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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记忆片断

发布: 2009-3-13 08:18 | 作者: 王小妮



       
       四 一九七四年秋天,在敬老院
      
       在我插队的庆阳生产队向南走两里多地,穿过杨树的林带,有一座巨大馒头似的丘陵。丘陵上面有座孤零零的院套,是公社敬老院。割完了庄稼的季节,大地有点凄凉。每到农闲,大队都会组织兴修水利大会战,那年把临时广播站设在敬老院。我被派去管理广播站的机器,播放大队通知和各生产队的挑战书决心书,在敬老院住了半个月。
      
       为了开广播,我必须在天亮之前到敬老院。队里的社员都提醒我,敬老院的狗凶,常年和老人生活在一起,它们能分辨人的高低贵贱和身份年龄,从来不咬老年人、有残疾的、要饭的。穿花衣裳的姑娘经过敬老院门口,就要加倍小心。
      
       起早做豆腐的老人帮我赶走了狂咬不止的狗。我在豆腐房里,喝了一瓢滚热的豆浆。老人还到土墙缝里拿了纸包,给我揑了一点糖精。豆腐房里有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黑铁锅。他话不多,他说,人活到老了,就该「撅巴撅巴」扔了。
      
       广播站设在唯一一个女服务员的小屋里,一铺小火炕。每天三顿,服务员喊我去吃饭。站在大院子里,看见敬老院的三栋瓦房,不断有老人缓慢地挪出来,有人半蹲在门口,有人佝偻着,咳嗽气喘,往鞋底上擦着鼻濞。
      
       在敬老院吃的第一餐饭是玉米渣粥。天还不太冷,锅就架在院子当心。食堂是一间大房子,几排木桌木凳。女服务员个高个子,二十几岁,浑身上下黑衣黑裤,围了一条大黑围裙,拿加长把儿的铁勺子,手脚麻利,往每个老人递过来的碗里添粥。我被安排在办公室里吃饭,同样的粥。他们只有咸菜,给我多加了两块豆腐。
      
       那些老人们吃饭的速度异常地快,绝没有人讲话,每个人都紧看着手里的碗。一锅粥没一会儿就见底了。老人们推开碗,脸上才出现了松弛,一个一个挪回到屋子里,只剩个别几个老头蹲在太阳底下。
      
       服务员洗刷完了,回到她的小火炕上,给老人做最后几件棉衣。敬老院有一个厨师,她的主要工作是拆洗被褥和棉衣。她是一个很勤快的人。我拿那种半透明的塑料唱片放歌的时候,经常看见她戴了一个很大的口罩,在院子里拿根木棍敲打老人用过的旧棉絮。她好像遇到了甚么情感挫折,才住到敬老院来。敬老院里的人都叫她大姑娘。
      
       「大姑娘」对我说,一个人总待在这种地方,脾气就古怪。她说她父母家所在的生产队里也有集体户,那些学生多好,有时候唱歌能唱半宿。当时,我是第一次听见还有人羡慕我们的生活。
      
       老人们在吃过饭以后,甚么也不做。一间大屋子,住二十几个人。我去过几次,每次都一样,整个屋子里一个说话的也没有。只219有发呆的,睡觉的,坐炕上抽菸的。所有的脸上,长时间维持同一种表情。
      
       敬老院的房子不分男寝室和女寝室,人和人之间只挡一块胶合板。哪个挡板儿之间距离宽,放着两个人的行李卷儿,说明住的是一对夫妻。
      
       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两个老太太,一个在炕上坐着,手上抖开一个装豆荚的小布口袋,一颗颗从干豆荚儿里剥出豆粒儿,我停下来看她,她马上用一只干老的手,挡住口袋不让我看。听女服务员说,有的老人能外出活动,在收割后,去大地里捡粮食,粮食积攒多了,去换豆腐,一个人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吃。还有一个老太太,坐在砖地上,用甚么硬器砸高粱壳里的米粒儿,砸了一些,用手捧起来,对着空中吹高粱壳儿。
      
       除了做豆腐的老人,没有第二个老人问我:你是谁,你到这儿来干甚么。他们好像跟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事儿都无关。有一个晚上,一个老头因为别人的毛巾搭过了界吵起来。他直挺挺站在院子里,气得大喘气。
      
       老人们比种地的农民们更清楚哪一天是星期天,因为星期天改善伙食,也许吃猪肉炖粉条,也许有炒菜。炒菜的时候使用一种大铁铲,像工兵挖地雷用的那种工具。豆腐,在老人们看来是一种好东西,用卤水点的,满院子飘着香味。我看见过一个老人站在墙角,用钩子似的手捧着一块豆腐,直接吸进了嘴里。
      
