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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今天》事务摭忆

发布: 2018-3-06 15:55 | 作者: 鄂复明



        《今天》创刊于严冬,我到《今天》正是春寒料峭时。朗诵会恰值阳春三月,山花绽放柳絮飘飞。也许在76号小屋内劳作日久,在和绚的阳光下,清新的空气有些醉人,脚下轻飘飘的。朗诵会很成功,郭路生此刻已患病住院,由他的战友陈凯歌代他朗诵长诗《鱼儿三部曲》,那声情并茂的表演,竟招惹得蹲坐在前排一个来京的四川女孩泣不成声(名叫杨柯佳,那一时期常来76号)。北岛在会后取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今天》雇的托儿。”
        朗诵会后吉凶未卜,北岛和芒克去往地处远郊的电影学院(陈凯歌和艾未未当时在此就读)避祸,两三天后却又匆匆返回。北岛责怪芒克离不开在朗诵会上新结识的女友毛毛,芒克则反诘北岛眷顾滞留在电影学院的女友邵飞。
        
        九
        第三期整齐划一但却趋近于官方色彩的铅字打印蜡版页面,使得《今天》彻底摈弃了手工刻写蜡版的“草根”风格。尽管蜡版打字不像印刷厂那样受到严格的管控,但这种蜡版的手工油印却需要掌握相当难度的技巧,而我的油印技术仅止于手刻蜡版水平。1979年5月,我因生计所迫,去工厂上班,结束了近半年的待业生涯,更无法致全力于《今天》。
        由于对民刊的去存尚停滞在不明朗阶段,这段时间通过朋友关系半公开地使用过几处机关单位文印室的手摇速印机。我曾与黄锐去过北京变压器厂,印了第四期的诗歌部分。这一阶段对《今天》帮助最大的,是在清河技校任体育教员的读者钟峰先生,他为我们提供了很宽裕的时间,第四、五期的大部分印张都是在他那里完成的。我平日要上班,其他成员轮流去印,因操作失当,致使速印机损坏,怕给钟峰先生带来麻烦,就不好再去了。钟峰是一位很热情的青年朋友,我们还保存着他的来信及文稿。
        我与北岛还去过海淀区八一小学,印了第六期连载的《波动》部分,用的是只有学校才使用的蓝色油墨。一位中年女语文教师,坐在桌旁欣赏墨迹未干的印张,忘情地赞赏着作品的“俄罗斯语言风格”。我不知道北岛是如何瞒过对《今天》背景一无所知的女教师,也许是出于歉疚,他的面色微微有些潮红……
        第六期是《今天》最困难的时期,无可奈何只好退回到76号继续手工油印,这绵软的打字蜡版让我们一筹莫展。徐晓也曾借到北师大特制的手推油印机并请来师傅指导,但此项技术的难度非同一般,终至《今天》停刊,也未能有人入门。在页面上,留下无数处难以辨识的字句。 
        油印技能的困厄使得《今天》的出版工作举步维艰,于是竟然异想天开地寻求购置手摇速印机,那可是与铅字打字机同属国家严格控购的宣传设备。整个购置速印机的过程都是在极为低调、秘密的状态下进行,我未曾参与,其中的细节全然不知,也不便过问。我们太清楚此举的任何闪失,对《今天》的打击都将是致命的。购置手摇速印机是《今天》办刊史上的一件大事,为购置速印机投入约280元资金(含差旅费用),这笔源于读者订阅款的资金相当于当年普通职工半年多的收入。起初是《今天》朋友吕小林(后来与芒克的妻妹联姻)的一位很神秘的残障人士李苏苏应承代购,但没有成功。货款的支取和收回是我经手的,我们不敢在人员芜杂的76号交接,我和北岛、芒克三人约定他到外边,至今仍对76号胡同西口昏暗的路灯下李苏苏那拄着双拐的消瘦身影记忆犹新。
        后来《今天》的一位读者(只听说是文革中受到整肃的关锋的儿子),帮助联系到他在山东德州师专就读的远郊夏津县农机厂生产的一台展销会参展机。由于没有多余的人手外出,并为节省差旅费计,只好让芒克独自一人去德州提取。在那尚未发放身分证的年代,只好冒用《今天》成员周郿英的单位介绍信。记得我和北岛去北京站为芒克送行时,他俩在站台上那很洋气的拥抱。还记得我在76号兴奋而又焦虑地等待着刘念春、芒克的女友毛毛和《探索》的路林去火车站接芒克提取速印机归来。
               
