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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离合,都已成流水落花

发布: 2018-3-07 10:17 | 作者: 万之



        
        海德堡 — 布拉格
        《今天》复刊之后的再下一次编委会,应该是在 1992 年 12 月在德国的海德堡大学举行的。那时编委徐星还在德国四处流浪,也想做点事情,就动员海德堡大学东亚系主任、汉学家瓦格纳和我们《今天》合作筹办一个有关中国文学在国外的研讨会,还申请了德国亨利希•伯尔基金会的资助(伯尔即 1972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代表《今天》申请钱的那份英文报告还是我起草签字的,但是那次会议我自己没有去参加,当时我在斯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的课比较多,一时走不开。
        借助海德堡那个研讨会的聚会之机,《今天》也在当地开过一个自己的编委会。《今天》复刊初期的多次编委或编辑会议都是用这样的方式举行的,寄生在某个学术会议名下开,自己就不用花什么钱。如果就用《今天》自己开会的名义也难以申请到钱,我们也不会把有限的资源花在开会上。海德堡那次会议的情况,徐星后来在《今天》1993 年第一期上介绍过,但编委自己开会的情况他没有提。这可能是因为徐星自己对《今天》上登那么越来越多的学术文章有不同意见,他希望的是办一个先锋性的纯文学的杂志。所以那次会议之后即 1992 年年底那天他就写了信给我宣布退出编委,此信就发表在 1993 年有海德堡会议纪要的那期《今天》上。从徐星的介绍来看,参加那次会议的编委除了北岛外,还有多多、顾城、高行健等。
        重读徐星的会议介绍,我才知道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时的师妹张辛欣也参加了海德堡那次中国文学在国外研讨会。张辛欣是八十年代在中国颇有名气的女作家,和北岛也早就认识,可以算是《今天》的老朋友。记得北岛曾经告诉我,还是北京的老《今天》的时代,我们自己油印缺纸,张辛欣那时就为我们“顺”来过纸(“顺”为“顺手牵羊”之“顺”)。在会议上发言的另一些重要人物,还有当时在海德堡任教的台湾作家龙应台以及平路等等。这说明《今天》的中文文学视野,早超越了中国大陆而覆盖了整个汉语世界。
        我自己参加的下一次编辑会议,是 1993 年夏天在布拉格。
        奥匈帝国有三个著名的音乐都城,即布拉格、维也纳和布达佩斯,可谓古典音乐的三大明珠。我在 1989 年八月就去过一次布拉格,非常喜欢匍匐在伏尔塔瓦河上的这个金色的城市。不过,那次去的时候捷克斯洛伐克还在铁幕之内,气氛有点压抑甚至恐怖。那个夏天,北岛还困居在东德包围之中的西柏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有些孤单,我开车从北欧过去接他,准备一起去捷克和奥地利等地散心。因为六四天安门事件刚过,听说有些东欧国家会把流亡的中国人士遣送回国,东德已经有了先例,所以北岛那次都不敢跟我坐车经过东德,是坐飞机到西德这边的纽伦堡,我开车到那里和他会合之后再进捷克。捷克边境荷枪实弹的边防人员也是面容严肃仔细盘问,连车底都要严格检查,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来自西方的游客把书籍杂志带进去,造成“精神污染”。
        布拉格的著名高等学府查尔斯大学的汉学家奥尔加是北岛诗歌的捷克文译者,也是《今天》的老朋友。这个奥尔加,当然不是哈维尔致狱中家书的那个奥尔加。我们到布拉格就是在她家投宿,但那天她正好不在,带着孩子到乡下老家去了,是她的丈夫尤拉接待我们。当时我们算是来自“西方”的游客,手持外币西德马克,富有程度就如文化大革命中到中国的老外。我们就请尤拉在当时布拉格唯一的一家豪华中餐馆四川饭店吃了一顿美餐,因为点得太多吃不完,走时还剩下不少,让尤拉不断摇头叹息,后来在奥尔加那里还告了我们一状,说我们这些中国人太铺张浪费了。数年后我们又去布拉格,尤拉还念念不忘地提起这件事。中国人吃饭的浪费恐怕不仅仅是今天的故事。
        奥尔加安排我们和布拉格的地下文学刊物《手枪》的人马见面,其中有个编辑马丁也会说中文,还是哈维尔的朋友。两个共产专制国家的地下文学刊物就这样在布拉格的地下会师了。当时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捷克的这些作家和知识分子都特别轻松、乐观而开朗,虽然还在铁幕之下,给人的感觉却是自由对于他们好像就是囊中之物随手可取,就如伏尔塔瓦河的流水不可阻挡,而事实也是如此,捷克知识分子领军的天鹅绒革命那时已经指日可待。相比之下,89 年夏天后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先是狂热然后是沮丧,而苏联的知识分子在后来的苏联变革中几乎也没有任何领军作用。
        北岛为这次布拉格之行留下过一首诗,也是他的诗作中我比较喜欢的一首,中文版就发表在《今天》复刊号上,而英文版就登在杜博妮和我翻译的《旧雪》中。在此摘录其中几段:
        