       星期天的时候,敬老院的领导,站在食堂门口大声吆喝着:慢点吃,别烫着。
      
       敬老院有国家的拨款,和当时农民的一日三餐比,伙食不算差,数量也充足,有时候还有饭菜剩下来。但是他们一看见有肉的菜,就想着多吃,抢着吃,要把属于他的那份儿,全装到自己的肚子里。
      
       女服务员盘腿坐在小炕上,用一颗铜顶针儿为老人做棉袄。顶针很好听地敲着针。她说,他们多可怜,都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
      
       女服务员和我熟了以后告诉我,她曾经想过出家,又不知道哪儿有尼姑庙。她说现在不兴这个,没办法才到了敬老院,伺候这些老人,他们再怪再脏再有毛病,却没有坏别人的心思,多数是老绝户,都是可怜的人,需要人帮。她认为干这个,总比在大地里干农活轻闲。老人们对女服务员也都很好,哪个老人耍脾气,马上会有人说,快叫大姑娘去。「大姑娘」说话有时候比领导还好使。
      
       有一天太阳非常好,女服务员和我坐在她的炕上。她打开窗户说,多像四月小阳春儿。墙角下面晒太阳的老头儿脱了空心棉袄,露着皮肤松弛的上身,翻过棉袄找虱子。女服务员说,这么几天就生虱子了,让他们在里面套一件贴身的布衫儿,他舍不得。老人们说,有人味就得生虱子,谁要不生虱子,就快挺尸了。
      
       又有几个老头也坐下翻腾他们的棉袄。大师傅敲着锅沿儿喊开饭,他们很麻利地披上衣裳,又是各个房间都有人晃出来,我坐在炕上看见一片花白花白的头顶。
      
       每天,到了下午四点钟,已经有人去关门了,敬老院的门是碗口粗的小树扎成的。几条狗卧在土里,守着门外那条大道。修水利的人们吵吵嚷嚷经过,狗都窜起来,叫成一片,它们看惯了的院子里几十个老人,对外面的人好像有刻骨的仇恨。
      
       五 一九七六年冬天,她说被迫害了
      
       七十年代的中期,越来越多的知青通过招工推荐上大学离开农村,而一直没机会走的知青心灰意冷,我们那个县就有绝望自杀的。我所在的集体户就有两个都是一九六八年下乡的女生。
      
       刚进入一九七五年,我离开集体户,被临时调到县里办知青报。第二年的冬天,有一个早上,我提前去上班,天还没全亮,整个知青办的小走廊空荡荡的,只有一盏小灯。估计打更的老人先把每一面火墙都烧起来,自己去吃早饭了。我沿着走廊向里面走。我221们的办公室在最里侧。找钥匙的时候,突然脚下一绊,踩着了甚么东西,软软的,吓了我一跳,马上后退。
      
       没想到,走廊地上躺着一个人,紧紧地缩成一团。
      
       那个人抬起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脖子上围了一条又长又厚的绿围巾,一个女的。
      
       估计她看我也不过是个知青,根本没理我,又缩回去,一动不动。我转回身叫人。在门口正遇上知青办一个干事。缩在地上的人看见又有人来了,哇哇地哭,自己站起来了。
      
       她浑身的土,两手捂住脸,头发围巾揉得很乱。我马上想到我们集体户那两个一九六八年下来的老知青,当时,我看她,觉得她已经苍老得不行了。
      
       上班的人多了。一个部门主管,是个胖妇女,嗓门很大,从外型上看就像个领导,她一进门就问:这是咋的了。女青年像看到了救星,哭声大了,边说边哭说她是知识青年,知青办得给她作主。
      
       女主管扯女青年,问她是哪个公社的,还警告她在办公室哭嚎影响不好。
      
       女青年的声音立刻变小了。她说:领导啊,我被迫害了。
      
       「被迫害」,这话在当时是极严重的一句话。在知青下乡的七十年代,有非常的特指。女知青被迫害了,意思就是被强暴了。按政策,女知青被农民「迫害」的安抚政策是优先办理招工回城,而「迫害者」将被公判枪毙,开完公判大会还要五花大绑,站在卡车上游街,胸前挂块名字上打红叉的牌子,衣服后领子里插根很高的「标」。我在县里的几年,每年年底知青代表大会召开前,县里都安排这种公判游街,杀一儆百。「被迫害」这三个字份量太重,它涉及到有人能很快回城,有人能很快送命。
      
