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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生活拾零

发布: 2016-7-14 18:45 | 作者: 邬象庞



        
        搞运动与保牲畜
        在夏营盘的几个月,水草丰盛,羊群吃得膘肥体壮。绵羊圆滚滚的身上又长出新毛。当年的羊羔已经长大,但还没有脱掉稚气,吃饱了草后总是蹦蹦跳跳地嬉闹。此时的羊虽然胖,牧民说是水膘,入秋后还要到秋冬草场上抓油膘。秋冬草场休闲了一个夏季,牧草茂盛,虽然草已开始发黄,但草梗上结满无数的草籽儿,随风摇摆,这可是牲畜的最爱。草籽中含有丰富的养分和油脂,羊群要靠吃它长膘,储藏脂肪,以抗寒冬。
        随着九月中旬的第一场雪,草原一天天的冷起来,金黄的草地不时也要银装素裹。牧民们要操持着过冬的准备啦。由于这两年的冬季,宝日格斯台牧场的雪都比较大,我们到牧场的那年冬季,据说是六十年不遇的大白灾(雪大造成灾害),没有转场到垻前躲灾的畜群损失过半。今年冬天雪情如何谁也说不准,有备无患,大家在议论着走垻前的事。1968年初冬,全国还在搞文化大革命,牧场也不是世外桃源,除了读“两报一刊”、学习上级文件外,内蒙地区那时正在挖什么“内人党”,弄得蒙族干部人人自危。白音温都尔分场的北京知青虽然也参加“挖肃”运动,但是很讲政策。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信,尤其反对武斗。这在当地蒙族牧民、干部中留下很好的印象。牧民居住得相对集中时,晚上各家出人,集中到一家蒙古包中开会、学习。有一次白音温都尔分场开会,总场干部和农分场的知青代表也参加了。会上提到牧民的畜群,尤其是羊群,冬季要走垻前,引起了争论。农分场的个别知青比较激进,认为走垻前畜群分散,无法组织集中学习,是破坏“挖肃”运动的阴谋。这言论遭到牧民的反对,牧民的理由是:要抓革命,也要促生产。不能让国家的财产白白受到损失。争执不下时,我们分场的知青代表也发表意见:农业分场冬闲可以脱产革命,而牧业分场却是抗灾保畜的紧要关头。况且家家都有半导体收音机,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毛主席的指示,要实事求是嘛!这个发言引起大多数牧民的共鸣,都说:塔日吉那,塔日吉那!(对的,对的!)最后,德木其格拍板,白音温都尔分场畜群冬季仍然要走垻前,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冬季转场路途遥远困难重重,事先要做好准备工作。一是要把畜群中的老弱畜挑出来,留在冬营盘喂养。二是检查修理搬家的勒勒车,防止途中误车。三是准备好过冬的肉食和粮食,因为第二年三月末才能回来。于是我们和牧民一起开始冬季转场前的准备工作。
        
        宰杀肉食
