缠绵发烫的字眼,阎莉自然没有告诉我,关键在于,阎莉居然将这封信,交给了公社领导。我一听就火了,马上就开始指责她。我那时已完全被西方资产阶级文学「腐蚀」了心灵,同时,又对中国古典文学中才子佳人的故事着了迷。我觉得他们二人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才子佳人,虽不成功,但也不能成仁呵。阎莉非常委屈,也与我吵了起来,她说她收到信后很紧张,也不知道怎么办。同时,按照以前在学校、现在在公社所受的教育,她应该把这些充满「资产阶级语言」的信,交给领导。我觉得她这套说辞,简直愚蠢之极。而且,我认为,她真正毁了自己与张跃进的这段关系。那时我在同龄人当中,已算博览群书,自以为已经了解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我认为不会有人把背叛自己的人,还当成最爱的人吧?我正在狠狠地批判阎莉时,张跃进来了。听说我在开阎莉的批斗会,他却笑了。然后又对着我说了一大通话(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些话,其实是说给阎莉听的)。大意是让我不要怪阎莉,因为他认为阎莉很单纯。她为甚么作这样的事,正是因为她的单纯。他又说,现在社会上单纯的人并不多了(这点我可不敢苟同,事实上,那会儿的人都很单纯),所以,阎莉的单纯,格外让人珍惜。
      
       看,根本不需要我去劝解,张跃进就已经原谅了阎莉。不但原谅,简直就是赞许。这让我大跌眼镜。其时,我正在读《牛氓》,书中「牛氓」因为一个错误,挨了女友一记耳光。并且,一个耳光就导致了十八年的离别。从那时起,我才知道,现实中的爱情与书中完全不一样。
      
       捐弃前嫌后,他们一如既往地去公社排练。公社领导因为张跃进一直很先进,偶尔犯了小错误,也就既往不咎。再说,在农村,男女青年都是早婚的,这些知青,在他们看来,早就该结婚了。
      
       我在旁边冷眼观察,与几个月前相比,张跃进仍然表现出对阎莉情意绵绵的样子,而阎莉,仍然是享受着这情意绵绵却似乎浑然不觉。我有时忍不住问她,她的回答也一如既往:我们是革命友谊。
      
       这样「敌进我退、敌疲我扰」的试探,进行了近一年。直到宣传队的演出,在全县获得第一名。
      
       再一次的寒假到了,这次,我没去梨花沟,因为阎莉回城了。原因是她与张跃进真的恋爱了。虽然她仍在信中支支唔唔,但我一下就知道了。
      
       但是,就像三十年代追求自由恋爱的小说有了七十年代版:资产阶级品酒师之黑狗崽和无产阶级苦孩子的根红苗正的后代,要想结合在一起,一定是千难万难。他们的恋爱,受到了阎莉父母的坚决反对,而且,阎莉被叫回了家,要她彻底和张跃进分手。这之后的故事,又像进入了一个类似琼瑶电影中的俗套:父母坚决反对,子女宁死不从。不同的是,这个恋爱故事的背后,不是贫富悬殊,而是阶层悬殊。阎莉的父母都是革命军人,阎莉的父亲是我见到的革命军人中,最帅的一个。高高大大、堂堂正正,大檐帽下笔挺的黄呢军装,使他显得风度凛然。阎莉的母亲,形貌显然就差多了。她个子不高,五官谈不上好看,也许由于身体不好,她的面容格外憔悴,布满了皱纹。这让我心下有一点点为阎莉的父亲遗憾。但是,阎莉的母亲却是出身纯正的贫农之家,而且是童养媳,就像我们在许多诉苦大会上听到的故事一样,她是被八路军救了后,参加革命的。这样的组合,在当时,就是最纯正的革命家庭了。反观之,张跃进多年后倒是吹嘘过,他父亲的鼻子乃天下一绝,甚么样的红酒只要闻一闻,就知道是甚么级别的。问题是,七十年代需要这样的鼻子吗?无论哪一个阶层,大家一概喝的都是高粱酒、大曲酒。用得着品酒师吗?
      
       有那么几年,阎莉和张跃进两人的爱情与世俗力量展开了拉锯战。(在当时,属于文艺女青年的我,对阻挠爱情的一切,都视为世俗偏见。但这一次,世俗的背景却是革命)在那些混合了痛苦和快乐的日子里,梨花沟再一次成为了他俩的世外桃源。阎莉的父母用了很多方法,包括说媒、开后门、找工作等一切能够把她从农村调回成都的手段,想实现女儿与张跃进分手的目的。但是,阎莉好像中了邪似的,就是不愿一个人离开。她跟父母谈的条件就是:要调,就得两个人一起调上来,都调到成都。而张跃进,也铁了心不再回徐州了。
      
       拉锯战一直持续到几年之后,阎莉终于强过了父母。她考起了成都的一所高专,而张跃进,几年后父亲落实了政策,成了徐州着名的无党派民主人士。通过一些关系,张跃进最后也被调到了成都一家工厂工作。这个故事终于有了一个大团圆结局。
      
       我最后一次见到阎莉和张跃进,是在九十年代末,我专门去拜望老朋友。他们二人在一间大约不过六十平米的房间里,打造了一个幸福的二人世界。所有幸福家庭所必须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在他们极多主义的房间里,我只能侧身走动,这让我感到有些压抑。不过,幸福只嫌少,不嫌多。整个晚上,除了三个人在一起聊天怀旧,其余时间,他们仍在商量,要在房内添置些甚么新的家具。阎莉虽然人到中年,但说话间,仍保持着当年的天真。而张跃进,仍然不断地用「单纯」来赞美她。在阎莉的成长过程中,被早熟的性意识煎熬,直到青年时代认识张跃进,她这辈子最终也只爱过这个男人。的确,她是单纯的。而那个时代的所有女孩,也都如她一样的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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