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客 又名张小七;1991年7月生于颍上一农家,是时大水。现在安徽大学,不读书,也无才学;偶有诗文,聊寄生者与死者,亲友与仇敌,故我与新我。
《杏树》(序文)
我曾做过许多梦,大多数都已全忘了,剩下的,也只有零星半点的画面。
然而我还不曾忘记,那些青黄的杏子,掉在地上,被我捡起,吃掉。我要为它们写点什么。
尝梦见我在雪地里疾行,身后似有凛冽的杀气,要我的性命。可我冷,于是僵硬,接着被杀,被埋到泥里,从此写碑立传,昭示着我曾经活过。
然而我还想吃我的杏子,它有时生在院子里,有时生在荒草的沟渠边,对面是一座座土坟。秋冬之交,常有莫名的东西,“咕咕——咕咕”地叫。
我梦见杏树的花了,它落下来,又烂掉;我梦到杏树的果子了,它也落下来,又烂掉。接着就有人疯了。因此我常怕它落下来。
但我时常后悔。
但我心力交瘁。
我看到一棵枯死的树,或许是桃树,也或许是枣树。但我姑且叫它杏树吧。我看到一棵枯死的杏树,它落光了叶子,在寒风里站着,身后是一片颓圮的砖头瓦块。初冬的风,带起一点灰尘枯草,绕着它飞。飞……
飞……我醒转了,我梦靥了。我知道有种吃梦的东西,可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来。我呆呆地坐着,楼下的杏树已发了叶,开了花,结了果。如今,果子也熟了,被人摘下来,吃了;或者掉下来,烂了。风透过窗户吹进来,我打了个喷嚏。接着我就怀疑:这杏子能吃吗?接着我就怀疑:这杏树开的花还是杏花吗?接着我就怀疑:……
我怀疑:这杏树已经不是杏树!
“那它是什么?”
“它是什么?不知道!”
2011.11.21.合肥
1.放羊
你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个梦,然后醒来
只有你清楚这个梦怎么被煮熟,颜色鲜亮,打败了睡眠
怎么在井边发生两树夹井的故事
你需要梦到我妈妈,她不会写字
你和她一起放羊,在梦中放羊
而贫穷教会你们亲热,用井水
擦拭乳房,在树上生子
你把羊牧到松树上,松子就被羊粪带下来,收藏
但是落不到井里,正如你看着羊
内心安宁,对衰老充满希望
羊是唯一的铁器,在贫穷里闪出白色
你拿起它至少不会感到生涩,把耕地磨出茧子
在中午吃下的馍馍太孬
年龄已经不允许你握得太紧
然而那口井到底意味着什么,一直没有提示
你在松树上牧羊,而羊跳进了井里
尽管夜色很钝,足够把苦难埋进烂泥
妈妈脱下的袜子只剩下一只,面对着几十年的命运
不吱一声
2010
2.故朝
她寡居的日子。蟾蜍绝食,杏树的罗帐
褪至耻骨。
她是个故人,养蜂,喂鱼,
焚琴煮鹤。秋晚四合,用以自慰。
那一夜,寒霜突降,
它们都对不起你。它们向我递上奏折:
强奸她!
我翻覆睡不着,好歹就火而读,
见许慎《解字》:“故,使为之也。”使为之也,
使为之也,我念叨三遍,
呕血五升。
故啊故,不亦是旧而有情?鲈鱼
口吐人言。微波阵阵,暮雨潇潇,
死去的人找不到故乡。
2011.02
3.杏花落
——落花人独立(晏幾道)
旋转。杏园昏厥的下午。
我蹲踞在阳台上,看楼下杏树们向
滑腻的春天致敬:
你好,杏树。你好,光脚的孤魂。
而杏树啁啾着。一朵朵先秦的杏花
在旋转中沦丧了。悠悠。
一只悲伤的黄鸟,落在我身边
和我一起蹲踞在阳台上
听先人的哭声,在杏花上做笔记:
“摽有梅,顷筐塈之。”
现在,你我扑腾翅膀,集于灌木丛。
那下午的杏树呢?
旋转中,鼻孔浓墨长流
旋转中,杏花落。
2011.4
4.迷津
一阵膨胀如死亡之甜。飞呀,飞呀……
青黄的神仙,我七岁时舌苔下一颗杏子。
那时祖母摸着我的无知,我迷失的味蕾:
“好杏子,都落了。”祖母有一支尊贵的
龙头拐。她时常跪下来祷告。
我撒完尿,提起小裤衩,盯着院子里的
杏树,说:“不要落下。”
泥巴、草茎、木陀螺,我们见识过一尺的大雪。
下午的炊烟笔直向上。
那里,五月的麦秸爱着他发胖的妹妹。
而晚饭后,一股老年斑之风,
一股弑亲之风,泛着臭屁之红的蚂蚱,陡然射来。
我再也忍不住,狠狠地掷出了左手、双腿、肝和肺。
而在我抽打陀螺的旋转里,在我吃
杏子时牙龈的肿痛里,
杏树:到底有多少繁华已经落去?
