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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今天》事务摭忆

发布: 2018-3-06 15:55 | 作者: 鄂复明



        
        三
        如前所述,我最初是以“帮工”的身份去凑热闹的,所以对76号的最初印象不可能带有一般文学爱好者的那种“朝圣”心理,更没有先我而至的其他朋友们,所历经类似地下工作者接头般的神秘感,因为此刻《今天》的活动已完全公开化了。多年以后,重读人们对76号的种种描述,总感觉越来越像一张渐渐变得模糊的老照片,惟有天津读者张小海那封来信,每次展读,76号的当年便清晰地跃然纸上,那感觉不是我能写出来的。这是一篇散文,题目《讶》,署名:肖海。我曾把它编入《今天》十周年纪念册,但因当时我试用电脑热敏蜡版油印,以致字迹过小且模糊不清,无法卒读,现再次将其剪贴如下:
        
        淋着五月强烈的阳光,迎着燥热的风,我又踏上了北京的大街。今天我回来了,只是为了《今天》。活动一下搭乘卡车时坐麻了的双脚,沿着宽阔的长街向汽车站走去。不,不是去会情人,也不是去王府井采购新鲜商品,可是心却为等待将临的那一刻而紧张地跳动。
        我和B君还是初次见面,虽然他的诗歌、小说好久以来,深深地打动着我的灵魂。和我想象中的B君一样:修长的身材,清秀但有些衰弱。眼角和鼻翼布撒了一些细碎的皱纹,显得苍白而深沉。一双与面貌不相称的手,结实、粗糙,紧握时一股凉意把含蓄的情感透入我的心中。没有热烈的言辞,也不用庸俗的客套,却有一种魅力牢牢地抓住了我——信赖!我即刻被打动了。
        在B君的引领下,我来到尽人皆知的《今天》编辑部,所有不同角度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公开地址。但我却是第一次到这里,一种神秘的感觉——就像童年去参加小学招生考试时那样——莫名其妙地安慰自己:“不要紧……”
        下午时分非常安静的小街,几乎没有行人。在这街上的那个大杂院,少说也住有十几户人家。烈日当空的白天却静得像深夜似的。一个老妇人坐在阴影里剥着蒜苔(蒜薹),那青绿的梗子折断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鼓。
        这是北京最普通的四合院。拥挤着低矮的随意搭建起来的住房、厨户及盛杂物的小篷(棚),形成了狭窄的小巷。三步右拐、两步左拐,迎面而来的掺合着厨房味、陈朽味及开水浇过的便盆味,使人不能忘记:这里有生命;这里运转着生活的中国人精神。
        B君领我到深院里的东厢房。外面看去房子已经老朽不堪。灰皮斑斑驳驳,油漆剥落怡(殆)尽,露出了灰黄色的窗棂和门扇。我跨了进去。
        这儿就是当今文学青年、大学生及部分老一代文艺家感到震动的编辑部,一间被隔成两间的简陋住宅:这儿就是阿波罗和他的九缪斯所恩宠的小屋,我梦中见到的神秘的“森林小屋”。一张旧八仙桌,一只难看的老柜子,柜的高头摞着的棉被几乎触到了房顶。就在这儿,几个青年人开辟出了一条新大路。被一幅自己用染(颜)料涂成窗帘遮得幽暗的里间,一叠叠纸张、印刷品规则地堆放着,空间散发出新鲜的油墨气味。垢迹浸蚀的窗帘,由红、黄、蓝、白组成抽象的图案,有三角形、箭头形的等等,把外面强烈的阳光筛成五彩的色块,唤起人的感官以生命的感觉。这所古老的小屋在凝固的外壳里面,有着怎样的生机呀!
        M回来了。这就是那位用诗歌使人的灵魂震颤、骚乱的象征大师吗?高高的个子,一张生动的脸。不,他绝不是那种头发长披、神情颓丧的诗人,也不是那种戴着厚度眼镜的白面书生。你瞧,那两颗光洁的眼睛,啊,这双健壮的手;还有泼辣、豪侠的运动家气派,粗直的谈吐,这是中国的马雅可夫斯基——我们的诗人……
        在这样人的中间,你会情不自禁地激动,假如你有一个厚厚的矜持的外壳,也会被这潮水般的感情打碎,何况你又是个年轻人。但是,我却要离开了。时间,这个严厉的法官就是这样宣判的:告别……
        我离开北京时已是暮色苍茫。鲜艳的晚霞像一面镶着金边的红帷幕,斜挂在天际。灰蒙蒙的大地上,自行车的铁流涌进城里,我却告别了,告别了我出生、成长的古城。整齐排列的大杨树像绿色的屏障,树叶上闪着最后的金星隔断了我的视线。再见!我昨天和今天的城市,我的朋友,明天,那里的天是否还蓝?
        