        刚来牧场的那年,冬季肉食是牧民帮我们宰杀的,我在一旁也看出了些门道。这次要我们自己宰杀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分场分给我们知青过冬的肉食是每人七只羊,半头牛。我们和女生包采取互助的方式,男生负责宰杀,女生收拾下水灌血肠。真正干起来,这活儿也不很容易。我们学着当地牧民的宰杀方式,找一片干净的雪地,把要宰杀的羊放倒,四脚朝天,不捆不绑,左手攥住羊的两条前腿,右腿跨过压住羊的下半身,腾出右手,用锋利的电工刀,在羊胸部偏下的肚皮上剌一个十公分的口子,伸进右手,摸到横膈膜,在上方捅一小洞,手继续进伸,感觉到跳动着的心脏,顺着心脏后边摸到大动脉血管,拉断它,一股热血涌到羊的胸腔,这时羊已经断气。接下来用刀从中间挑开羊皮,一直划到四个蹄子。然后趁热用手把羊皮一点点揣开,尽量不用刀子,保证不划破羊皮。揣羊皮是个累活,大冬天也能弄得你满头大汗。羊皮剥开后切断四蹄,把羊皮平展开来,在羊皮上面清理五脏下水,再把羊大卸八块。摘下来的羊肚和羊肠由女生清洗干净,这可是个苦活儿,冰天雪地用凉水冲洗,冻得手生疼。她们冲洗下水,我这里掀开羊的胸尖儿骨,打开胸腔,把羊血舀出来加点儿食盐灌血肠用。卸下心肝肺,剌下胸膈膜后开始卸羊。卸羊的关键是找准关节,找对了一刀下去豁然断开,找不对剌上千刀也不断。最难的是把肋骨一根根从脊柱上剔下来,每根肋骨与脊柱连接都是错落的两个小关节,而且不在一个平面,刀子切开一个关节后要立即转向,才能找到另一个关节。所谓大卸八块是:两条后腿,两条前腿带着肋骨,一块胸尖,一个脖子,一个脊柱,一个羊头。卸下的带骨肉放到蒙古包顶子上,很快冻结实,收到柳条席耙圈起来的勒勒车上。女生这时按照牧民的方式罐制血肠。羊的肠衣不用抻开,切一块羊肺塞进羊肠的一端,挤出一段空间,灌上清水,再封上一块羊肺,用手顺着肠衣向前挤压,经过两块肺的擦拭和一段清水的洗刷,这一端再把羊血、食盐、荞麦面粉及五香粉调和成糊状食料,用一段漏斗状的羊肠子做工具挤压进羊肠。最终,待羊肠中的杂物、羊肺、清水都从羊肠的另一端挤出去了,羊血和食料也到了另一端,略微挤出一些食料后,羊肠两头封口,一团羊血肠就灌好了。把灌好的血肠与羊心、羊肝、羊肺、羊腰子、羊大肠,统统放到洗干净的羊肚中(羊四个胃中最大的那个),冷冻后收起。羊皮挂起来风干,准备总场收购。宰杀羊的雪地上见不到一滴血,一只羊就这样宰杀完毕。那时分配给我们的肉食羊,都是由分场干部、牧民代表鉴定作价。根据羊的品种、大小、肥瘦定价。小一些的每只五六块钱,大一点的七八块钱。宰杀羊后,完整无损的羊皮可卖四块钱。如果不灌血肠,羊肠衣也可卖两块钱。这样一只羊几乎是白吃了。宰杀完肉食,一部分带到垻前,另一部分用牛皮裹好,放在分场部储存,留作第二年开春转场会回来后食用。转场前的工作准备就绪了。
        
        艰难转场
        宝日格斯台的冬季转场,是抢在大雪封住道路之前,牵着勒勒车,拉上全部家当,赶着畜群边吃边走。每天行程大约三十里地住下,若好天就继续前行,这样行走十二三天,来到垻前昭乌达盟阿鲁科尔沁旗的地界,那里地势低了很多,又有坝上山峦遮挡,风缓雪小气温也相对较高,是躲避白灾的好去处。
        十一月份,宝日格斯台牧场又下了几场雪,路上的积雪已有些厚度,走垻前转场该动身了。我、毕士宏、张子奋这个放羊包,仍然和牧民朝乐蒙家结伴前行。开始两三天还好,因为途经的仍是宝日格斯台的地盘儿,地势平坦,道路熟悉,纵然有些河道沟坎预先也有准备。再往前走接近坝上,山路崎岖,上坡路多,拉车的牛和勒勒车都出了问题。因为牧场畜群集中走垻前,家家都是长长的一串勒勒车,套车好使的犍牛不够用。分场分配给我们拉车的好犍牛只有四头,其他几辆车就得用差一些的牛。