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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的故事

发布: 2014-6-05 17:24 | 作者: 孟庆瑞



         (二)
        在牧区、在兵团,我的嗅觉格外灵敏。草原上暴雨来临前的雨腥味儿,山火燃烧时随风飘荡的草木灰气味,我几乎总是可以在第一时间里嗅到。
        1972年5月5日,我一上午都在木工房前为连部食堂打制铁笼屉。这天的天气格外的干燥,我一边干活一边和LY说: “今天的空气太燥了,搞不好会着火的。”他不相信,说:“不会吧,春天的天气就是这样的。”十点多钟,我突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草木灰气味,微微的北 风吹到脸上热乎乎的,就赶紧站起身跑到坯坑边的草滩上向北方张望,果然发现在二连连部(原农分场驻地)东山的方向一片烟云冲天而起。“坏了!肯定着火了!”我一边让LY收 拾起家伙事儿,一边跑向连部。到了连部我就急急忙忙的告诉张连长:“二连的东山上着火了!”张连长一听,立即抓起电话向团部报告,团部回话说二连连长刚刚 打电话报告他们连的一个班住在东山上,不小心把没有浇灭的牛粪火炭倒在草地上引起了山火,大火已经顺着风势向四连和五连驻地的方向扑去了,团首长要求所属 各连队立即开饭,饭后赶赴火场扑灭山火。
        我在宿舍里有一套专门用于打火的装备:一身旧工作服、一双解放胶鞋、一把大扫帚、一把铁锨、几盒火柴、一个军用水壶和一只哨子,这是经过两次打火总结出的打火必备用品。
        当我和团部的几个战士坐着东方红55胶轮拖拉机到达四连连部时,四连的战士大部分已经赶往火场去了,只有“巴嘎呼”、老杨和十几个战士正在发动东方红75链轨拖拉机。我们下了车扛起大扫帚和铁锨,沿着长着稀疏野草的山坡奔向火场。
        走了几里地我就看到从西面浑地里滚滚卷来一条火龙,这 条浑地有四五里地宽,长满了一两尺高的草,奇怪的是这条火龙只是顺着浑地南边的山坡伸延过来,这次我学精了,拦住想要迎头打火的战士,带着他们躲到火场靠 山坡的一面进行扑打。这时背后响起拖拉机的轰鸣声,一台55拖拉机挂着双铧犁追了上来。拖拉机手勇敢的冲到火龙的旁边用双铧犁翻开草皮,这样人们就很容易 把火扑灭了。我们跟在55拖拉机的后面,就像电影里美国兵跟在坦克车后面冲锋似的,很快就推进了十来里地,还有四五里地就到浑地西面的山梁了。看到火打得 很顺利,我转过身向四连连部的方向望去,这时有三台75拖拉机正在连部西边浑地口上用双铧犁翻垦着防火道,防止新的山火袭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阵大风突然刮来,我听到一种海啸 般的轰鸣声从浑地西面山梁那边传来,转眼间山梁那边滚滚的浓烟借着风势劈头盖脑的掩了过来。接着,一道火墙出现在山梁上,高达十几米的火头发出飞机、坦克 似的雷鸣声,咆哮着、扭动着翻滚而来,人就像置身在二战时的苏德战场,天空在颤抖、大地在燃烧,空气中充满了恐惧和死亡的气息!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人们仍 然紧紧地跟在拖拉机的后面,拼尽全力地与烈火做着殊死的搏斗。
        当火头冲下山梁离我们还有两三里地的时候,浓烟已经夹 带着呛人的草木灰的气味卷到我们身边,55拖拉机突然熄火了,接着草地上的火焰就把拖拉机点燃了,拖拉机手跳下机车和人们拼命地扑打着机车上的火焰,但是 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了,从山梁上翻卷下来的火龙已经咆哮着狂奔而至,一阵阵热浪也随之扑来。我赶紧拉着拖拉机手招呼着人们放弃燃烧的拖拉机,逃到南边山坡 上野草稀疏的安全地带。跑到山坡上回头一看,宽达三四里地的火龙驾乘着五六级的狂风,喷吐着长达二三十米的火舌呼啸而来,炽烈的火焰喷向火头前二十多米的 空中,一瞬间就吸干了火头前几十米内的空气,那辆拖拉机应该就是因为缺氧熄火的。我惊魂未定的望着这个壮观又恐怖的景象,突然担心起四连那些坐着拖拉机赶 赴火场的战士的命运,不知他们能否正确应对这种险情,如果处理不当或者动作慢了,后果可就太可怕了。
