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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诗社与郭世英之死

发布: 2018-3-05 11:28 | 作者: 牟敦白



        还有一件令我惊诧的事,我在卫生间里,看到窗台和马桶水箱盖上零零散散放着好几张粮票,在人们刚刚度过荒年的1963年,粮票比金钱还要珍贵。我在学校饿得无精打采,吃掺小球藻的窝头和煮白菜根(将白菜根表层剥掉,将芯切成片,放在脸盆内,加糖精,在宿舍的炉火上煮熟,一人分一茶缸。是杨北平——杨勇将军之子的烹调技艺,大概源自红军或八路军)。明明饿得遍体浮肿,却还要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要唱“我们的生活多么好”,如果讲实话,则认为大逆不道,甚至要遭到批判。郭世英、张鹤慈和我不止一次探讨过“说实话、说谎话”这么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今天我还是说实话吧,看到深宅大院里的情景,从此我知道什么叫特权。也知道了即使在比较清廉的60年代,最上层人士和我生活的中等家庭之间悬殊也是很大的。我对郭世英说,像这样处境的人在中国是天之骄子,为什么要自寻烦恼?——“人并非全部追求物质。”他大概回了我这么一句,“俄国的贵族多了,有的人为了追求理想,追求个性解放(郭世英对强调‘个性解放’这个词先后不下数十次),追求社会的进步,抛弃财富、家庭、地位,甚至生命,有多少十二月党人、民粹党人是贵族,是公爵、伯爵、男爵。他们流放到西伯利亚,受鞭笞,做苦役,抛弃舞场、宫廷、情人、白窗帘和红玫瑰,他们为了什么?我不是让你看了安德莱耶夫的《消失在暗淡的夜雾中》了吗?想想那些人生活的目的是什么?”
        “‘或者默默无闻,或者出人头地’,我最喜欢的格言。”张鹤慈在一旁说。我沉默了,安德莱耶夫的那篇小说是写一个坚忍不拔、历经艰险的牛虹似的革命党人回家看望他年老的、高官显赫的父亲,父子沉溺于久别后的天伦之乐中,在老父乐极生悲的泪水下,为了不使慈父伤心,儿子答应不再四处飘泊、从事危险的活动了。而就在第二天,在父亲放心的酣睡中,儿子悄悄离开家,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自己的危险事业,消逝在一片笼罩在俄国的忧郁的薄雾中……我想,他从事的事业也像雾一样神秘,终生笼罩在我们这一些人身上。
        还有一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师范学院找一位女性,她的姓名我已经忘记了。她很文静,富有书卷气,身材纤小瘦弱、短发。然后我们四个人,郭世英、张鹤慈、师院女生和我,又到百万庄去找一位姓叶的女青年。在叶家看到一幅西方画报的插页:夕下的太阳映得海面一片灿烂,船舷边一个女人面对大海,双手伸向天空,后身剪影。大家都赞美她,我为了显示自己不人云亦云,说了声:“没什么了不起。”“咦——你怎么?”郭世英、张鹤慈转向我:“你还不懂艺术!”夜深了,我们到西苑大旅社外面的新疆餐厅小吃部,我清晰地记得,昏黄的街灯照着五个人的影子,长长的,在孤寂的街上晃动、晃动……这是我第一次和朋友们下饭馆,第一次喝酒。
        “敦白——”郭世英对我说:‘你看,这就是我们,X诗社的成员们。”“‘X’表示未知数、十字架、十字街头……它的涵义太多了,无穷无尽。”张鹤慈解释道。
        我十分的冷静,十分的沉郁,实际上我内心和他们一样,对前途、对生活不那么乐观,因为我父母在1957年已遭厄运,我已知道人间世态炎凉。对于眼前这些年长的朋友,不知道他们是否把我也算为X诗社中的一员。后来李岩老太太,当时北京市公安局文化保卫处处长(十三处)负责郭世英一案。她夫妇是我父母终生的朋友,对我父亲说:“X诗社最后几次重要活动,敦白都参加了。”还出示了我们的书信往来。我父亲不相信,身为郭老之子,年长我五岁的郭世英竟写了那么多信,真把我这个无名小子当成个“人物”了。如果苍天有眼,希望这些信件至今仍然静静地躺在市公安局哪个档案库里,总会有曝光的一天,看看我们到底触犯了什么刑律。
        在这次X诗社最后的晚餐上(其实对我是第一次),我得知金蝶(前文已述)已成功地抵达香港。
        “敦白——”张鹤慈醉眼朦胧:“说实在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印象不好。”
        “所见略同——我也一样。”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出色地回答问题。
        “你真会说,有进步。”郭世英笑了,许多天来,他愁云密布,这是第一次绽出笑容,似乎自慰,他没选错朋友,调理出一块材料。大家都笑了,张鹤慈有些尴尬,不过他从此不再把我当成一个讨厌的小孩子了。
        鹤慈先生,世英兄已作古,你今日又在哪里?
