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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歌声

发布: 2009-4-10 05:10 | 作者: 夏朴



——评“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及其他

       在那已经逝去的岁月里,由于“四人帮”的法西斯专制,人们饱尝了忧患和纷扰,在动荡的旋涡中,在斗争、愤怒和惶惑中,人们无暇领略自然之美—— 现实是多么冷酷无情啊!
      
       然而大自然永远是美好的,它无须政治风雨的催化和滋润。那弥漫着阳光的田野,树影婆娑,河水喧嚣;树叶在空气中微颤,露珠在草尖上跳跃……那么一种自由和情爱的天地,生活和生命的领域,要用多少深厚的感情、丰富的想象、精深的探索才能赋之于点滴!面对慷慨的大自然,人们是怎么回答的呢?人们该怎么回答呢?
      
       今年三月,“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在京开幕了。
      
       “画展”的大量作品,使我们尽情领略了法国艺术家揭示的大自然美,它真正撼动我们内心的,不仅仅是艺术家超卓的技巧,而是一个更内涵的世界—— 那就是法国画家们的真诚和热情,及他们所代表所刻划的一个伟大民族的存在和信念。
      
       康德曾说过:“我认为对自然之美感到一种直接的兴趣(而不仅仅是对它有评判的欣赏力),总是一个美好心灵的标志。”
      
       从文艺复兴开始,在欧洲和法国的绘画中开始体现人的尊严、人的力量,反映了日益蓬勃的民主精神。到十八世纪这个理性时代,对传统的宗教迷信和王权政治进行了全面批判。然而真正发人深省的是十九世纪巴比松派给绘画界带来的革命。卢梭异军突起,将民主和自然联系起来,他在虚构一种平等的自然状态时,用赋有感召力的激情描绘了自然之美,描绘了此种感情的力量。在他稍前,科罗、巴比松派的思想及技术上的奠基人宣告要“面向自然,对景写生”,把绘画从画室的狭小天地里解放出来,如同解脱一闸春水一样。它告别了桎梏,迎来了自由。从巴比松画派延伸到印象主义,风景画终于汇成一条千姿万态的长河,构成造型艺术的一个重要方面。
      
       作为风景画史上的巨大代表,科罗的绘画在展览中自然有其突出的位置。我们看到这个银灰调子的抒情家,他对大自然有多么细腻的爱和多么丰富的层次。在他各式各样的情调中,我们可以感到自然的壮美和宁静的呼吸。人们炙口称赞他所作的“春天树下的小道”。在这二尺见方的画面上,几乎被参差的枯枝和树干、团团的嫩叶遮盖了,而小道、小道上的两个农妇却影影绰绰,并不突出。但我们仍然看出小道是潮湿的,空气是颤动的。晨曦在树叶间久久不散,给整个环境带来一种亲密和柔和的气氛。最妙的是中景那棵赋有暖黄色的树上,摆动的叶片闪出天光,似乎在单纯和含蓄的情绪中,还有一点轻巧的对比。但,就是这么一点毫不张扬的传神之笔,却是艺术家得天独厚地把握自然的地方。透过轻捷的树叶,远景上是充足的阳光,不知怎的,它产生一种朦胧的意向,说明画家在遵循对景写生的信条时,已被自然的语言强烈地控制着,他不能为一些不必要的局部东奔西跑,而是持久地浸在一股缓和的情绪中间,他的树枝和嫩叶中间。这使我们想到,表现自然是多么具有诗意,而且动人心魄啊!
      
       引人注目的农民画家米勒,他以一种独到的风格不同于卢梭而占巴比松派另一主导地位。说到他,人们往往强调他作品中的宗教感。但我们看到他纯朴的心灵,看到他对贫苦而朴素的农民生活的肯定。作为繁华都市生活的对立面,作为对资本扩张的顽强抵抗,我们看到了生活的泥土。他的“喂食”、“奥弗涅的纺线女”所表现的题材,是我们生活中最屡见不鲜、最不具诗意的现象之一,然而我们在艺术品面前,却仿佛从另一个高度上重看这些琐碎而动人的生活画面了。比如“喂食”中所画出的,三个依偎在一起的儿童,高兴而宁静地等待他们的母亲喂饭。它给我们的联想是难以用言辞来表达的。它在诉出动人旋律之时,告诉我们画家观察生活的谦逊,创作感情的真诚。相比之下,我们感觉自己对生活、对大自然是多么傲慢和苛刻,不仅对此类经常发生的、一闪即逝的事物视而不见,还每每为素材的贫乏而苦恼,从而显得多么无知和轻浮啊!
      