好在朝乐蒙夏天帮我们栓了两头四岁口的生个子犍牛,老实,有股子冲劲儿,但毕竟年岁小,没有耐力。那天是毕士宏放羊,远远地在前边轰着羊群。张子奋牵大花头牛套着毡蓬车走在车队最前面,后面是装蒙古包架子、毡子的车,再后面一辆接一辆一共八个车。每头牛的龙头都拴在前边的车尾上,形成长长的一串,这就是蒙古草原上特有的勒勒车队。我骑着马跟着车队前后巡视,时不时的轰赶一下牛。当走到一条上坡路的中段,牛都累得够呛,前边几头成年犍牛虽然也呼呼地喘着粗气,但还是用力地向前走着。两头生个子小犍牛累得吐了舌头。最差劲的是临时配给的牛,有一头牛打赘坡不愿往前走,结果把牛龙头抻断了,我重新接上龙头,用马鞭抽打着,但还是走走停停,影响得整个车队没了节奏。朝乐蒙家的车队已经走远,寒冷的西北风夹杂着雪颗粒在路上不停地刮过,照这样何时才能到达今天的驻地呀?我心急如焚,火冒三丈,大声吆喝,不停轰赶。这头牛却咕咚一声趴下不走了,任凭你抽打纹丝不动。前边牵牛的张子奋也跑过来,一边劝我别着急,一边拉拽牛龙头,那牛还是不起来。情急之下,我冲过去,抓起牛耳朵狠狠地咬了一口,这牛蹭的一下爬起来,瞪着大眼睛往前紧走。张子奋哈哈大笑,说:“这招儿还真灵!”又赶紧跑到前边牵牛去了。我站在原地苦笑着,心中充满无奈。
        勒勒车翻过一道高高的山梁,牧民称它是腾格日大坝,再往前走应该就是垻前了。道路上积雪少了些,下坡路也多,牛车行驶速度快了许多。垻前的道路不像我们坝后的草原路平坦,石头很多。这对我们的勒勒车是个考验。我们的八辆车里,只有两辆是带金属轴承、铁辐条、硬橡胶轮胎的车,当地称之为“轻便车”。其他几辆仍是木轴、木轮毂、木头辐条、木头车轮的老式牛车。虽然出发之前进行过加固,但十来天的长途跋涉,老旧车仍经不住折腾。这一天行至下午,下坡路上一块石头没绕过去,咣当一下,一辆车的木头车轮被撞散了,一车东西侧(zhai)歪在路上。我们支起车轴,卸下车轮,把散落的木头辐条重新插进木轮毂,再对上掉下来的那块弧形木车轮,找小木楔子塞进榫子缝隙,车轮总算又装上了。但是用力一晃,还觉得不牢固,走起来难免再散架。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朝乐蒙从前面纵马过来,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从路上抓起两摊新拉的牛粪,啪啪啪地糊到车轮毂插辐条的木榫处,车轮的榫眼也糊上许多,我们在一旁惊讶的看着,朝乐蒙干完活儿用雪擦着手说:“等一会儿,牛粪冻结实了再赶路吧!”就这样直到驻地,我们的木头牛车再没坏过。不得不让我深深地佩服朝乐蒙的生活经验。
        过了大坝又走了一天,进入到一条山谷,两边是耸立的大山,中间夹着一块谷地,虽然不是很宽阔,却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山下。谷底平坦,长着许多柳条和灌木。正中间一条小溪从山上缓缓流下,此时虽已封冻,但踏开薄冰还能见到流水。傍着山坡有一条牛车路,沿着这条路往前走,隔段时间就能见到一个用高高的树枝扎起的牲畜棚圈,当地牧民叫它“苏勒荆”。这里就是阿旗牧民的春季草场,苏勒荆是接羔用的羊圈。我们和朝乐蒙家各选择了一个苏勒荆,在旁边扎下蒙古包,这个冬季就要在这条山谷里度过了。原来我们牧场与垻前相邻的阿旗牧民有个约定俗成的协定,秋季坝后草场好,草籽丰富,阿旗牧民的畜群赶过来抓油膘。冬季坝后雪大,宝日格斯台牧场的羊群到垻前躲避白灾。多少年一直如此,互助合作,互利双赢。
        
