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得走一段路,船只能坐在这里了。”村长指了指雾色弥漫的前头说,“一根烟的工夫,呐,前头就是西洲。”
我和老高背着简单的行李从船头跳了下来。裤脚马上就被露水打湿了。沙白色的小路从荡子里像条蛇一样朝我们逼来。湿漉漉的沙砾钻进我们的凉鞋里,把脚心碾得生疼。村长走在我们前头,留给我们一路呛人的老旱烟味。
“你们在这里待多久呢?”
老高望了望我,说,“几天,——也可能要一个星期。反正搞完了就走。”
老高大我足足一轮,什么事他都爱用搞这个词。老高是北方人,他离婚后来南方的时候,我大学还没毕业。我们这次是来勘察水利的。
“这里条件是差了点,不过鱼倒是鲜得很,过几日,莲子也熟了。”老村长终于扔掉了嘴上的喇叭,咳嗽了半天又说,“你们就住青家吧,她男人不在,而且她做鱼可有一手。”
老高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男人不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终于忍不住了,和我悄悄说。
老村长的黄胶鞋啪啦走得山响。他没听见我们的话,或许他听见了,也装作不知道。
“青可惜了哩。”老村长又说,“她是改嫁过来的,在梅塘那边,一年都未到,丈夫就病死了。” 这回我和老高都沉默了。
露水一直没有散尽,青色的芦苇在雾气中显得有些发灰。
小径深处跑来一群孩子,都光着脚丫子,嘻嘻哈哈的,像群小鸭子。老村长训了他们几句,几个孩子跑到我们身后,向我们做着鬼脸儿。最后哄的一声全消失于后面的浓雾中去了。
“大清早的他们去干什么?”老高说。
“去抓蜻蜓呢,起雾的早晨,芦苇叶上都是冻死了的红蜻蜓。”
向前走了些许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便从我们眼前冒了出来。他怯生生地盯着我们,小心翼翼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你妈妈在家吗?!”老村长朝他问道。
男孩依旧盯着我和老高看,并没有搭理老村长的话。他像个小气球一样站在与我们相隔丈远的地方,随时都像要飞走的可能。
“问你呢,难道你聋了!”老村长很不耐烦地朝他吼道,非常地失望。
男孩朝老村长狠狠地盯了眼。他的脚上套了双露出脚丫子的破胶鞋。显然他是想跟着刚才那群孩子去捕捉红蜻蜓的。
“他的舌头是裂的,这疯孩子!”他朝我们解释道。
“裂的?”
“前几年,他娘死后,他就把自个的舌头用剪刀剪了,成了两瓣。”
老村长的话让我和老高的心都颤了颤。
“这孩子八成是疯了,是用剪刀啊,你想。”老村长像是要故意刺激我们,“满嘴的血……”
“那后来呢?”我们问。
“后来,就这样了啊。”
男孩盯着我和老高看了会,眼光始终是勾着的。终于转身又往后方跑去。过于宽大的破胶鞋踢踏作响,像响尾蛇的声音。
我再回头看时,他留给了我一个模糊的小不点的身影。像被风吹走一般。
“他是去找那群孩子玩么?”老高又问。
“他不敢的,那群孩子见他就揍。他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看个热闹而已。”
老高轻轻地叹了口气。掏出卷烟递了根老村长。老村长说,不要想这些了,我们走,马上就到了。他指了指前方的那座低矮的平房,这就是青的家。
一个穿翠色衣裳的女人倚着门槛,看不出真实的年龄,肤色水润,穿件翠色的确良,身段略显丰满,倒有几分姿色。她就是青。
老村长向青嘀咕了几句,青便领着我们进了屋。一张巨大的木床摆在靠窗棂的方位,上面铺的是凉席,墙壁上挂着斗笠。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呃,你们看这合适吧?”老村长说。
老高和我连忙点了点头。肩上的行李便落在床上了。
“婴是不是去荡子里了?”她背着我们悄悄地问老村长。
问完,她又侧身,朝我们望了眼,脸上带着一丝对陌生人的羞涩。片刻,青便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给我们准备早饭了。
我和老高坐在炕上,听见外面老村长正在低声向青交代了一些事,“好好伺候好这两位爷,将来发电站建立了也有你一份功劳哩……”
老村长交代完毕,便来与我们告辞。他咧着一口被烟熏黑了的牙说,“嗨,有啥要求,尽管向青提……”
不一刻,女人便端了米粥和蒸好的玉米棒进来。外加一份腌菜。米粥肯定是早熬好的,或许老村长在我们来之前就打好招呼了。
“嗨……你们吃,不够我再给你们添……”她有些心慌脸红地朝我们说着。声音出奇的软。低着头,手不停地搓着围裙。
我们坐在那里被她弄得有些拘束起来,老高就说,你也来点吧。
青慌忙拒绝了,她说,我已经吃过了的。于是转身退了出去。老高望着青的背影,偏头盯着我,悄悄地笑着说,“长得还真不差。”
吃完了,她又端了洗脸水进来。洗毕,又给我们去倒。老高就和她争起来,说我们自己来,你忙你的吧。
女人显然愣了愣,两个人的手都握在脸盆沿上,青的手马上缩了回去。她走了出去,我们盘着腿坐在床上抽烟。女人又掠起门帘问,中午吃鱼好吗?
老高挥挥手说,听你的。据说你的鱼做得很好。青就马上拉下窗帘,再也没有露脸。
席子还是新的,可能是编织不久。睡上去有股淡淡的芦苇清香。隔壁厨房传来切菜的声响,青已经在给我们准备午饭了。老高沉沉地睡去,响起了鼾声。
从焉城到这,足足有二百里水路。我们都累得不行。
恍惚间,听到窗帘被人揭开,一个小脑袋朝我们身上瞅。原来是早上碰着的那男孩回来了。男孩很快被一只手拽走了,窗帘丝丝一声又垂了下去。
中午便吃鱼。果然如老村长所说,青做的鱼特嫩,吃着细滑、清香。还有一盘炒豆角。孩子坐在火灶前,手中的火钳不断地发出声响。他在百无聊赖地用火钳敲着自己的脚跟。青把菜端上来,便去忙别的去了。“你和孩子都过来一起吃吧。”老高说。“你们吃吧……”青回头有些羞涩地说着。她又像是在叮嘱婴说,“待会吃,菜还有哩。”
婴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偷偷地望了我们一两眼,飞快地闪过去了。眼神里装着许多让我们说不上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