        一群乡下蚊子在攻打城市,
        街灯,幽灵的脸
        细长的腿支撑着夜空
        
        有了幽灵,有了历史
        地图上未标明的地下矿脉
        是布拉格粗大的神经
        
        ……
        越过伏尔塔瓦河上时间的
        桥,进入耀眼的白天
        古老的雕像们充满敌意
        
        有了敌意,有了荣耀
        小贩神秘地摊开一块丝绒
        请买珍珠聚集的好天气
        
        捷克的天鹅绒革命成功之后,《手枪》杂志也从地下冒上了地面,马丁还担任了捷克政府文化部里的什么职务,杂志也有了一些经费,甚至有了一个办公室。奥尔加那时已经成了查尔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1993 年,他们联手邀请我们《今天》同仁重访布拉格。他们的钱大概还是不多,所以邀请的人大都限于欧洲范围,欧洲之外的客人只邀请了李欧梵。邀请李欧梵是因为他和捷克汉学渊源很深,我记得他的博士论文就是以著名捷克汉学家普契克对现代中国文学的研究为课题。
        借着几个编委又凑集在布拉格的这次的机会,我们开了一次编委会议。除了北岛和我,还有赵毅衡、张枣和宋琳等。张枣当时还在德国攻读博士,也是很早就进入了《今天》编辑部,负责编辑诗歌。宋琳当时还住在法国巴黎。住在巴黎的小说编辑张亮是否参加我真的记不得了,也不记得杨炼或顾城为什么没有参加,虽然他们那时也在欧洲。我和这几位编辑在工作中的通信联络已经很多,但聚会见面还是第一次。
        这一次去布拉格我不是开车,而是坐捷克航空公司的飞机去的。飞机降落布拉格机场的同一瞬间,机舱里就开始播放斯美塔那交响诗《伏尔塔瓦河》第二乐章“我的祖国”了。脚还没有踏上捷克的土地,你就已经感觉到那种自由畅快。
        布拉格会议的内容我记不太清了。由赵毅衡开始编选英文的《今天》双年版大概就是那次会议决定的。赵毅衡年长,既有学者又有兄长风度,我们都称他为老赵。没想到他还是我上海复兴中学的前后校友,只是比我大了几乎一轮。老赵当年本来是学外语出身,在国内文学圈子里就小有名气,因为他翻译过两本美国诗选,那是包括我在内的文学青年的启蒙读物。文化革命以后他成为现代著名诗人、莎士比亚专家卞之琳招收的第一个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又到美国加州攻读比较文学拿了博士学位,是个既通文学理论又有写作实践,既能写深奥的学术论文又能写小说和诗歌,既通英文又精中文,是个非常少见的才子。《今天》复刊号上就发表了他论“元意识”小说的评论,让我又有启蒙之感。就编选《今天》英文版来说,老赵的做法也比较民主,哪些作品可以入选都是他先复印了各期目录让大家分别勾选,最后他统计出勾选最多的作品,才能入选。在《今天》的历史上,老赵也是让我难忘的人物。
        布拉格会议给我印象比较深的另一件事情,是会议开完之后北岛和老赵等先走,而我和张枣、宋琳都是下午的飞机,就留在旅馆继续闲聊。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老《今天》之后的所谓新生代诗人,能听到他们发出的心声,而他们又是北岛请来担任诗歌编辑的,这本身就是《今天》诗歌代谢生长的明证。
        那次在布拉格期间还有件难忘的事情,就是有一个晚上奥尔加请我们去听了莫扎特的歌剧《唐璜》(《堂•乔万尼》),演出就是在 1787 年这部著名歌剧首演的那个歌剧院。剧院还保持着十八世纪的样子,可以把你带回到欧洲古典音乐最辉煌的那个年代。坐在那样的古老剧院里你就不得不相信,优秀的文学和艺术超越时代,也超越政治,是任何文化大革命都不可能摧毁掉的。
        最近我给奥尔加去信,请她帮助我回忆布拉格会议的情况。她回信说,“很多细节我也记不清了,只有一些闪回的场景——比如说在老城一个地下酒吧的讨论。在谈到如果我们漂流到一个荒岛的话会随身带什么书的时候,张枣说他要带一本《唐诗三百首》,让我非常吃惊。我也隐约记得,马丁带我们去听了一个过去的地下乐队的音乐会,但是因为太嘈杂吵闹,我只待了几分钟就离开了。北岛好像也不喜欢那里的吵闹声。……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手枪》杂志办公室的第一次会谈,那是在接近火车站的老城,窗户朝南阳光明媚。参加的捷克人中还有伊凡•马丁•伊鲁,曾是著名的地下诗人,也曾经坐过很多年的牢。伊鲁非常愿意和北岛谈话,因为他热爱二十世纪初马修斯翻译成捷克文的中国古典诗歌,甚至可以背诵李白诗歌的捷克文译作。他对北岛说,北岛是中国这种伟大诗歌传统的一部分,但是北岛却不同意,北岛强调自己是‘现代诗人’,和唐代那些大师不同,那些大师已经属于过去。我觉得他们的谈话非常有意思,也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当时做翻译),甚至还用这次谈话的内容作为最近的一次演讲的开头。……”
        我回信给奥尔加说,我相信二十多年过去,北岛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看法,现在肯定和当年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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