        垻前放牧
        在垻前山谷里放羊可不像坝后草原一样,都是山坡地,有些地方还十分陡峭。羊群撒在山坡上,不容易散开吃草。好不容易散成扇子面形状,调皮的山羊却径直地往高处爬,当年的依西格(山羊羔)在山石上蹦来蹦去,羊群很容易失去控制。山陡石头多,骑马不方便,我们只好爬山追着羊群。为了适应山地,毡嘎达、马靴都不穿了,从箱子里翻出大头鞋和棉胶鞋,扔掉套马杆换成打狗棍,索性步行放羊。遇到往远处跑的山羊,捡一块小石头扔过去,也能把它吓回来。偶尔一只山羊羔子爬上一块大石头,玩耍了一会儿却不敢跳下来,站在石头上咩咩地叫个不停,我们还得爬上去把它抱下来。一天下来腿累得酸疼。后来看到朝乐蒙家乌力吉放羊,仍然骑着马,遇到羊群爬高了、走远了,大喊几声,远处的羊群还真的掉头往回走。我们放羊时也试着喊了喊,还真灵。原来山谷里回声大,羊群受到惊吓就往一起聚。当然,随着羊群慢慢习惯,我们的喊声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怪才能奏效。
        有一天羊群回来,我发现有两只羊羔子走路摇晃,嘴里还往外吐白沫,赶忙去请教朝乐蒙,看后说,这是羊误食了山上的毒草,叫哈拉布拉。一般长在较高的山顶,成年羊分辨得出来,一般不会吃,而羊羔子没有经验有时会误食。说完用玻璃瓶灌上酸奶汤子,给中毒羊从嘴里灌进去,可以解毒。从此,我们又学着辨认毒草,什么哈拉布拉呀,狼毒花呀,放羊时躲着走,生怕羊再误食。垻前放羊不容易,而下夜却轻松了许多。晚上把羊群圈到高高的苏勒荆里,关好圈门,又有几条狗把守,我们可以安心地在蒙古包里睡觉,万无一失。
        在垻前渐渐生活习惯了,也有了空闲。有一天,朝乐蒙骑马过来,叫上我和他一起去串门儿。我俩骑马并肩顺着这条路走出好远,已经出了山谷,来到开阔的草场,这是垻前牧民的冬营盘,有许多白兴格勒(土坯砖房),我们到了一家牧民家,他家用木头栅栏围起一座挺大的院落,除了几间土坯房外,院中还有一座秸秆儿和泥做的蒙古包。一扣院门,里边传来凶猛的狗叫。户主人叫拉布腾出了房子,见了朝乐蒙,热情的打招呼,问长问短,看来双方相当熟悉。进屋上炕,聊了一阵闲天儿,朝乐蒙送上带来的礼物,无非是成坨的羊油、黄油和奶豆腐。还把我介绍给这家牧民,说是玛乃博津乃瑟格腾嘉洛(我们北京的知青)。垻前牧民的蒙语细听与坝后的还有些差别。虽然他们的对话,我大部分没听懂,但也听出来与我们知青有关,还提到了狗的事。接着主人把我俩带到院子里,在土坯房背后有个不小的狗窝,两条大狗呼的站立起来,见到生人一通狂吠,被狗主人喊住。再瞧那两只狗,硕大的身材,有半人多高,黑背黄腿,斗大的脑袋,一张血盆大嘴,煞是凶猛。朝乐蒙不停地夸赞,户主人也十分得意。后来我才知道,朝乐蒙这次拜访垻前朋友,是给我们预定下他家的狗崽儿。果不其然,这年开春,朝乐蒙就抱回来两只小狗崽,一只母的他家留下,一只公的给了我们,这就是后来我们蒙古包的斗狼爱犬班布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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