        面对凶猛狂暴的火龙,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跟着火龙回 到防火道去。当我们回到防火道时,三台东方红75拖拉机已经开出了21道两千多米长、六十多米宽的防火道。凶狂的火龙被这条防火道前阻挡住了前进的路,恶 毒的火舌贴着地面拼命地向前伸展着,但是怎么也闯不过这条宽达六十多米的防火道,我暗自庆幸这场山火总算要被扑灭了,可是随着突然之间刮来的一阵狂风,火 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眼见火龙向天空喷出两团巨大的火球,火球冲向几十米的空中,它们驾乘着风势在空中飞跃着,眨眼间越过了六十多米宽的防火道, “轰”的一声炸开,又形成了一片火海。当我们从惊悸中缓过神时,火龙已经借着风势变成双头毒龙,沿着浑地两侧的山坡翻滚而去,这是我至今见到过的最惊心动 魄的景观。
        好在四连连部的周围都是刚翻垦出的庄稼地,大火没有烧到营房。我们只好继续追赶着火龙的踪迹扑打着尾火。我站在山坡上向四面望去,只见远处的山脊和平川上,星光闪烁的深蓝色穹庐下,大火像一条条冒火的巨蟒弯弯曲曲地扭动着身躯,不停的翻滚着,在夜幕中织出一道道火网。
        突然之间,我眼前出现了那幅名为《延安灯火》的油画所描绘的壮观情景,这使我不禁对这虽然给人们带来巨大灾难的大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它是那样的无情却又是那样的不屈不挠。
        午夜时分,我们回到五连营区休息,吃饭的时候,听到从四连跑来的战士说很多战士在扑打山火中被烧死了,其中好像还有北京知青。我一下子想到了分配到四连的王大、杜恒昌和那些刚刚从工副连调到四连的战士,不知他(她)们是否平安无事。
        凌晨,大风转了方向,山火随风烧向已经满是灰烬的旷野,全团几百人终于从四面八方把山火围截扑灭在我们团的界内,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可是为了取得这个胜利,六十八名兵团战士和北京知青杜恒昌却被大火无情的夺去了年轻的生命,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中午,我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回到工副连,团部已经成了 喧闹的中心,周围几个团和师部的支援人员、车辆和物资源源不断地赶来,兵团司令部的吉普车只用了十几个小时就连夜从呼和浩特赶到了我们43团,下午我们还 看到一架飞机在天空中盘旋着,据说是兵团司令陪同周总理在视察被山火摧残的火场。
        在这场山火中我们班的小铁匠LY、G副连长和一个女战士也被烧伤了。他们几个人是在我坐上拖拉机走后,“丫步杆”赶往火场的,当他们走到配种站东南面一片山地时,从二连东山蔓延过来的山火在大风的催动下扑卷而来,十来里宽的火头席卷过来,人们根本无法逃避,小LY听我讲过在火头前逃生的办法,他就用麻袋蒙在头上拼命地冲过了火头,但是这次的火要比烧伤我的那场火凶猛得多,他的手和脸还是被烧伤了。G副连长就惨了,他没有麻袋的保护,在熊熊烈火的薰烤下,他只好爬在大车道的车道沟里躲避大火,结果双手和脸部都被严重烧伤了。
        下午,LP、小Z、小SH、小D、小L一大帮战士陆陆续续的回到连部,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脑的,脸上、手上、鼻孔里全沾满了黑灰。一回到宿舍就一个劲儿的洗手洗脸,我从没有看到过他们这么爱干净,奇怪的问道:“我说,你们今儿个是怎么啦?怎么这么干净啊?”LP结结巴巴的说道:“别、别、别提啦!我们昨晚到、到四连吃饭,结果让L副团长抓住搬运尸、尸体,整整搬、搬了一宿,今天又、又、又帮着分辨、摆放尸、尸体,弄得鼻子眼儿里都、都、都塞满了尸体上的黑灰。”小L在一边抢着说:“我可惨了,到山上拉死尸,有一个死尸一往起搭,肚子呼通就炸开了,肠子和胃在肚子里直逛荡,我的头发都立起来啦!死尸全被烧焦了,满手沾的都是死人灰,有些肉烧烂了,一抓就沾了一手人肉,呃…呃,真恶心!”看到他们的狼狈相,我暗自庆幸夜里没有好奇的跑到四连去打听消息,不然的话我肯定也得被抓去干这活儿。
        晚上我跑到团部财务股找老“螃蟹”打听消息,才得知杜恒昌确实牺牲了。王大在四连任司务长,那天上午坐着大车到团部买粮食,没有赶上打火,我想他真命大,如果他在连队,凭他的为人,搞不好也难逃厄运。“巴嘎呼”是东方红75拖拉机驾驶员,在连部西边翻垦防火道,也是有惊无险。塞罕其其格好在几天前上大学走了,不然的话她绝对会冲在打火队伍的最前面,也会英勇一把的。三连的那楞其其格的手也被烧伤了,几天后送到呼市进行医治去了。
