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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雪

发布: 2009-1-10 16:09 | 作者: 万之




       昏昏沉沉中,有人轻轻推我。原来是妈妈。
      
       “查票了!”
      
       我抬起头来,看见身边已站着两个乘警,我掏出车票递过去。那个年青些的乘警接过去看了看,扬了扬眉毛,轧了检票记号,把车票递还给我。
      
       “别再睡啦,你们快到了!”
      
       夜行的列车车厢,灯光黯淡。查票员的身影在晃动中走远了。我的头依然是昏昏沉沉的,刚才像是做了什么梦,梦见了海,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也梦见了娴,躺在手术台上呻吟,低声埋怨我:“你怎么在这种时候离开我?你怎么能离开我?”
      
       这趟车开得真费劲,车轮声单调而又疲倦,车不知为什么晃得那么厉害,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方向是向前还是向后,当然,它是向北的。
      
       “你别再睡着啦!”妈妈望了望我。“你看,外面下雪了!”
        
       哦,下雪了?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凝结了的水珠一滴滴淌下来,淌成一条条小溪,除了车厢里灯的反光,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除了车轮声,确实还能听见一阵沙沙拉拉的声响。像是树叶拂打窗户。我擦了擦窗上的水汽,脸贴近窗子向外望。哦,在一片黑暗中,窗前有一片片白呼呼的东西飘过,是在下雪,还是一场大雪呢。“你看我们还坐得上汽车吗?”妈妈问我。
      
       “真的,小雪说过,天气不好,汽车就不通了。”
      
       妈妈叹了口气,眼神更忧伤,像是又哭过了。哭又有什么用呢?我担心她是不是经受得住这次奔波的疲劳。已经坐了将近一天一夜火车了,她没有合过眼,也几乎没吃饭。我们走得实在太匆忙,连卧铺票也订不上。这该怪谁呢?怪妹妹吗?妈妈也不该来,可我怎么能拦得住她呢?
      
       娴挺着她的大肚子来给我开了门。我一边放下了刚从百货商场买来的小孩毛毯,一边兴奋地对她说:
      
       “床位已经订好了。有个同事在妇产医院帮我找了个熟人,住院医师,我们以后就直接找她……”
      
       娴显得并不那么高兴,对我这个消息不感兴趣。妈妈又是怎么啦?翻箱倒柜往小手提箱里收拾东西。“出什么事了,妈妈?”
      
       娴默默无声地把一封信递给我。这是谁的字,就像是个小学生写的。我正了正我的眼镜,迷惑地望望娴。
      
       “妹夫来的。雪也要生了,还怕是难产!”
      
       哼,一年多不给我们来封信了,现在又送来这么一个倒楣的消息!那么妈妈是准备马上就动身去吗?
      
       “妈妈,你准备要去?”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总是自己的女儿呀,除了我,还有谁呢?娴也就要生了!”
      
       “可是你一个人去怎么行呢,而且,这样大冷天,你到那儿受得了吗?”
      
       “我是非去不可的!明天一早有班火车,我已经问过车站。你不用多说了!”
      
       真糟糕!娴郁郁不乐地望着我,两只手又小心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如果妈妈要去,只有我陪着,但娴怎么办?我读着信。信上写的真让人冒火,怀孕八个月了还干活,又不肯上医院住,妹妹难道就那么糊涂吗?她就永远不能醒悟,回到现实中来!这信就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没办法!也许,只好让娴的母亲和妹妹们照顾一下她的生产。我没有说话,娴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
      
       “好吧!你就去吧!”她终于开了口。“把这条毯子也带上!”
        
       车厢里闷极了,睡意还是一阵阵涌上我的头脑。昨晚决定动身,一夜就基本没睡。总算把娴的事安排周到了,妇产医院条件好,又有熟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早晨五点多,我们就上了这趟车。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痛痛快快睡一觉呢?瞧那尼龙网袋里的桔子,真诱人!我们走得早,又匆忙,没来得及买水果。一路上只喝了点儿茶,如果能给妈妈弄些桔子就好了!嗐,这真是倒楣的旅行。记得那年夏天,我和娴一起到黄山去避暑,那是多么轻松愉快的蜜月一样的旅行啊,和现在无法比拟。
      
       身边的这位胖子,呼呼地打着鼾,嘴微张着,口角流涎,不客气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可不能再睡着了,瞧妈妈忧心如焚,痴呆地望着窗外的样子,我要再自顾自打瞌睡真是桩罪过。我站起来,也没顾那胖子,披上棉袄向车厢门口走去。通道里,隆隆的车轮声比车厢里响多了,白色的冷气夹杂着雪雾从接缝处往里喷;锅炉室的风门打开着,狂猛的风抽着火苗呼呼向上窜。左边的车门前站着一个抽烟的人,倚着板壁,斜眼望着窗外。他听到响动,瞥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有些面熟,那一瞥是多么阴沉啊,似乎对每个人都有着仇恨。他像是南方人,半新不旧的中式灰棉袄,半新不旧的蓝呢裤,半新不旧的一双黑皮鞋。
      
