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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今天》的缘分

发布: 2018-6-05 18:35 | 作者: 王瑞芸



        就这样我跟《今天》们完全混熟了,在 1998 年,顾晓阳选择回国,北岛竟让我接替顾晓阳来做《今天》编辑部主任。那是一个既有形又无形的位置,没有办公室也没有工资,杂志的编辑们散布在世界各地,亚洲欧洲南美洲北美洲,三年五年也见不到面,全靠书信往返。每隔三个月他们把自己负责的栏目稿件寄来我这里汇总,然后我调度栏目的分量比例,交打字小姐做成电子版再寄往台湾(后来寄香港)排版印刷。有一次我和《今天》的编辑孟悦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与来访问的大陆学者王晓明一起吃饭,在席间我对王晓明笑道,你来洛杉矶肯定要看看名胜吧,这里有一处名胜不可不去。他问何处,我说,《今天》杂志编辑部。他马上“哦”了一声,脸上涂满了认真的表情……没等他问地点,我和孟月就笑开了。在整整十年中《今天》编辑部就在我书房的一个抽屉中,所有《今天》的通讯地址相关材料只一个抽屉全放下了。当我在朱文回忆《今天》的文字里看到,他对万之早些年在斯德哥尔摩只有一个窄小的编辑部办公室深表同情时,大为心动,想:他对我这一届编辑部主任的同情,那简直该比山高比海深了,会不会呢!?
        其实哪里需要同情呢,《今天》完全是“有肉不在褶子上”。它对于我一直是俗世生活中的一只诺亚方舟,上面乘载着各式“种子”角色。在为《今天》工作的年头里,我跟着北岛接触到好一批中国作家。那些年我们常会去爱荷华,因为那里有一个在全球作家中赫赫有名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我因此认识了台湾人谭佳和吕嘉行夫妇。谭佳当时是《今天》的社长,包揽各种《今天》的杂务,她让我见识了什么叫温婉耐心,如沐春风;当然,还有聂华苓女士。聂女士对中国现代文学的作用,轮不到我在这里说了,她那里真的是中国现代好写手们的客厅,她和丈夫——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在 1967 年创办的当年美国独一份的“国际写作计划”,使得那个陷在美国中部平原,只在密西西比河突然失态暴涨,把它半身浸到水里时才可以在报纸电视上露一次面的小城市,从此在地图上能被标上个大大的红点了。我在那里遇见过王蒙,王安亿,李锐,蒋韵,苏童……对了,还有马悦然。马悦然这个人,对现代中国作家多少像一句咒语,你念对了“芝麻芝麻开门”,瑞典斯德哥尔摩某一栋大楼的两扇雕花大门就能轰然洞开,里面金银珠宝,应有尽有……可是,满头白发,不胖不瘦,和颜悦色的马悦然好像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浑然无知。我们出去散步,八十多岁的聂华苓女士穿着黑呢外套,扎着鲜艳宝蓝的纱巾,和马悦然并肩而行,谈天说地。当我们从秋日色彩斑斓的林子里走出来,走上了柏油路面时,马悦然悄悄地和聂女士调换了一下位置,让自己走在路的外侧,让她走在里侧。聂女士一直在说话,大概对这个小举动没有感觉,何况她是聂华苓么,受人礼遇如家常便饭。可是走在后面的我却对马悦然的那个动作相当有感觉:天哪,好一枚资深“暖男”!然而,更让我有感觉的是,等到我和马悦然走在路上有了一起说话的机会时,他对我做出了一模一样的举动。
        就这样,我在《今天》编辑部一干就是十年。十年啊,抗战才不过打了八年世界就天翻地覆了,而我在这十年中外在的变化是从一个文学爱好女青年,变成文学爱好女中年(我先生语)……再有就是,书架上的《今天》从两册变成了上百期。我这里有 1978 年开始至今全套《今天》,好一份收藏呢。一本杂志,在现代世界里,可以是沧海一粟,但谁都看得出来,《今天》在中国现代史中的地位远远超出了一份文学的杂志,它在 70 年代末一度成为中国一代年轻人的精神领航船——这个评价不过分吧?到了眼下的时代,文学已经被宝马香车暖貂轻裘挤到边上去了,可《今天》仍在。照我看,它一样难得,一样稀罕!世界可以变,但文学不变,无论是对于精神禁锢物质匮乏的世界,还是对于一个大敞四开物质堆积的世界,文学都能让人从对物的渴求和依恋中拔出来,哪怕一小会儿,也会有益。这里就得再来说说北岛了,因为若没有北岛的坚持,《今天》早就成为昨天了。