        杜恒昌是台日木分场的北京知青,他十分朴素又平易近人,总是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旧军装,完全没有军队干部子弟的样子。我与他接触不多,但是在有数的几次交往中,他那种助人为乐的作风,那种不惧怕任何苦累的精神,在几次平凡的交往中,已经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后来人们盛传老杜三进火海,舍身救人,英勇牺牲的事 迹。这种宣传在那个年代是司空见惯的,就是在现如今也是经常出现的。我曾多次参加扑灭草原大火,以我扑打草原大火的经验,在“5.5”大火那样茂盛的草场 中,在那样的狂风烈焰面前,在顷刻间就夺去了数十条年轻的生命的烈火中,在那火借风势,火舌向前探出几十米,使火头前的大片空间一瞬间完全被真空的环境 中,一个普通的血肉之躯,是很难三进火海的。但是,我绝不否认老杜的勇敢,以他平时的作风,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去救别人,那么,哪怕他只要冲进火海一次, 哪怕没能救出一个人,他也是我们知青的典范,也无愧于英雄的称号。
        这场大火还夺去了四月份刚从工副连调到四连的呼市女战 士奥敦年轻的生命。她是一个开朗、活泼又很漂亮的蒙族女孩儿,她喜欢打扮,那时的兵团战士都是统一穿着狗屎黄军装,但她总是要用雪白的衬衣领子或有小花点 的衬衣领子点缀一下洗得干干净净的军装。虽然她有这种喜好,干起活来却从不惜力。
        五月四日下午她 到团部办事,办完事后,工副连的女战士们百般挽留她在连队住一宿,可是她说连里晚上要开纪念“五四青年节”的大会,必须赶回去参加,因为这是纪律。结果, 她硬是“丫步杆”走了几十里地回到四连,第二天就牺牲了。确认尸体时,因为四连战士中只有她穿着一件绿毛衣,当人们看到尸体脖子上残存的一圈绿毛线,才确 认那具被大火烧得黑乎乎、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是那个漂亮的奥敦,。还有其他六十七名我不熟悉的年轻战士,在刚刚步入人生旅途的开端,就在那场令人终生难以忘 却的草原大火中失去了宝贵而年轻的生命。
        我带着工副连的十几名战士职工和基建连的几十名战士在 团部西南面的一座向阳的山坡上,用了两天的时间挖了六十九个墓穴。山坡地下土层的浮头都是碎石块,一镐刨下去直迸火星,一锹挖下去只能挖出一小把土石坷 垃,人们的手掌都磨出了血泡,可是带着对牺牲战士的特殊情感,谁也没有叫苦叫累,都是埋着头拼命地挖着。好在挖下去一两尺后,土层里的石头块越来越少了, 挖墓穴的进度也加快了许多。
        那几天,在团部西面的大车道上,每天都有从各团突击赶制运来的棺材,六十九付棺材几乎把各团的板材都用光了。几天后,牺牲战士的家属们从呼市、集宁、锡林浩特、赤峰、唐山等地陆陆续续的赶到团部。
        出殡那天,全团一千多人都集中到了烈士陵园,六十九付棺材也从四连运到了团部,每付棺材由六个人从团部抬着送到烈士陵园,按照已经安排好的墓穴位置安放下来,我和LP、小J、小W几个人特意找到奥敦的棺材为她下葬。她的棺材做得很粗糙,板材十分单薄,从好几条裂缝中露出了白色裹尸布。
        望着山坡上一排排堆着新土的坟头和一座座刻着人名的墓碑,我不禁想道:如果,二连的领导对战士春季防火的教育和监督再严谨一些;如果,四连的领导和战士们早一点、多一点掌握扑打草原大火的知识;如果,肇事的战士能像牧民那样懂得对春季防火就像保护自己眼珠一样重要;如果……这 么多的青年就不会无谓的牺牲在一场山火中了。遗憾的是,时光无法倒流,没有这么多如果。面对这些在烈火中牺牲的年轻人,我们怎么能再去指责什么人呢?我又 能再说些什么呢?对于这些牺牲了的年轻人的行为,那亦或是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亦或是一种青春的冲动?亦或是一种忘我的拼搏?亦或是一种对火的蔑视?我 想,无论怎样,他们的行为毕竟对我们这些生者是一种警示,使我们更加珍视我们的生命,珍视我们所拥有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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