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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

发布: 2009-3-06 15:01 | 作者: 崔燕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她披着一条绯红色的围巾站在街口。她不太喜欢这围巾,颜色艳了点,而今天她正好已经二十八岁了。临出门时,爸爸一手搔着斑斑白发,一手捶着腰,带点自足的神气说:“歇两天,也该抽空看看给你帮忙的伯伯阿姨们,这些日子老爸爸为你可没少忙活。”妈妈则说:“叫小王开车送你一趟吧。不用?那就戴上围巾——外边下雪了。对了,别忘了看看你自己的衣服料子。”

       眼前是通衢大道,她却拿不定主意往哪走。想出来不过是因为心中有点烦,为什么呢?她说不上。雪在无声而又热烈地飘落着,姑娘用手理了理典雅地盘在脑后的发辫,打算围起围巾——“萍姐,我喜欢你的头发,像道小瀑布,不,瀑布没有这样安静……”一个梦幻的声音轻柔地响起来了,仿佛还带着男孩子口中的暖气掠过耳际。她觉得心中有些刺痛,像针尖那么尖锐。她定了定神,感到手上微微有些凉,一片晶莹的雪花融化了,像是一个迅速消退的笑容。

       陈萍萍复员回到北京不过两天,然而在她看来,八年的部队生活已经平淡的恍如隔世了。她抄过机要文件,也写过上报纸的稿件,她从文书一直作到了大军区政治部的干部;她顺利地入了党;她被许多青年干部爱过;她回到了北京;她的父母将为她安排舒适的工作,有太多的人称赞她,她永远是谦和而又宁静地出现在人们面前。然而,唯其如此,她才觉得一切都太平淡,索然寡味甚至若有所失。她望望街上,大批自行车飞驰而过,一个小孩东张西望地吃着一串糖葫芦,写着“评水浒,反复辟”的粉红标语在灰色的墙上显得很惹眼。“我好想在找什么,”她想,随即又解嘲地一笑,好像身边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北京人已经洞察了她的心理一样。不过,她不否认她确实怀着一种隐约模糊的期望,她不想坐车,只想信步走走看看。

       转过北京饭店新楼,进了王府井南口,她立刻感到一种不适,“这鲜红的围巾,洗白的军装太招眼了,”她想。纵横穿行的人流,早亮的灯光,喧闹的声音和飘然而下的雪,使她有些迷乱,只是被人群挟裹着盲目地走着,几乎有点后悔不该来这热闹地方。一瞬间,她隐约觉得身后有人尾随着她,低低的话语清晰地敲击着她的耳鼓,“嘿,这姐们儿够爽的,来这半天,就这‘密儿’可以,八成有戏……”。她的脑子“轰”的一下炸了。

       这种语言她并不陌生,八年前就听到过,而那时……

       ——“萍姐,你躲开,小子们,往这儿招呼!”

       ——“鲁生,你流血了?!”

       ——“没事,萍姐你拉着我的手”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身边并没有人——心头“怦怦”地跳着,几乎跑了起来,一丝因失却而来的惆怅也苦苦地咬住了她的心。身后的人紧跟不放……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哥儿几个,哪儿去?”一个猥亵的声音答道:“狼眼,瞧这个穿军装的,风水不得了,得,发给你了……”一阵嬉笑,几个人停住了步子。本已拉开了距离的陈萍萍回头一看,一个双手插在衣兜里的瘦个子,不慌不忙地跟了上来,她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她不想喊,而那人也从从容容地迈着大步跟着。

       姑娘猛然站住了,眼前是一个五光十色的橱窗。她努力地镇静自己,又后悔为什么没穿军装,可这并不能阻止一只手坚定地搭在她的肩头。她的头发直竖起来,却没敢回头。

       “别跑呀,瞧我这一脑袋汗,借手绢使使,啊?”声音平静而又彬彬有礼。

       姑娘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地抖落了对方的手。

       “嗬,怎么客气呀,我并没有恶意,跟你说点事行吗?其实我也是头一回这么……直率,这么交朋友的可不只你我,这么正经,下回见面就不好说话了呀。”一只手又悄悄地攥住了姑娘的胳膊。

       陈萍萍忍无可忍地转过身去,狠狠地举起了手臂,然而那手臂却停在空中,她惊呆了。

       “鲁生?!”