       听到「被迫害」,马上有负责办案部门的人,把女知青叫到他们的办公室。这种事情在当时非常敏感。而像她这样公开找到县里,当众宣布自己被迫害的,我在知青办的三年里,只遇到过这一次。那个上午,专案组的门玻璃上,临时糊上一张报纸,神神秘秘的。
      
       中午,有人安排女青年跟着我们去县委食堂吃饭。我们走在前面,她在后边跟着,故意和我们保持距离。离得远了,我站住等她一下,心里出现一种厌恶。
      
       女青年吃饭相当快。吃完了,她自己又回知青办。晚上再带她吃饭。那一夜,听说她住在县委招待所。
      
       第二天上班,一进门就看见她站在走廊里,手里抓着一个鼓鼓的旧书包,正对知青办的干事说没脸回集体户了,要买火车票回家。很快,她就消失了。
      
       知青办派了人下乡去调查。调查回来那天,刮很大的北风,县城的小马路上卷着冒烟雪。进进出出的人把走廊门口都踩白了。调查回来的人在走廊里大声说,被女青年告发的农民一听说迫害女知青,马上吓傻了。一家人都跪在地上喊冤枉,说就是打死他们,也不敢欺负下乡的学生,谁都知道那是挨枪子儿的。
      
       我估计,去调查的人在临走之前已经有了怀疑。当时,正是每年年底招工指标由县下达到公社的关键时候,一个女知青直接跑到县里来说自己被迫害,从她的不顾一切,知青办的干部都明白。
      
       过了几天,那女青年又来了。还是那条绿色的围巾,紧紧包住了脸,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围巾上已经结了一圈白霜。这一次她正好碰上了我们知青办的主任,姓毛,是个又霸道又心软的人,最怕看见女知青哭。
      
       女青年就在走廊里抓住了刚出门的毛主任,抓住他的大衣不放。说自己虚岁都二十八了,还连着喊,主任,我被迫害了,主任,我没脸回户了,主任。
      
       每说一句就喊一句「主任」,这种场面,看见的人心里都不好受。毛主任的脖子总挂了一对带绳的皮手闷子,他还不知道情况,但是那么一哭,他就受不了。主任不断劝她慢慢说,慢慢说。
      
       知青办的人都从各个办公室出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这个胖脸上满是眼泪的知青。
      
       她呜呜噜噜开始说。说着说着,被迫害的话题忘了,她说她们公社有门子的都在找人,都想走,连才下来两年的,都填表了。说到才下来两年的人,她放声哭,想用头去撞墙。
      
       后来听说,县知青办照顾她的情况,让她直接参加了当年的招工。从蜷缩在走廊上,到听说她已经回城,她没和我们几个知青说过一句话,她尽量回避。
      
       不知道那个被她告发的农民是不是被追究了。部门女主管说得比较直露,我记得她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样子。她说,真是啥人都有,多不知「磕碜」的人都有。
      
       六 一九七八年春天,弟弟骑在毛驴上
      
       我到大学报到的时间是一九七八年的三月。当时我弟弟还在乡下插队,他是一九七五年下去的。
      
       上大学一个月以后的一个星期天,记得天灰蒙蒙的,空气中有一种春天味儿,新鲜。我带着父母的嘱咐,从坐火车出城一直向西,去几十公里外弟弟的集体户,提醒他赶紧开始复习功课,务必参加七八级的高考。随身带了几本复习资料,都用报纸包得很严密。当时我预感,凡是在心里暗自盘算离开农村的,都是「坏心思」,不能大张旗鼓。
      
       弟弟晚我一年下乡,一直干农活,下去第一年,就学会了抽菸喝酒。父母一直为他担心。
      
       下了火车,四周都是空旷平坦的田地,先经过了一个兵营,兵和老百姓不同,从大门口能看见里面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然后穿过一条林带。我是老知青了,不用问路,直接找到了那个独自立在略微高的岗地上的集体户。
      
       一进屋,灶坑前有人仰脸问我找谁?屋里全是烟,听说找王惕,灶前的人指西屋。我弟弟生于一九五六年,父母所在的公安系统刚传达过裴多菲俱乐部甚么的,他们特别意识到,革命政权要时时提高警惕,所以给弟弟起名「惕」。
      
       西屋,炕上靠着几个男生,全留着长头发,穿破大衣,身上随处棉絮暴露。在大衣的腰间扎一根麻绳,这是当时知青身上必不可少的冬季饰物,显示着骨子里的潇洒不羁。我闻到集体户男生宿舍专有的汗味。
      
       弟弟没在。他们说,惕,磨谷子去了。
      
       我能感觉到裹着破大衣的几个男生有点冷漠。我知道,在那个时候,除非你是传递回城的消息,世上再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们表现出热情。
      