        是夜,我有生第一次喝酒,第一次酩酊大醉。
        天气渐渐地热了,我正准备考高中,郭世英和张鹤慈情绪日益消沉,晚自习后到北大找郭世英,他总不在,他的同学以诧异的眼光看着我,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在身边。哲学系一位负责思想工作的教员,三十岁左右,浙江人,当时正在宿舍,硬留下我,从故宫封建土皇帝谈起,一直扯到江南园林风光,不知想从我口中套出些什么,我没有真正预感到事态发展的严重性。实际上,网已经撒下,就等着收紧了。
        6月,一个黄昏,我到北大燕东园张鹤慈家还书,没想到很长时间没露面的郭世英正独自一人在张鹤慈房间里喝酒。
        “走,到前面散散步,就咱们两个。”郭世英对我说。
        张鹤慈进来了,样子很颓丧。上次喝酒他哭了,他的气质和处境深深地折磨着他,他早因“意识形态问题”被师范学院勒令退学了。
        我晚上尚有两节自习课,近来时有旷课,学校当局已对我提出了警告。
        暖洋洋的夏风拂面吹来,未名湖畔还有三三两两的青年,大多数学生已去教室上晚自习,在这时季里,你能感到某种青春期不安的躁动。
        “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们——‘X’社的人面临严重的局势,也可能会影响到你。”
        我没有说话,毕竟年纪轻,除了崇拜大朋友,自我仿惶、压抑。对日益降临的危险还缺乏感性认识。同时,内心深处并不认为我们的行为有什么越轨之处。
        沿着北大60年代留学生宿舍或留学生食堂前的雨道走上假山,四处弥漫着丁香的芬芳,夏风轻轻摇曳树叶。在山上的一个小亭子里我们坐下来。郭世英开始抽烟。平时他不吸烟,夜色中那张坚毅面孔的倒影显得极其冷峻。
        “我们是朋友,我比你年龄大,但,敦白,你是自愿和我做朋友的。”
        “我不后悔。”
        “真的吗?人到了危难的时刻,什么艺术、哲学、理想、廉耻,都统统扔掉,最后只剩下本能——拼命保护自己。”
        后来我深深体会到这些话的分量。
        “如果你是一个有良知良心、讲真话的人,生来便是不幸的。没有自我,没有爱,没有个性,人与人之间不能沟通和交流,自相矛盾,互相折磨,这是非常痛苦的。我在中学时代是‘正统的’,我真诚相信一切是美好的。但是我们渐渐成熟了,视野开阔了,我一直在看书,在思考,我的接触面当然比一般人广泛,我明白了许多事情。上大学以来,我不再欺骗自己。我应该独立思考,我开始记录自己的思想,我不是学哲学的吗?我应该独立思考。”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半晌不说话,我也沉默着。我理解一个扭曲的心灵,一个痛苦的灵魂,一个陀斯妥耶夫斯基似的充满博爱与矛盾的羁绊的心灵。
        “你不喜欢张瑞芳在《白痴》中的配音,但是我喜欢。那是多么彻底的淋漓尽致地发泄自己内心痛苦的声音。我告诉你,那可是真正的艺术。”月光下,郭世英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我母亲说我,不应该自寻烦恼。我对她说,你看看父亲青年时代的作品,他可以自由地表白自我,为什么我不行?何况我写的东西不供发表,也不可能发表。都是人,都有追求。母亲说时代不同了,新社会新青年有新的追求和生活——所以我说,等离开我们,离开我,你还是和大家一样,走大家应该走的路。不要学习我,不要显得与众不同,我们都是普通人,不要把自己看得过高了。”
        随后,他沉默了,再没说一句话。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时值1963年初夏。
        以后郭世英的遭遇,已有人在《男子汉》杂志作了介绍,我不赘言,当然,我“自投罗网”,人生苦涩自此起,我走上艰难的路途。回首往事,除了对亡故朋友真挚的崇敬和怀念,我对上述经历没有丝毫的反悔。这是一个凡夫俗子的脱胎换骨,走上成熟的关键时刻。郭世英及X诗社对于社会、对于文学艺术所形成的影响,尚未有人做出正确的分析,因为他们的作品已经散失,影响不广泛。仅留下一部郭世英的日记,现存郭沫若故居。
        郭世英的生命极其旺盛的时候以惨烈的形式突然熄灭,客观的社会现实必然造就出这样悲痛的震撼人心的结局。1965年他由河南回北京后又转到农业大学读书。我本可以找他,但我想到他说过的话,特别是我自认为已经步入到普通黎民百姓中,已不再留恋任何“布尔乔亚”和“沙龙文化”。我没有去找他。我想来日方长,总会见面,那时我将以一个坚韧的、成熟的、深沉的无产者的形象出现在启蒙老大哥的面前。谁想到这竟成了一个永远难以兑现、令我终生遗憾的虚幻的梦!即使1965年到1966年初我们梅开二度,那么以青年人单纯的热情,同处一叶扁舟之上,又怎么能回避随之而来的更为激烈的惊涛骇浪呢!
        我苟且偷生,活到今日,已经愧对朋友在天之灵,近三十年后,我到郭世英居住过的庭园,又无力超度吾兄亡魂。往事历历在目,然“黄鹤一去不复返”。面对故友胞,不能自已,“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1992年元月一2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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