       我也点了支烟,靠在右边的门旁。窗玻璃上有一半已蒙上了一层积雪。火车正通过一个小站,窗外掠过一些迷蒙的灯火,在弯道处,钢轨和车轮吱吱尖叫着相互摩擦,车头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汽笛嘶鸣。列车正顶风冒雪奋力北进,这儿已经是北方了,我从未涉足过这片土地,除了一片冰雪,我对它可以说一无所知。
      
       蓝色的烟雾。我已经抽惯烟了,也惯于在这蓝色的烟雾里看世界,这个世界现在一场漫天大雪,甚至恐怕在南方都是这样。
      
       此刻娴也许正熟睡着,也许没有睡着。恐怕这还是结婚以来第一次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睡觉呢。她望着一边空空的枕头,会怎么想呢?又会噘着嘴埋怨我了吧?
      
       她长得并不比妹妹漂亮。是的,如果妹妹也烫上这样一条长波浪的舒展的卷发,配上一件小腰身的米色外套,而且,还能恢复城市姑娘细腻的皮肤色泽,她确实比娴会更出色。早先,追逐过妹妹的小伙子可真不少……
      
       不过,这是不会的,妹妹那种固执的性格,和妈妈真是一模一样,这一点她承袭了妈妈的。
        
       “她说她把她那位男人也带回来了!”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话。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刚从监狱中释放出来,已经十分苍老消瘦,但还是恢复了一点儿精神。我们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了,妹妹坐的这趟车晚点,月台上接客的人都引颈而望,侧耳倾听着有没有汽笛的声音。
      
       妹妹终于要回来了,八九年和妈妈没见过面,我想她们一定会相对痛哭一场。妹妹会是什么样的呢,我不能想象。再不会是过去每天早晚在西湖幼儿院门口等接车的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吧,当然,也不会是离家时腰扎武装带,头戴军帽的女红卫兵那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英姿了。还有,她那位农村丈夫会是什么模样呢?从来没见过,连照片也没寄来过。因为她很久不和我们来往,如果这次不是用给爸爸开追悼会的名义,她恐怕一时也回不来的。
      
       广播员终于在播北方来的这趟车到站的通知了。
      
       列车缓缓驶进站台,许多人的头都伸到车窗外,挥着手呼唤着自己的亲友。没有看见妹妹,车厢一个个慢慢地在眼前滑过,我觉得自己有种莫明其妙的不舒服的感觉,突然,我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向我挥了挥手。
      
       “在这儿,妈妈,小雪在这儿!”
      
       “在哪儿?”
      
       妈妈加快了脚步,跟着这节车厢走。“小雪!小雪!”她的声音已哽咽了,她已经看见了她。妹妹!多么奇怪啊,我知道自己不能猜想出她确切的模样,总还把她想象成城里见到的最朴素的姑娘,对眼前这个“农村妇女”我可太难接受了。短发,围一块绿色方头巾,一身深色花格的棉袄,已是半新的了,一路上又蒙了不少灰尘。是她吗?脸又黑又瘦,那么粗糙,但是我还分辨得出这是妹妹的容貌。她身边那位小伙子,完全一副北方农民的打扮,黑布棉衣棉裤,露着一副傻乎乎的笑容,直愣愣地望着我。我握了握他的手,那双手又粗又硬。
      
       妈妈已经止不住地抽泣起来了,妹妹也有些激动,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喃喃地叫出了一声:“小雪!”泪水于是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也看不清她们的容貌了。
      
       一直到我们坐上门口的小汽车,那阵大家都知道避免不了的激动才渐渐平息。好像谁都希望这种折磨早点儿过去似的,竟都沉默起来,一路上,只听见了嘈杂的永不休止的喇叭声、车铃声、人声……一片城市的喧嚣。
      
       晚饭准备得很丰富。娴把她的妈妈请来做了帮手,摆了满满一桌子丰盛的菜,中间甚至摆上了一小盆花。显然她们听见汽车声响就开门等着了,在见到小雪和她丈夫的时候都没有掩饰住吃惊的神色。
      
       又是一阵哭泣,这些女人们!只有妹夫显得坐立不安,一个乡下来的人,真是初见世面,对一切都陌生好奇,他又是怎么会和妹妹结婚的呢?难道她们之间会有爱情吗?
      