        有关速印机购置的便笺和票据
        
        《今天》从此摆脱了棘手的打字蜡版的手工油印,确保了杂志的出版及印刷质量,《今天》因此受益匪浅。数十年来,对那位帮助购买速印机不知名的朋友一直铭记于心,后来在整理数百封的读者来信时,才发现了与此有关的信件,内中为芒克详尽地安排了此次购机的行程,是山东德州师范专科的一位学生,署名(?)建军(因其姓氏书写用草书,初识为“窦”,落款时间有误,应该是1980年元月)。信竟然是写给我的,也许是我曾接待过的无数读者中的一位,但却绝对无人与我商谈过购置速印机这等重大事项。
             
        当年与《今天》有过联系的无数青年学子,如今早已星散在全国甚至世界各地,无从找寻,事隔三十余年,我猛然想起当年也在德州师专任教的《今天》作者吴三元先生,他那首题为《船》的著名诗歌曾在《今天》杂志第五期发表,署名吴铭,文革期间与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孙康(方含)的《在路上》同属“地下诗歌”被广为传抄。吴三元先生文革前就读北大,有才子之誉,网上曾有这样的文字描述:
        “七十年代初,吴三元被贬山东,不以为然,复贬德州,仍有傲色,随被逐武城县,后又到武城某镇教小学,乃大惭,可谓时运不济。
        吴初到武城,曾有提着水桶,满村找自来水之举,书生本色,被引为笑谈。
        “八十年代末,吴三元终被山东大学中文系慧眼识材,调至济南。后闻曾任职山东某报社……
         
        1979年三元先生来京,一凡曾嘱托我为他办两件事:一是让北岛或芒克去找叶三午(已故,也是《今天》诗歌作者),请他爷爷叶圣陶老先生给德州师专的校刊题字;二是联系三元过去的女友申丽灵(此刻是《今天》创办人陆焕兴之妻)。但我与三元先生却从未晤面,一凡给我看过他离京后表示谢意的来信。    
        同样与三元先生素昧平生的《今天》老友陶家楷,生前曾多次向我们后来的年轻朋友罗亚旗(在二十年前曾举荐徐晓进入他所就职的《光明日报》出版社工作,开始了她的编辑生涯)推崇三元的诗歌,亚旗外出路过济南,与三元先生结为忘年交。于是我转托他代为叩询,并在电邮中附上了(窦)建军来信的扫描件。三元先生很快地从济南给我打来电话,他首先指出:姓氏“窦”是“关”的繁体“關”字草书之误辨,闗建军曾是他的学生,确是 “关锋之子”。
        一字之差使得沉寂三十余年的史实终于浮出水面。但三元先生坦承他对购置速印机之事一无所知,而对当年同闗建军和芒克三人坐着小马扎,以方木凳权当酒桌的畅饮则记忆犹新。
        相信不知在何方的闗建军先生也会留有这温馨的回忆,请接受《今天》对你深深的敬意。
        