       十九世纪中叶,自然科学的充分发展导致了艺术领域的另一场更深刻、更猛烈的革命,那就是一代印象主义的画家,呐喊着,用骑士的姿态闯入了绘画。自他们开始,在风景画中对外光的大胆探索,表现了色彩的对立和统一,表现了色彩强烈的感情性。笔触的粗犷是与传统贵族趣味的反叛相联系的。色彩的强烈更动摇了官方艺术。在他们的作品比较下,一切古典的作品都呈现出“老黄调子”的贫弱,好比不同调子的素描。可以说,是他们创造了色彩画的生命和历史。就展览中不多的几幅印象派作品而言,都包含了构图大胆和色彩响亮的特点,都洋溢着不同的情绪。我们看到,如果画明媚的阳光,他们就把一块块的小笔触重叠起来,形成一大团颤动和闪烁不定的组织(如西斯莱的“莫雷附近的白杨树林荫道”),这里没有什么传统的准确性,只有阳光,阳光的漫延,整个阳光下的气氛。如果画葱郁的树林,他们就把树的轮廓弄得模糊不清,使它们同周围环境融合起来。这种方法得到神奇发展的是,他们也许会把天空的颜色和树叶的颜色揉进一个大色块里,然后间或点出空间,给人暗示出复杂的光线,并以某种神秘的程度跃然画布之上。
      
       然而,我们借印象派画家的画却可以找到一个比画面的表现更高的东西,一种抛弃过去和幻想将来的东西,一个令人兴奋的创新思想。这是高度地自觉的艺术,植根于谦逊的观察和起因于自信的感觉。正如印象派一位大师毕沙罗所说:“在自然面前不要胆怯,处在被蒙蔽和错误的险境中,人们必须勇敢。人们必须得到唯一的大师——自然,她是永远让我们请教的一位大师。”
      
       可能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吧,这次展出偏重于现实主义风格的较多,年代较早,而对莫奈一代的高峰,未作详细介绍,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我们对印象派及其表现手法不是该作进一步的探讨和评价吗?
      
       由于这些作品——这些艺术家的安琪儿,都是他们热爱生活的产物,里面没有任何牵强的理论性的、经济性的、政治性的色彩,所以才能在百年以至更多年代后保持他们的新鲜,给人扣动心弦的力量。正如我们不可解释作品的每一细部一样,我们也无法说明整个作品的奥妙,因为它们同是大自然的产品,是天生的,土生的,自由生长的,都是些纯粹和精美的果实,而不是嫁接过的、加工过的、让人望而生厌的玩艺儿。我们看到,在通向自然的门径上,不管是哪个画派的画家都同样地平易和谦逊。这种可贵的精神给他们供应了真正理解自然的钥匙,在紧密地对大自然的心领神会中,艺术品表达的感情不仅仅是田园小诗,温文尔雅,而是一种新的确信,一种对新发现的切望,和一种新近获得的自由的愉快。
      
       这些,是展览给我们带来的最深刻的启示。
      
       土地哺育了人民,人民热爱自己的土地。过去和现在,我国艺术家创造出无数风景画。我国拥有悠久的文化传统,从隋唐开始,山水就作为绘画中的一种新形式而独立存在了。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风景画表达文人意趣,始终与隐士精神相关联,在他们空灵潇洒的艺术表现中,隐含着对社会现实的逃避和对恬淡理想的追求。正是因为这种倾向所表现的孤独和神秘,所以能部分地迎合朝廷和帝王的爱好。如果说这些山水画表达了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那么这种表达也因其局限而过于清逸和孤高。我们在法国风景画中,不仅看到了对自然的热爱,而且看到对朴素人民生活的热爱和肯定,这种文明的对比,不又使我们得到一种启示吗?
      
       不尚如此的是,今天,由于粉碎了“四人帮”,我们的祖国发生了新的变革。在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都不断更新的前提下,我们要求艺术家以他们特殊的使命和角色,真诚的创作艺术,真诚的反映生活,即能够站在时代潮流的前面,发出雄强有力的呼唤。这也是“实事求是”在艺术上的反映和对艺术的要求吧。
      
       而过去的十年中,一些艺术家并没有这样做。他们既不热爱艺术,也不热爱自然,更不热爱人民。他们只是热爱上层的位置和温饱,而拒绝以一种平易近人的态度理解社会和自然界。现在,面对一个世纪前的法国作品,他们是否自觉形秽呢?他们的失败,不仅仅是技法的贫弱,更主要的是灵魂的苍白。
      
       实际上,美术作为艺术家个体创作形式,本来是可以具有更广阔的天地的。它应该首先贯注我们时代活生生的力量。在获得当代政治运动的觉悟之前,我们不应该找到更多的、现代的表现这些力量的造型内容和形式吗?
      
       现在画界已有了很大变化,但仍不够深刻。一些思想陈旧却“颇有名望”的大师们主导着美展的入选命运,有意无意地扼杀了一批生气勃勃的作品。但这种情况必不长久,当大胆和首创精神属于新人的时候,当老一代已经不可能在当年的“青春”上更进一步、而仅仅赋予艺术以知识和经验的时候,一代独立自主、自由和开放的、体现现代灵魂的艺术家必将应运而生,它从传统的专制下解放出来,必将会为瑰丽的大自然贡献力量。那么,让我们等待这一时刻,迎接这一时刻,为它们保留最真挚、最热烈的欢呼吧!
      
       原载《今天》第一期  署名:夏朴
       (根据原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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