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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吹散成淡写轻描

发布: 2018-3-05 10:56 | 作者: 食指/翟寒乐



插队杏花村,写作组诗《红旗渠》
杏花村很大,是一个公社,分西堡和东堡,西堡和东堡分别是大队,我们在西堡。这里远离运动,尊重文化。在大田干活的时候还能听到老乡们唱上辈人传下的民歌,比如《走西口》、《送情郎》等小调。
除了劳动,我利用一切可利用的零碎时间读书。逢雨天不出工时,更是我读书的整块时间,别人在隔壁聊天我根本听不到。
由于摆脱了城市和“文革”中挨整的处境,心中阴云散尽。
1969年回北京,一次朋友相聚时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学生彭宁说到红旗渠,说那是农民修建的,了不起,应该写写。那时正在农村插队,对农民和农民生活有所了解,彭宁谈到农民的这一创举,对我又是一个震撼,决心写出红旗渠。
1970年的9、10月份,在山东老家因给生产队办事,去泰安市水利局。在办公室看到介绍红旗渠的两本不同的小册子,非常高兴,向人家索要。要来后一直带在身边,仔细阅读,准备写红旗渠,阅读中把想出的句子随手记在小册子上。
1973年3月初,我决定亲自去红旗渠看看,看看农民创造的奇迹,希望能写出歌颂农民的诗。记得很清楚,我是穿着棉袄、绒衣、绒裤,背了一个装满馒头军用的挎包,带着部队发的搪瓷茶缸出发的。先坐火车到安阳,再打听着去红旗渠,沿着红旗渠走到拦河大坝,看到了漳河。一路饥了啃干馒头,渴了舀红旗渠的水喝,晚上住两毛钱一夜的大车店。后来钱花完了,把身上的绒衣脱下卖了五元钱,买了张到邢台的火车票。我的一位本家大爷在邢台,去了他家,让他给我买了张回北京的火车票。
回京后我把诗串了起来,原先写在小册子上的闪光句子都用上了。小册子就是介绍一段段水渠,我把它全部想象成人物的形象写出来,这是受中国古典文学和当时的样板戏(立人物)的影响。像青年洞,我把它写成青年小伙的形象。宣传册子上有一句介绍“土专家”,我把他的形象发挥了:“捡根树枝地上画,画山画水画远景,画出山水甲天下。”这样我写出了《红旗渠组诗》的《序诗》和第二首《英雄汉》,第三首《好后生》,还写出了《壮志篇》。

入伍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两年
1970年12月在入伍年龄的最后一年(在还有其他出路的情况下),怀着能写出军旅诗的心情决心去部队好好锻炼。从济宁应征入伍,去了浙江舟山定海的舟嵊要塞司令部直属通讯营三连(永备架设连)。1973年1月退伍。
这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两年。
紧张的施工,严格的训练,刻苦的读书,两年的部队生活使我对生活、劳动、读书的思考等,都有了和以往不同的体验,思想和身体得到很大的锻炼,有了坚强的意志和结实的身体,扛住了以后的磨难,更重要的是写出了和任何时期都不同的军旅诗。
刚入伍在新兵连写出《新兵》一诗,分到连队后在班里挤时间写出了《刺刀篇》、《架设兵之歌》。
1971年接徐庆东来信,信中讲到舟山有个诗人陈山诗写得很好。在我认识了军宣传处干事叶文艺后,和陈山认识。后来借到陈山的诗集《擂鼓集》,读着很惊叹,真好!还抄了很多。“夜半三更/一片红旗天上走/万点白帆开绣球/潮迎人面起/喝彩看飞舟/刺刀如水向东流。”这样的诗句我看两遍就记住了。受其诗作影响,我写出《刺刀篇》、《壮志篇》、《红旗渠组歌》、《海礁赋》等。
1971年当战士期间,我挤时间读完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别人施工回来都忙着洗涮,我一回来就到我们班的学习室看书。“文革”前我读完了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1971年提倡读原著,我是带着读《矛盾论》、《实践论》中的问题借来《自然辩证法》读的。
训练中我很认真,能吃苦,曾背着备复线从山坡上直接往下跳,把班长吓坏了,告诉我若跳到老乡砍的竹子茬上能把脚扎穿,让我买很厚的帆布鞋垫垫在鞋里。部队的生活紧张又充实,每周只有半天的自由时间处理个人杂事(洗衣服、写信、请假上街买东西等),写的诗不多。
1971年底我被任命为连里的文书,工作比在班里更加繁忙。文书室在北边的一栋房子,是一个单独的房间,保管的有档案、手榴弹、子弹、连排长的手枪。前任文书交班时提醒我:吸烟注意点,离弹药箱远一些。除了分管的工作(每周要制定出各班、排每天的施工、训练任务以及学习的具体时间表,协助指导员讲国内外形势,准备各种材料,按时出时事和思想板报、每周定期擦拭保养一次手枪),以外,还有上级安排的临时任务,几乎没有个人读书、思考的时间。因配合给战士讲国际形势写出《澜沧江湄公河》。
1973年1月正式退伍,先被安排在北京市第二光学仪器厂(通县)的技校任辅导员,后因去河南林县红旗渠写诗离职。离职前曾给通县县委写信,希望能安排到通县农村教学,我心里觉得这样可以利于写诗。