        十
        《今天》自第二期起向全国范围征求订户,仰赖读者的预付款,进入有序的稳定时期,加以当时略为宽松的外界环境,故有条件转托给誊印社,应读者的迫切需求,将发行量极少的创刊号重印(重印数1500册)。尽管工本价昂贵,但因《今天》作者不计稿酬和成员劳务的无偿奉献,还是能做到收支相抵的。后又如法炮制,将《今天》丛书(芒克的诗集《心事》和北岛的《陌生的海滩》)交付誊印社印制,此后形势渐紧,虽然暂时未受到停刊威胁,但再也不敢动用读者宝贵的订阅资金去冒险了。
        誊印社这一行业在当年名义上是面向民间,承接业务为蜡版的手工刻写或打字,以及手工油印、装订。而“民间”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实际上并不存在此类需求,其业务对象则转向缺乏置办文印设备条件的中小单位和学校。誊印社在行政上隶属街道办事处,在业务上则归属公安局特种行业科(简称特行科,包括旅馆、刻公章、开锁等行业)管辖,要按规定将各自使用的打字机字盘样张送交备案,据说铅字铸造时所形成的特有缺陷及差异,有助于公安部门对“反动印刷品”的追查破案。该行业的从业人员是以计价工资雇用街道无业人员和只能在家中从事手刻蜡版、打字的残障人士。
        与《今天》毗邻的北新桥誊印社,尽管也看好我们稳定的发行量(我们打的是“师范大学”的旗号),但因其“特行”色彩,也只能维持一种不即不离的业务关系。我们对他们的工作人员很尊重,并且帮助他们消纳了一大批因采购失误的劣等纸张(我们人手多,精选后还可使用),当然是廉价的。
        《今天》购置速印机后,全部的蜡版都交给誊印社雇佣的打字员去做,为规避风险,轻易不再去求助那些在单位文印室工作的朋友们。铅字只有4毫米见方,看到那些残障人士蜷缩在光线不足的斗室内劳作,尽管《今天》资金紧缺,为长久计,我也从不忍心与他们讨价还价,尽可能“假公济私”地多付些钱。渐渐地,我便避开誊印社直接与他们交易,其中有些人成为我的至交。
        据某部门文印室资深打字员回忆:“经过严格训练,每人时速均达到3500字左右,差错率低于千分之一”。这每秒一个字的速度,当然无法比拟今日的电脑录入。但其操作程序则要:在1秒钟内,手脚并用地纵横移动滑轨上(数)千余字的沉重字盘,用字锤手柄准确地撷取所需铅字,击打到滚筒上的蜡版,待铅字复位后再去挑选下一个字(铅字的位置全凭大脑牢记)……我一位友人的继母来自江南农家,粗识文字,在抚养数个子女的同时,兼职中央某大部的打字工作以补贴家用,她的打字速度与质量在部里却是名列前茅。这当然出自女性那特有的聪慧,有时我想:我们祖先创造的象形文字(那些铅字是反铸在字模上,并且在字盘内倒置),但在她们那没有受过文化“熏染”的洁净头脑中,却如同自家放养的鹅鸭那样烂熟于心。
         
        只能从网页上找到的老式中文打字机照片
        
        誊印社这一松散落后的劳动组织如今日渐凋零,其从业人员与“社会保障”无缘,大多进入“低保”行列。如今遍布街市的电脑打字复印门市部早已取代了这一行业,手工打字机、油印机等设备也难觅其踪,甚或变身为收藏品。早在1989年初,香港“汉雅轩”画廊主人张颂仁先生(他与大陆的栗宪庭先生后来成为中国先锋艺术推手的教父级人物),为《星星画会》策划制作的十周年纪念册,其封底即选用《今天》当年为“星星画展”用打字蜡版印制的请柬,张先生对这种铅铸的字体偏爱有加——据说它最初的字模是由匠人们逐个手刻的,绝无早期电脑字体那种生硬的“拼凑感”;而在港台,使用铸造铅字的印刷技术已为电脑植字的胶片制版所替代。为《今天》筹资义卖《星星》画作时,张先生与我约定:让我帮他用重金聘请打字员,下次来京要打印一批文稿收藏。其后形势骤变,我再见到他已是二十年后在香港的《今天》30周年聚会。
          
        《星星十年》纪念册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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