        北岛高大修长,相貌透着严肃,眼睛直直看着人时,像钉子一样把人钉在那里。很多人会觉得他身上的干部味儿超过他的诗人味儿。我们见惯了诗人的长发,佯狂,任性,大概会觉得北岛太“正经”,缺乏叛逆者的可以冠以“激情”的混乱,而条理似乎被视为诗人的天敌。可正如我所观察到的,北岛就是能把不同的东西都收纳在身上,让它们在内心世界里各行其道,互不撞车,走得顺顺当当。他身上认真有序协调全局的“干部”味儿,对于凝聚《今天》的文学群体极为重要。不能想象,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中国的诗人作家一不当心被撒了一“球”——地球,没有北岛这位严肃的“干部”做成这群散仙们的主心骨,《今天》绝不会走到今天。在那十年里,我亲眼所见,在任何一个坎上,这个事都有理由放下,杂志随时可以终止,可北岛始终“衣带渐宽终不悔”……惹得我甚至会想,北岛何苦呢。从我认识他的二十多年里,看着他全世界飞,安与稳对于他成为奢侈品,那份辛苦,让我这个“后生”看着都害怕。在我参与《今天》的日子里,北岛自己不做“主任”不做“社长”,他在忙啥呢?他得四处去化缘,找到钱来把杂志继续办下去。《今天》存在了四十年,北岛进入文学有多少年?早已经半个世纪以上了。在这半个世纪里,文学带给北岛多少东西?闪光的部分是大家看得见的,而磨损的部分只有极少的人看见。而在文学这个水温时热时凉的池子里,伤耗的部分往往会比滋养的部分更大,不信你们去问问行内的人。伤耗而不弃,受累而不倦……究竟为什么呢?这里我们不必来谈文学对于社会的意义了,我们来说说对人的意义吧。
        我自己活人是这么想的,人生在世,不过是过客,不能让自己身上背着重东西。所以对文学,我存三心留二意,肯做的部分就是图一己之乐,适可而止,知难而退。这种念头颇让自己安心,觉得足够用来“破帽遮颜过闹市”;抖一抖机灵,甚至还能把它冲泡为“鸡汤”呢。可是自己的内心唯自己知道,任何缺少一份精神坚持的人,一般说来会面临“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在摇摆和飘忽中一样损耗能量,甚至更多。尤其是这里有一个足够醒目的误会:不要以为“一己之乐”的所谓散淡和飘逸潇洒是同一族的,错!我可是见过真飘逸潇洒的人,那种人所需要的坚持——精神定力——甚至比常人更大才最终潇洒得成。我终于明白,人其实做什么都成,但就是不能缺少精神上的定力,有定力,甚至可以让一个鞋匠都散发出令人尊敬的光彩,一个人走出来平稳安详从容,知道自己此生为何而来。而我对待文学的态度,不过就是把内心最隐蔽的懒惰和懈怠裹了一层精致的包装而已,在任何时候,一旦所谓的“散淡”伤害到自己时,我一样也要放弃。这就是说,我的生存轴心不过是“自我”。这个算个什么价值呢?为自我而活,谁又不会呢?谁又不是呢?……这一来叫我看到,北岛在文学上这样贯穿终身的坚持,正是远远超出了“自我”之境的,这让我面对北岛的坚持开始感到身上出汗了。
        出汗归出汗,这里另有一句实话要告诉大家。两个月前,北岛在微信上追着我来写写《今天》,起先让我蛮烦的——《今天》在我已经是翻过去的书页,上面的字迹已被岁月洇得开始模糊了,乍写?可我无法对老北岛说“不”啊!于是只好把自己踢打起来……但写着写着,心中仿佛有一支动人的曲调袅袅升起,通贯全身。回忆对我成为一种精神的洗涤甚至洗礼,让我在告别《今天》编辑工作的十二年后,重新透过《今天》精神来打量自己的人生。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又一次,在接触了《今天》之后,让我得到了丰厚的馈赠。
        对于《今天》我只有感谢,对于我和《今天》奇妙的缘分,我唯有感恩。
        
        2018.3.30,于无锡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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