1979年,正式使用“食指”笔名
1973年的夏天很热,时常休息不好。在我刚过了二十五周岁生日三天后的11月25日,被送北医三院精神科。在有理想和梦的年龄,被当成疯子,只有忍着委屈,听命运的摆布,这样反而使我更豁达地面对人生了。沉静是内在生活的力量,我提笔面对命运,诗就这么一路写了下来。
出院后的1974、1975年写出《灵魂之二》,完成《红旗渠组歌》。在我整理以前写的诗时(《鱼儿三部曲》的第一部我还能记得,第二部第三部已经遗失),《鱼儿三部曲》第一部中有“……又怎能在现实中迈出坚实的步履”的句子,我想鱼儿怎么能迈步走呢?为了这一句我把整段都删了。而删掉“死神穿着雪白的单衣,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叹息”这样的句子也是为了回避当时的痛苦。“经过人世时,我脚步放得很轻”,我从不敢大喊大叫的。
1978年12月下旬,北岛、芒克、江河、黄锐等带着刚刚油印出来的第一期《今天》来家里找我,约我投稿。此后一段,和他们来往甚密。
1979年在《今天》发表诗,正式使用“食指”笔名。食指的意思就是“时之子”,时是母亲的姓,又和老师的“师”谐音,别无他意。
1980年柯岩几次来信要诗,在母亲的催促下,给了诗刊社《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两首诗。刊登在1981年1月号《诗刊》上。

不想回北京,在汲县火车站,落下右腿伤病
1984年城市改革开始。由于自己是个“疯子”,做不了什么事。近年底时,想去农村教书,在自己养活自己的前提下,还能有时间写诗。10月底和母亲打了招呼,拿着刊有我的诗的《诗刊》,去了母亲的老家山东单县。1974—1984年我基本是上半(天)班。1974年刚出院不久,有天下班的母亲把我叫进屋里,过了会儿才心情沉重地和我说:“以后吸烟回屋里吸,刚才有路过的人指着你对另一个人说:‘那人是个疯子’。”母亲说了后我不敢再去前院,就去后院站着吸烟,思考修改以前写的诗,然后回家整理、修改诗稿。虽然心情不好,诗写得很苦,但到80年代后还是注意了锻炼身体,坚持洗冷水澡,能连续做三十多个俯卧撑。
记得去单县还不好买车票,买到的是一张退票。未果。不想回北京。从单县回鱼台老家,在四大爷家住了一段时间,帮着卖完公粮。
还是不想回北京。从鱼台乘长途汽车到砀山,然后转乘火车到郑州。去河南是想到兰考看看,写焦裕禄。记得那年冬天在郑州时雪下得很大,天很冷。在火车站挎包被偷,一本《诗刊》和钱全没了。到郑州一家医院找我的一个姨,没找到。在火车站滞留了几天。
仍然不想回北京。把戴的一块钟山牌手表卖了五元钱,除去吃喝,盲目地买了张去河南汲县的火车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汲县下车是半夜,只能在车站等天亮。躺在水泥地上休息竟然睡着了,早上醒来整个右腿麻木,掐着没有一点感觉。我用左腿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拖着无知觉的右腿沿铁路往回走到新乡,我的一位堂哥在新乡。在新乡住了一天,次日堂哥汉章陪我回到北京。母亲告诉我,她梦到我的一条腿被截肢,拄着拐回家的。还好,我的腿慢慢恢复得以保住,只是落下伤病。