乌云里走来肌肉隆起的蚂蚱,吃了祖母的尸体。
现在,寡人坐于杏园的窗下,独自饮酒
默默地看着这具分崩离析的身体,越来越响。
2011.04
5.归田赋
1
夜半,杏园的响尾蛇潜伏着。
我坐在灯前,听楼下杏树不时地嗥叫
我翻看古书笺注,其内藏有猛兽
它不时发力,叩问我的圣贤心
颜回,我寄身杏园,如临深渊
我箪食瓢饮,愧对你的教诲
我力可伏虎。而一枕余甜我回到
我麦田的五月,乡村校舍农假时
奔跑在挥舞镰刀的节奏里
母亲手上的茧子,摩着我的眼,我七岁时的羞耻心
“经蟾蜍爬过的香瓜是苦的”
但我的农民语文老师,我仍爱着你。
2011.05.22.合肥
2
五月,汉语修辞学幽深的后院,
李贺抱怨着我的嗜睡症。
他“二十心已朽”。而杏园是我的棺木,
碧树繁盛,砖墙高筑。
从七岁时的乡村校舍到安大阴凉的
图书馆,我一路疾驰般等待
哦,云雾茫茫!我的汉语之舌,
它倚树而憩,状若游龙
它是我乡下的亲人,淳实重情
眷念着古人。屋后的沟渠,
蛙鸣阵阵,旷日持久,
我的圣贤之心被一场暴雨累垮了。
2011.05.22-25.合肥
3
入夏,鸟雀翔舞,一种厌倦
破口而出。喉咙隐隐地痒
我吞食鱼鳞状晚云和俊逸的知己。
年届弱冠,自闭症召唤着家乡
我七岁时的大雪,胶靴,铅笔盒,
瓦屋后的杏子树忍着峭寒
端午节的泥腿,麦子,魔法拖拉机……
唉,安闲不再,圣者亦不再。
而陶渊明是我的酒友,他敲我的骨头
碑石嶙峋,犹有铜声。
他告诉我:“秦皇汉武不读书”,他对我很失望
“下一次断裂即是我的死亡。”
2011.05.25-29.合肥
6.隐者
晴天,他们喜看日出,有鸟鸣不寂寞
披着云彩,热爱历史和农事
如果世事晦暗,他们将噤声,将做隐者:
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
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
他们清风明月,酒后读书
他们结网,钓雪,星夜乘凉。月至,抱幼儿入眠
他们是渔翁,猎人,砍柴夫,乡村语文老师……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逍遥于天地之间,
而心意自得。清流可饮,至道可餐。
他们将放弃人间常道,任性自然,骨格不折。
是了,他们是永恒的隐者。
2011.05.29-30
7.亡叔
向下,花开两只,一个落了
他躺下,瘦得像另外更饿的一个
我坐在他两个衰竭的肾上,低声唤道:二叔,二叔。
我看他的脸,五十而衰靡,可叹不知天命。
我看他呼吸着悲伤,疼痛和酒精……
年幼的儿子不知世事,仍玩乐。
唉,年轻时他脾气倔,如今,那个专找穷人的东西来了,
迷信,愚昧,不识暴虐。二叔,那么些年,你挣扎些什么呢?
可如今,再愤恨亦只是孤苦。亦只是躺在尿毒症的床上,像个酒瓶子。
二叔,这是我二十岁时安大杏园的六月,杏子将熟。
而那一刻你 “赫赫”如牛,强心针和夜半暴起的哑,不甘和
落花——向下,向下,请你不停地向下啊!
2011.06.09.合肥
8.伊人
伊人好脾气,坐在那里,望着水面。
湖水之幽凉的雪碧味儿,蝇虫们忙于休闲
她长裙遮着檀木椅子,也遮着一股馨甜
她爱一种流转,也爱莲花剥落时翠湖东苑一刹的红。
我的俊人儿,你看,对面玉桥上如花美眷:
那女子洁净,泼娇儿的懒;那男子虚胖,临风骋怀
把天边的蓝月牙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你看,这四月滚动的雷声:青山静远,密雨如织
我咧嘴笑一笑,走到一年后灿烂的松树下
拍照、吃一顿碧溪和清晨之累。
而伊人也会累,也会生气并在一阵急促的落花后
跑开。
2011.06.12-13.合肥
9.酒后晨起,哀江南:
你的好手段,只饮酒,不吃饭
而你偏又赤身,递来槐树枝——
人生苦短,何愁几盏煤油灯下,那几只臭虫。你躲个鸟!
我曾写诗,曾放屁,可也用不着拿尔等圆场
如今,南方落了万历的雨,冷了小的们
如今,我已无勇气,我已不能从空穴抓风
如果风声大于鹤唳,夜将贴地面疾阅人间——
这大好世道可资掺水。这高高村落有处女八千:
个顶个地,端方、洁净、爱喷香水儿。唇红似锦,齿白如一。
我将万里来悲秋,只为此生长作客。于此地。
日啖美人儿,如啖琵琶曲、酸梅汤
一顿吃三碗米饭,并白菜牛肉若干。
2011.08.19.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