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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死了

发布: 2009-3-20 09:38 | 作者: 张向明



       
       四
      
       我醒来的时侯天已大亮。瞿静已经走了;桌上放着一只玻璃杯,一罐麦乳精,玻漓杯下压着一张处方笺,上面写着:我去查病房,你先吃点儿早点,我大约十点钟回来。
      
       我走到院子里,才发现这儿的白天看上去要脏多了,昨夜来的时候我并没看到这么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污水沟变成了黑色的泥淖;各家的门前都盖着些鸡窝狗舍似的小房子,晒着许多鞋底破袜子似的东西;比较起来,瞿静的屋子真是出奇的清洁。
      
       我是坐不住的,况且这又是回到了我生活过的地方,我很想去看看那些我尚能记忆中的东西。我锁了瞿静的屋门,往大街上走去。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还是我昨天晚上走出小车站时的那种感觉。当时间把这些从我的记忆中拉得越来越远的时候,我曾怀恋这里,觉得它们对我越来越亲切,现在一切又猛地推回到面前,它那虚幻的美全被赤裸裸的真实打消了,灰色、黄色,当然也有红与绿、蓝与紫,但一切都与我虚幻中的幻象不谐调,就像是两个艺术才能差异极大的艺术家,调色板上的配色用的是一样的,然而一个能创造出世界瑰宝,一个却只多涂出几片废纸。不仅是这些,老熟人的寒暄、询问、回忆,羡慕或憎恨的几瞥,冷淡,客套,麻木和淡忘,这些都使我又感到了早年生活的恐惧感。
      
       我很快就溜回了医院。屋门上了锁,我只好到病房去找她。我又闻到那种药味夹杂着臭味的空气,我感到脚下总是踩着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从每扇门上的窗玻璃能望见病室里的动静,女护士们推着小车在忙碌,病人们在呻吟……我向一个年青的女护士打听瞿静在哪儿,她给我指了一间病房。
      
       她正在检查一个上了年纪的病人,手摸着老头儿的腹部,每按一下老人都咬一咬牙,手紧紧地抓住床沿而她像是毫无理会,也毫无表情。她看见我,摇摇头示意我出去。过一会儿,她皱着眉走了出来,对我说:“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完。”我看见她在自己的值班室里坐下来,迅速地写着什么,又把这些纸单交给护士。“好了,我处理完了,走吧!”
      
       走出病房,她长舒了一口气:“你已经看到我怎样工作了,你觉得它和你想的一样吗?你已经看见刚才那个老头儿了,他是肝硬化导致了癌变,实际上已经没什么办法了,但是他从几十里外的山区赶来,不惜借债买药住院,想要我们把他治好,他想活着,想活下去,你没注意到他的痛苦的表情吗,你没看到他积满污垢的两只脚吗,你没看见他的两只胳膊骨瘦如柴吗?但是他想活着……”
      
       她显得有些激动,脸色更白,眼睛更显得大而亮,我才感到她在表面冷淡的神情隐蔽着许多东西,在那后面躲着的除了一个过去的她,还有别的什么新东西。她回到屋子,仍然仔细地洗了手,用酒精棉球擦过,然后张罗着到食堂去给我打饭。我坐在那儿,望着墙上我那几幅得意之作,想起了她昨天晚上的话,当她端着饭回来的时候,我突然说:
      
       “瞿静,我好像理解你那些话的意思了!”
      
       “哦,”她愣了一愣,像是会心地笑了一笑,但笑得很勉强,又恢复了那种忧郁的神情,“不,你不会理解,你也用不着理解!你们追求的东西不需要这些……”
      
       “真的吗?可你为什么不仔细告诉我你的想法呢?”
      
       她沉默了,默默地撕着馒头咽下去。
      
       “说吧,瞿静,我总感到你有什么痛苦的心事不肯告诉我!难道不相信我了吗?”
      
       “不,我……”
      
       这时窗外突然有人在叫她,“瞿大夫,又送来一个病人!”她扔下吃了一半的馒头,拿了白大衣和白帽子,“你看,这就是我的义务和职责。我曾经觉得这个职业充满诗意,和你们所追求的一样美,甚至更美,不过,现在,我不这样罗曼谛克了!”
      