       “萍姐……”

       橱窗中的灯光骤然一亮,照出了对方同样骇然的面孔。

       这正是何鲁生。他穿着一件油污的浅棕色风衣,绿色的哔叽裤子复盖着棕红的三接头皮鞋,半旧剪绒皮帽斜倚在脏而长的头发上。一刹那他神色仓惶,但很快便恢复了冷峻玩世的神态。

       “噢,失礼得很,再见。”说完要走,萍萍不懂为什么会看到了一种怨毒的眼光。

       “回来,回来!”忽然,她的心中注满了喜悦,这是他!她太熟悉他了。黧黑而又棱角分明的脸,深陷的眼窝和现在显得混浊的眼睛。只是不熟悉那布满双颊的胡须和两条深深的刀疤。可眼前……

       ——“萍姐,什么叫爱情?”

       ——“爱情……你说呢?”

       ——“我,我不懂……”。

       不,这不是他,不可能是他,他不会干这种事!

       ……不,这是他……“跟我走!”她命令道。

       鲁生颓丧地跟着姑娘走了,步态像个受伤的人。萍萍拉着他那汗腻腻的手。

       “狼眼,真有你的!手拿把掐呀——哈……”,几个靠在果皮箱上的人笑弯了腰。

       鲁生像被人抽了一鞭,眼睛里喷出可怕的火光,牙咬得“嘎巴嘎巴”响,高声怒骂道:“别你妈找不痛快,小杂种!”那几个人嘻笑着走了。“这伙兜里只有毛把钱的三级草寇……”他口里发出一声弱而沉重的叹息。

       他们来到了长安街。天黑了,初放的街灯使飘舞的雪花显得绚丽而又温柔。长久的沉默只留下了几行湿润的脚印。

       “噢,你的头发还是那么好,挺光溜。抽一颗?——对了,你不来这个。”鲁生贪婪地吸了口烟。他突然向身边一个穿得怪模怪样的姑娘送了一个飞吻,慢慢咧开嘴笑了。

       萍萍的泪水沿腮而下,爆发似的喊道:“混蛋,你怎么会干这个,这些年你怎么变得这么坏?求求你,告诉我,刚才那一切不是你干的,那些人不是你的朋友,求求你。不,你是流氓,流氓。”她声泪俱下地摇撼着鲁生的肩膀,她看够了,实在忍不住了,她觉得冷极了。

       “闹了归齐,你也是教训我的主儿。”他恶狠狠地抖掉姑娘的手,额角的伤疤剧烈地抖动起来,“不错,我是个流氓,我这样的人,爹是历史反革命、假工程师、国民党,妈是自杀的特务,还能指望人家说我什么好听的。要我告诉你什么?说我是良家子弟?说我这些年过得舒服的甭提?别扯淡了!让我陪着你掉泪珠子?半滴没有!实告诉你,我偷过,抢过,不错,我找女人,那当然不是你们谈的什么爱情,可没准也能给我点儿——叫什么来着,噢——温暖!谁没什么就找什么,我也是个人!怎么着,你可怜我?收起那一套!承您待见,还认得我,别瞧你爹跟我老K一块戴过大牌子,咱可不是一路人;听说你们家老头子还当真弄了辆车坐坐,升啦!”他无耻地欣赏着颤抖得像片落叶似的姑娘接着说:“瞧你这样儿,八成是复员了吧?弄着党票啦?有功夫给咱介绍介绍姐夫啊,错不了是个官儿吧?”他歹毒地笑了起来。又使劲地咬了咬嘴唇。

       姑娘面色惨白,那刻毒的侮辱几乎使她窒息,她听不见他现在的话,却有另一种声音和鲁生扭歪的口型配合起来——“萍姐,今天我修好了公物,又得了双百,这是记分册,你看呵,看呵,看呵……”她看见了,看见了一张闪烁着幸福光彩的稚气的脸,但突然又被一张被痛苦和满是扭歪的脸代替了。“我没有结婚。”她梦呓般地答道。她要昏倒了,鲁生一把扶住了她,“萍姐。”他脱口叫道。