        80年5月26日 初草
        6月 5日  二稿
         
        芒克与北岛摄于70年代末《今天》创刊前
        
        张小海是某著名剧作家之子,其父文革初期被迫害致死。他不定期的来京,到76号看望。八〇年夏,法国驻华使馆举办国庆日活动,除例行邀请各界名流,经使馆高级雇员白天祥先生斡旋,带去不少民刊人员。适逢小海来京,也跟着去了。法兰西也真是个好热闹的民族,那天使馆大院内挤满了人,自助餐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饮料,这可是在一九八〇年啊。人们都很兴奋,但不狂热,甚至有些拘谨,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吃喝和小声谈笑着,只有那些年轻的外国人,当迪斯科乐曲奏起时畅然起舞。
        像一阵轻风拂过,一个消息很快地传布开来:某著名电影导演正被他的一群追随者围着闲扯,张小海脸色阴沉地走了过去,轻轻地给了他两个耳光,然后离去。事后芒克告诉我,那天导演的儿子在会场的另一处,当好事者把这一消息传给他时,他淡淡地甩出一句:“不知道老头子对人家做什么缺德事了!”
        人们短暂的惊愕很快被淹没在节日的欢乐之中,只有马德升在酒精的刺激下,拄着双拐到处飞奔,他那身涤卡军装像一股绿色的旋风,逢人便喊:“打得好!打得好……看什么,一会儿连你们外国人一块儿打!”舞场上的乐曲越来越欢快和震撼,渐渐地,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卷入这狂欢的浪潮。
        从那以后,我没再见过小海,也不知他今在何方。那天我也尝到了洋酒的厉害,午夜酒醉归来,芒克被我撂倒在76号门前的煤堆上。
        
        【注】在整理《今天》纪念文集时,无意中得知:张小海当年好友,后曾任《今天》在海外复刊的业务经理程奇逢先生,在收入本集的“忆《今天》”一文中有详尽描述,但遗憾的是,他与小海早已失去联系。另外,小海的父亲海默先生,生前曾与张郎郎的“太阳纵队”有过交集,详见本集中《“太阳纵队”的传说及其他》一文。
        
        四
        像这样放松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时间,我们都窝在76号的小屋里干活。
        76号那一间半拢共才十二、三平米的斗室(那半间的另一半在同一屋顶下却莫名其妙的被隔断在东邻另一院落的人家,翻修时将苇帘和灰土抹制薄薄的隔断拆除改为砖砌,令生活在此近两年的芒克惊愕不已)。单人床铺撤去被褥,权当工作台案,第二期四万多8开印张的油印、折页及装订、发行等全部的手工劳动,都是在这里完成的。《今天》成员李鸿桂(原东单三条儿童医院护士)和尹蕾(鼓楼中医院护士),带来她们护校的同学(都是刚参加工作,记得有协和医院的胡洁、戴敏)来到76号,或许是刚刚下夜班,还来不及去补足睡眠,那铺满床板的书页,在她们灵巧的双手上如蝴蝶般翻飞,很快便集成一册《今天》,交给旁边力气大的男性,使用普通的订书器,以全身的重量,将普通书订压入厚厚的册页,然后用裁剪相纸的大号裁刀,同样费力地切齐参差的边缘,再交给她们包装上漂亮的《今天》封面,那书脊用手捋得坚挺平直……
        由芒克来协调,来自各行各业的文学爱好者、大专院校的学生,待业的青年,从年长的返城知青(如我辈)到十几岁的高中毕业生(当年的黑大春),都成为这无偿劳作的主力。编辑部只有北岛和芒克这两位《今天》的作者参与事务性工作,其他作者则很少染指,即便来了芒克也嫌他们毛手毛脚的,不让他们“裹乱”。但可以坐在一旁给大家“神侃”,老于(江河)是个中翘楚,他为正在干活儿的朋友们深入浅出地讲解当代文学的来龙去脉。讲到郭路生对他们当年开始新诗写作的启迪:“……诗可以这样写;我们也可以写诗。”在介绍某印象派的画作,他描述了沙漠中枯树下折叠的表盘——“时间是弯曲的。”大家听得入了神,时间似乎停滞了,手中的纸页悬在半空,被芒克一声断喝,在他开心的笑声中,纸页重又翻飞。来自全国各地慕名而至的造访者,也为此热烈的氛围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添加进去,似乎忘却了来此的初衷。那段繁忙的日日夜夜,是《今天》初创最红火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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