在安定医院,趴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写诗
1985年1月初住安定医院,一直到1989年春节。在安定医院住的那几年,对我的管理比较宽松。比如别的病人须家里人来接才能回家小住,而我却可以每周六自己回家,周日再自己返回医院。
在安定医院写出了《真想再见你一面》、《黎明的海洋》、《我不知道》、《秋意》、《受伤的心灵》等诗篇。记得很清楚,《我不知道》和《秋意》两首诗是在冬天写的。睡觉时病房里一片漆黑,我只好借着过道的照明灯光趴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写诗(因腿有伤蹲不下,即使能蹲下手也够不着地)。我把纸铺在地上,全身趴地上,硌得膝盖真疼。想好一句趴地上写在纸上,赶快爬起来活动活动。再想一句,再趴下写,胳膊肘都硌得疼。“随意踱步能使人浮想联翩/冬夜里内心中跳跃着诗意的火苗/喧嚣不安的白天得不到的东西/我要在冰冷的月波下细细寻找……直到灵感化为动人的诗句/才感到已是寒气逼人的拂晓”。
安定医院我所住三病区的臧护士一直让我心存感激:有次他值夜班时,我夜里起来写诗,想休息一下,他扔给我一盒火柴,使我得以吸支烟,缓解身心的疲惫。还有三病区的任护士、杨护士、王护士等也对我倍加照顾。
2000年写《青春逝去不复返》这首诗写得特别苦,因为条件改变,又回到病区,一想到自己十多年身处绝境的无助心态,决心写好这首诗。白天在乱哄哄的大房间,大房间是在病区走廊的尽头,所谓病人活动室。除了睡觉在病房,吃饭在饭厅,其余时间全病区四五十病人必须在活动室坐着或站着。活动室有一台电视,有几条旧的老式长条候诊椅,病人可以看电视,可以聊天,不能走动,有一位护工坐在门口看着,病人去厕所需向护工打招呼。医生每天的查房也是到活动室看看自己管的病人。想起一个词或一句诗,有时是改动的一个字,找护士借笔写在手背上,洗碗还怕洗掉。有时还是不小心会洗掉,以后就写在胳膊上。病房的门只有中午和晚上睡觉时才开,一开门赶紧进去记在纸上。

我活着,就不改初衷
在精神病福利院十二年,我从小被诗歌培育的心始终没有变。清夜无尘,月色如云照无眠。漫长的冬夜,追求与思考从来也没有停止。一次次提笔抒写心中的伤痛,诗伴随我等待着春天。
2002年3月21日,寒乐接我走出福利院。这一天恰巧是世界诗歌日。出院后不久我办了退休手续,过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2005年5月1日迁居海淀区上庄,开始了真正的晚年生活。粗茶淡饭,从容放松。自由地读书、看报,心中感动了写首诗,可以从容地沏上杯茶,可以随意地点上支烟,关注自己有兴趣的问题,在“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生活中品咂生活滋味。
2006年2月9日,我和翟寒乐办理了结婚手续。
从小妈妈教我读古诗,抑扬顿挫的声音,我听着像声音的回廊。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就是吸引我,直到55岁时才从介绍钱钟书韵论的文章中知道,这种感觉是宋代范温论韵味时以听钟比喻点明的。范温在《潜溪诗眼》谈到韵味时说:“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
我以为“韵味”按范温的话说,用听钟声的心神愉悦来比喻是再合适不过的。回荡的钟声会令人们各有所想,直至陶醉了不能自已。诗歌是如此地讲出了人们心中深处的东西,叫我着迷。这些就是我和传统割不断的联系;我觉得这是中国诗的根,是中国诗歌血脉的延续。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聊布往怀,不胜感慨。诗歌在我的心中是神圣的,我写诗时心是虔诚的。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我尝试过多种诗体,一直没有停止探索,到了晚年,尤其注重中国人的审美情趣——韵味。我活着,就不改初衷,不停止思索,不停止追求,不到万不得已,不停下笔来。
来源:北青天天副刊
责任编辑:实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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