       雪下得更密了,更换了城市的面貌,无声而又快乐。十字路口遥遥在望,萍萍感到搀扶她的手在微微抖动。

       “得了,说说我的好命吧。”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你当兵后,他们又来抄家,硬说我妈自杀是我爸怂恿的;他们打爸爸时我还了手,老头子跪在地上求我放下菜刀,那时我头上还流着血。爸爸进了班房,罪名之一就是教唆我持械杀人。我插了队,这不算新鲜,可我脸朝黄土背朝天干了他妈两年,临完说我毒死了队里的猪;年底分红还得倒赔,说不抓我就是便宜。我一跺脚卖了铺盖赔钱,回来看爸爸,没想到他隔着铁栏杆给了我个大嘴巴,又抱着我哭,求我回队上——这也难怪,他怕罪加一等,人嘛,嘿嘿。那天晚上我捧着妈妈的遗像哭了一夜,一觉醒了,妈妈还是冲我笑。我忽然恨起她来了,扔下我不管,还冲我笑什么?我一气砸了镜框,一古脑儿统统去他妈的,如今倒也自在。嗳,谁让我这十个手指头上一个‘斗’都没有呢?管他,‘没有钱,也得吃碗饭,也得住间房。’”他唱起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为什么狠心八年连个字也不给?到处打听不着你,你什么都不懂……”萍萍呻吟起来。

       “写信?写什么?写我挨了一刀?写我吃不饱?没地方住?写我在班房里想你?”

       “鲁生,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喜欢你?”

       热泪突然洒遍了那长满胡须的脸,他痛苦地高叫道:

       “骗人!喜欢我!一边流泪一边去参军,入党、挣前程,你明明知道我只有你。你还是走了——这就是你的喜欢,多妙啊!到头来是我不写信,什么也不懂。算了,说这些干什么,生活嘛,王八排队——大盖(概)齐就成了。”

       八年前车站上送别的一幕轰雷彻电般地出现了——“萍姐,再见了。”声音这样轻,手却那样有力地握着。萍萍如今什么都明白了。

       鲁生的脸上现出了一幅厚颜的假笑:“咱们说点正格的,你——有钱吗?”

       萍萍倾其所有。此刻,她看着这个在行地点着钱的人,这个冷酷、野性、肮脏而又仇视一切的人,她把他同自己作了比较。这个在世人眼中白璧无瑕的姑娘,却深深感到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是这样渺小和虚弱。她面对着的是一个苦难、骄傲却又充满了强烈的生活渴求的灵魂。猛然间,明白了她八年来苦恼的原因,明确了她一直感到朦朦胧胧的渴求,是的,她爱他。她忽然觉得,这还是她的鲁生,那个自少女时代就走进她心中的鲁生。而这八年的时光只不过是一场恶梦,终会被这场又美丽又纯洁的雪花埋葬掉!一阵冲动,她不禁把头偎依在鲁生胸前,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住他风衣的钮扣。

       “鲁生,我……”

       一只手哆哆嗦嗦地触到了她黑而光润的长发,一阵滚烫的呼吸掠过她的面颊,雪花飘呀飘,变成了点点晶莹的水珠。

       “今天是你的生日……萍姐……”

       突然,一阵自行车铃声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而在一片粗野的歌声中有个女人的声音喊道:“是狼眼吗?走啊!”

       鲁生浑身一震,迅速地推开了姑娘:

       “不,这不成……不可能……你说对了,我是个流氓……我有女人了……有了,你,你得找……个……好人!别想着我,我有女人了……哈哈……有了。”

       他狂笑着转过身去,又转过身来,他的眼睛饱含着泪水,抖动着双唇说:

       “萍姐,围好头巾,别湿了你的头发。”说完他像个醉汉一样踉跄着狂奔而去。

       在那一刹那,萍萍找到了她失去了八年的鲁生,看到了那突然焕发的光彩,她没想阻拦他,只是呆立地望着他的身影孤独地消失在雪路上了,那里是十字路口。她明白这是最后的一眼。

       现在,她觉得口中有点苦涩,她忽然想唱点什么,“唱什么呢?管它呢,唱吧。”她这样对自己说。她唱了,唱得很响,然而,却有一个声音压倒了她的歌声——“萍姐,我喜欢你的头发,像道小瀑布,不,瀑布没有这样安静,萍姐,萍姐,萍姐……”
 
       回到家里,萍萍剪掉了她的长头发,那一把青丝已经在火中消失了。父母并没有介意孩子的举动,他们边涮着热腾腾的火锅,边议论道:

       “何家的孩子判了五年,缺席判的,什么时候抓到什么时候算起……”

       “提他干什么,早就该这么个下场……萍儿去广播局的事怎么样了?”

       “刚回的电话,成了,听老汪的口气,估计是机要工作……”
      
       原载《今天》第二期
       作者原名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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