       她匆匆地走了。
      
       五
      
       下午,我没敢再到大街上去。院子里正有几个孩子在打闹,在污水坑边用水互相乱泼,几个小男孩还光着屁股,我坐在屋门口,支起画架,画起这些活泼天真的孩子来。
      
       不知什么时候,瞿静回来了,悄悄站在我身边看着,直到我几乎快完成这幅画,我才发现了她。
      
       “你喜欢孩子吗?”她问我。
      
       “喜欢,他们是纯洁而天真的。”
      
       她沉思了片刻,突然说:“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孩子。有一次,我们一起到城边散步,城边那条小河岸上,站着一头毛驴,一动不动,它的背景是一片绚烂多彩的晚霞,毛驴屹立在那儿,只呈现一个黑色轮廓,又镀上了一层金色,简直是一幅静止的画面,我看呆了,孩子也看呆了,他突然对我说:‘姨,这真像是一幅画!’孩子的这种感受真让我吃惊,后来,我真发现了他有某种丰富的想象力,他似乎有着一种绘画的天才。我是有过当画家的理想的,既然自己实现不了,我就把这种理想放到孩子的身上去了,虽然他还小,我相信我已经可以训练他画画,我买了一些纸和笔送给他,他一开始就能描摹一些东西的形像。”说到这里,瞿静走进屋子,打开她的木箱,拿出一个曾经是装X 光片的大纸盒,“你瞧,这儿有好几张,这是火车站,你瞧,这是他画的人物速写,马车、毛驴和羊,哦,你瞧,这是他画的‘泥菩萨’。”她的声调有些异样,嗓子里像是哽咽起来,突然又沉默。
      
       “你怎么了?”我问。她皱了皱眉,转身进屋去了。我跟在她后面,又问道:“这个孩子现在在哪儿?”
      
       “他死了!”她沉默了一会,恶狠狠地说道。
      
       “就是你说死在你手里让你这几天不愉快的这个孩子吗?”
      
       “是他!他才死了没几天。”
      
       “因为什么死的?”
      
       “啊.请你不要问了!可是我要你记住,拯救人的肉体和拯教人的灵魂往往是会冲突的,一个像我这样的医生就会成为这种冲突的首当其冲的人。我现在几乎在机械地给人治病,我也尽力,尽心,我使用我的全部力量,我常常在手术台上一站几个、十几个小时,有人叫我就去,可是我总是发现我的工作没有意义!”
      
       她痛苦地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求援似地望着我,又呻吟道:“真的!!”
      
       我怅惘地望着她,我知道她有一颗善良而伟大的心,她热爱人类.她热爱人类所应享有的一切——生命和艺术,美和纯真……但是当我自已还惶惑的时候,我又能说什么呢?
      
       六
      
       傍晚,她忽然提议去散步。我正想为解脱她的痛苦做点儿事,欣然同意了。我们沿着城边的一条小河漫步,河岸这边平坦,另一边却是几丈高的土崖,黑黝黝的轮廓和明净的蓝天形成强烈的对比。走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她忽然指着一片崖顶说:
      
       “就是那儿,我和小火看见那幅图画的地方!”
      
       “小火?就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是。”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我喜欢在这儿散步,春天能够看到杏花和桃花,夏天是遍地雏菊和金铃子,小火常在这儿割草,我们就认识了。有一次我问他,你长大干什么?他坚定地说,当兵!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当兵好,管饭吃,管衣服穿,比家里强。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生母死了,继母是个刻薄狠毒的女人,后来他生父也死了,他继母就总想把他赶出去。他穿的总是破破烂烂的,因为心灵的压抑,他格外孤僻,也格外自傲,起先并不和我亲近,我去他家看过,他并不理我,只管缩进一个破棉絮里睡觉。有一天,我从医院门口听到一片叫骂声,挤进人群一看,竟是他,鼻子淌着血,两只小手反捆着,前额倚着冰凉的水泥墙,靠在墙角,他的后母脱了鞋在打他,说是他偷了家里的鸡蛋,还不服管教,逃了出来。我气极了,把他抱到了我的房间里,给他洗干净了额头上的血迹。后来我问他,是不是他拿了鸡蛋,他说,实际上是他继母的两个孩子偷偷拿出去卖了,他继母却硬赖他,捆住他的手不给他吃饭。我让他在我的床上睡了一天。后来,他就成了我的好朋友。”
      
       “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可是你始终没告诉我,他又怎么死的呢?”
      