       弟弟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也裹着一件破大衣,也扎一根草绳。我看他比任何一个男生都颓丧,头发太长,脸又冻得通红。早晨,从家里动身的时候,我只是父母的一个使者。但是我看见弟弟出现在门口,突然在心里想:这是我的弟弟啊。
      
       这种感觉一瞬间里特别强烈。我已经离开了这种生活,而他还深陷着。我一句也没提上大学的事,不想刺伤他。弟弟是和一匹黑灰的瘦毛驴并排挤进西屋门的,他的手通红地搭在驴屁股上。他从小就喜欢动物。他明明看见了我,却对炕上的人说话。他说谷子没磨上,人多,排号呢。
      
       他故意站得离我远一点,可能为了证明他是男生我是女生。他长大了以后一贯是这样。他摘下帽子,把帽子扣在毛驴头上,他还是不太看我,站在原地搓两只耳朵,好像根本不准备和我打招呼。他的帽子和别人不一样,不是长毛狗皮那种,是硬的黑色亮皮,可以打油的,帽子里面是短毛。他就是戴这种不抗寒的帽过了三个乡下的冬天。
      
       趁没人看见,我把书包里的包裹严密的复习材料给他,说了专门带给他的,里面还有妈妈的一封信。我说,你一定要看。他大咧咧地把它们塞到行李卷儿下面。
      
       他说:给我带瓶酒就好了,咱家还有西凤酒,都给爸爸藏起来了,怕我偷着拿走是不是?
      
       跟我说话的时候,他不断地拽那毛驴的尾巴,毛驴终于不想忍受,逃窜到外屋去了,他的黑皮帽子滚掉在地上。他们集体户好像用红砖铺的地面,但是早看不见砖了,坑坑洼洼的,都是泥。
      
       我问:你还喝酒啊?
      
       他说:喝,找个「由子」就喝,这么冷的房子不喝酒能挺过冬天?
      
       有一个男生过来说,每年冬天,后墙都给冻得呜呜响。弟弟的两只手紫红肿胀,我问他有没有冻疮膏?他说:贼皮子,不用那个。他把手背到后面去说,没事儿,到伏天准好。
      
       后来,有人进进出出地说,又要下雪了。满院子人撵得鷄狗猪鹅都在叫。女生们去高粱秸扎的围墙上捡衣裳。弟弟打了一声口哨,可能是叫那只毛驴。他说:你上女生屋里呆着吧,女生炕上干净,我还得磨谷子去。我马上说:要下雪了,我也走。
      
       我们一起出了门。灶前有一两个人抬头打招呼:姐,再来。好像我是他们大伙的姐。集体户的院子里光秃秃的。整个冬天倒的泔水冻成一个将近一米高的冰坨,正堵在门口,正在溶化。弟弟让我看门口的一只破缸茬。他说,夏天,男生在炕上喝完酒就往外甩瓶子,看谁扔得准摔得碎。
      
       出了门,我再把父母关于高考很重要的嘱咐告诉他。我特地说: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但是,他不大理我,抓着毛驴身上的毛皮骑上去,高高地晃,专心逗那毛驴。我告诉他,报纸包里是书,还有练习本。他高兴了,说正好这几天没卷菸纸。我觉得他这么说是故意的,故意逞「英雄」。
      
       我们都不说话,默默地走。他骑着毛驴陪我走到一个岔路口,已经能看见两个多小时前我穿过的那片林带了。他说,另一条路通向屯子里的碾房。我说,我上你们碾房看看去。他马上制止我:都是男劳力,你去干甚么?
      
       不知道几点钟有回城的火车,但是我准备去小火车站等。
      
       很明确地记得,当时就在我的脚下有一墩马莲,向阳的一面有嫩芽正要钻出土。我对他说,好好复习,时间很紧,别再喝酒等等,全是废话。我还把母亲带来的钱给他,可能是二十块。他一直骑在那匹毛驴身上,无所谓地晃着,很耐心地捋着毛驴
      
       透明的薄耳朵。最后,他问:你去报到了?我极短促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向着林带走。一下也没回头。我和弟弟都在长春市天津路小学上的学,学校由日本人出资建
      
       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曾经叫大和通小学,一直是名校,我们在这个小学分别读到了三年级和四年级,那时候他成绩很好,从来不和坏孩子在一起。下乡的三年,他不仅学成了菸酒,还越来越内向,小时候甚幺都对我说,后来,他变得话很少,仅限于日常小事,他的性格改变直到今天。
      
       那一年,他考上了大学,但是分数刚够本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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