       “你还记得‘泥菩萨’吗?”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
      
       “当然记得,下火车的时侯我还碰到过他!”
      
       “你认为他活得有价值吗?用几声‘谢谢,菩萨保佑你’,来换得别人的一点施舍维持自己的生命。活着!人就是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而医生的任务也就是要让人活下去,不管他生活得多么没有价值。我问你,像‘泥菩萨’这样的人送到你手里,你该怎么办?”
      
       我有些慌乱,我感到我已接近了某种可怕的东西,这种东西对我的艺术观都将会是一种沉重的打击。“这,这种人与其活着,倒不如死了好,为什么让他活着受罪呢?”
      
       瞿静猛然站住了,转身搂住我的肩膀,激动地摇撼着:“那么这种生杀之权如果操在你手里,你会让他死吗?你会杀死他吗……”
      
       她那种疯狂的样子,使我惊惧万分,“你为什么要说让他死呢?为什么要说‘杀’这样犯罪的字眼呢?”
      
       “犯罪?是的,犯罪!你说得对,也许正是命运突然派你来宣判这个判决,我犯了罪!”她的腿像是发软,用力地抓住了我时肩膀,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我抱紧了她,怕她跌倒。
      
       “瞿静!瞿静!冷静点儿,这怎么可能呢,像你这样的人会犯罪?!我绝不相信!!”
      
       “这是真的!从医生的角度来说,这就是失职,就是犯罪!”
      
       “你镇静些,把话慢慢告诉我!”
      
       “好吧!就在前不久,小火有几天没到我这里来,我很奇怪,就亲自上门去找他。自从他被我从他继母那里救出来,那个女人对我恨透了,所以这只是我第二次进她的门。小火病了,躺在烂棉花套里,几乎奄奄一息,可是狠毒的女人封锁消息,竟没人知道。我一检查,原来是小火出去割草时两只脚被玻璃碴割破了,本来也许不会有事,可是睡在这种地方,当然就会化脓,竟然得了急性坏疽,你可能不懂,得了这种病,伤口腐烂如此厉害,就只有截肢了。多么可怕。我抱着他往医院走,浑身无力,头昏眼花,我眼前不断出现‘泥菩萨’的影子。我竭力安慰自己,我甚至想过,让他以后同我住在一起,我可以帮助他成为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可是截肢方案一订出之后,我突然失去了一切勇气,我的经验告诉我,理想终究是理想,现实终究是现实,我已经早已对自己能否达到这种理想失去了信心,那么,小火将来不论怎样都会是一个‘泥菩萨’一样的人,我被这种可怕的前景吓倒了。你还要知道,医院里就我一个人在医学院学习过骨外科大型手术,没有别人会做了,我拖延着,我甚至把病人扔在一边,独自一个人发狂似地来到了这里闷头独坐。小火就这样死了,送别的医院已经太晚,其他人也不那么关心一个无人付药费的小病人,可是我知道责任是我的!”
      
       她激动地叙述着,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对着冥冥之中的什么人,也许那就是她在那几本书中寻求的上帝。她的表情严肃、虔诚,泪水在闪烁着圣洁的光芒,苍白的脸色像是玉一样晶莹透明的雕塑,一对美丽的眼睛纯净清澈。我被她深深地感动了,我好像听见了她内心某种呼唤,我觉得整个宇宙间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犯罪!可是谁来处罚我呢?我去向谁忏悔,向谁赎取罪愆呢?”
      
       我无言可对,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权利来判决她犯没犯罪的问题,我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我只感到,即使在她这样的罪犯面前,我也非常渺小!
      
       七
      
       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仍然是一个人背着画夹来到了车站。转过那堵标语口号墙,我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眼又看到了一尊“黑色塑像”——“泥菩萨”。他望着我,并没有伸手,对于离开这里的人,他是向来不伸手乞讨的,他只乞讨那些火车上吃剩了的东西,不过当我缓缓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听见他又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姑娘,愿菩萨保佑你……”
      
       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心口一阵酸楚,我感到自己失去了许多东西,许多美好的东西,我要把它再找回来。我迅速地打开画夹。应该给自己留下一点儿东西!我第一次这样颤抖地捧着画夹,用一种从来没用过的粗重的线条画下了“泥菩萨”的速写……
      
       原载《今天》第九期  署名:肖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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