       “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害成了这种样子!”娴的母亲不停地擦着眼泪。
      
       “怎么了?我成了什么样子呢?”妹妹一直显得更克制一些,很少落泪。娴对她的亲热,她好像不习惯似的,只叫了声嫂嫂,打量了一下娴的外表。是的,真是太悬殊了,妹妹比娴小两三岁,但此刻娴反而显得比她年轻十岁。娴已经觉察到了我感觉到的东西,她拉了拉她母亲的衣袖,招呼大家坐下吃晚饭。
      
       “小雪,妹夫,来!不管怎么说,今天总是大喜的日子,我们一起来干一杯!”
      
       是什么阴云笼罩了餐桌,笼罩了每个人的心呢?尽管我们尽力装得自然亲切,总活跃不了餐桌上的气氛。首先,我们的语言就不一样,北方话使我觉得,妹妹她们只不过是偶尔路过家里的什么客人。
        
       妹妹站在窗前,背对着我。一场不愉快的谈话已经开始了。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没有开灯,暮色侵入窗台,大街上的霓虹灯已经在闪烁斑斓的色彩。蓝色的烟雾,我已经抽第二支烟了。
      
       “前两天忙着给爸爸开追悼会的事,没有跟你好好谈谈。现在追悼会也开过了,小雪,我想问问你,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回去!”
      
       “你难道当真要把根扎在那儿一辈子吗?”
      
       “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
      
       “难道你的思想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样狂热地信仰那一套吗?”
      
       “不!我完全不相信那一套鬼话了,恐怕我现在的思想比你更清楚。”
      
       “清楚?老实说吧,如果清楚你就不会嫁给一个农民了,图什么?图时髦吗?现在谁不把这种举动当成疯子。别的同学早就回来了,只有你!难道我看不出你的痛苦吗,你和老同学避而不见,你对你的生活避而不谈。你对现在的形势变化迷惑不解,因为你不敢承认自己犯了终身大错,实际上是欺骗自己,可是如今谁不把你当成傻瓜……”
      
       “我不否认我犯过错误,致命的错误。轻信!狂热!受骗!我甚至流过血。我现在是痛苦的,我愿意向真理低头认罪。但真理不在你们这边,不在这个繁华无比的城市里。我不愿意像某些人那样假惺惺地爬回妈妈身边低头认罪,说我误解你们了,你们不满意我,不满意我这个农民,嘲笑我们的土气,所以我才不愿和你们谈起这一切。要我离开那里,要我昧着良心去抛弃那些在最困难的时候使我生活下来的人,不!我永远不会同意离婚的……”
      
       “那你就把自己的一生断送在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那也是人住的地方,你们不了解那儿,你们不把农民当人罢了!断送,你能说明怎样的人生才算没有断送,像我这位嫂子,是吗?没有插队落户,如今多么快活!断送,我已经被断送了一切,但还想留下一点儿自己的良心……”
      
       “如果说良心,你应该为妈妈着想。我们也不会对不起他们!……”
      
       “钱?是吗?你们现在有钱了,成千上万,哼……”
        
       车速已经减慢了。妈妈穿好了一切可以御寒的东西,我搀扶着她向外走,那个抽烟的人也站在那儿,不过多穿了一件大衣,脚下又放几件行李。他又给我以冷冷的一瞥。真有些面熟,我大概是在哪儿见过他。他也在这儿下车吗?古怪的人,我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他却冷冷地摆过脸去。
      
       月台上,迎面扑来一阵风雪,灯影中雪片像飞蛾一样狂飞乱舞,抽打在人的脸上,刺人生痛。该死的地方,灯又是那么暗,脚下滑极了,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妈妈,跟着人群向外走,在这陌生的地方,只有跟着人走吧!
      
       候车室挤满了人,中间生着两只大铁炉子,围着一大群人。空气真混浊,难闻极了——汗臭味,尿臊臭味,北方人那种羊皮袄发出的膻味。地上一片灰尘,搀和着雪水和痰渍,纸烟盒和瓜子壳。还有这么多席地而卧蓬头垢面的人。真见鬼,一个北方小车站就是这种情形吗?
      
       “是不是先找个旅馆?”
      
       “不,你还是先去问问通不通汽车吧?”
      
       妈妈是心急如焚了。这就是妹妹给我们带来的烦恼啊,她要是看到我们现在的困境,她也许会醒悟一点的。
      
       问讯处后面坐着一个睡眼蒙眬的姑娘。“这天气,还用问!”她翻了我一个白眼,又伏倒身子打瞌睡去了。
      
       没办法,真倒楣!旅馆也要天亮才收旅客,怪不得人都拥在这个候车室里。
      
       “妈妈,只好等天亮再说了,雪若是不停,还不知道要几天才通车,这回可让你吃苦头了!”
      
       母亲焦急地来回踱步,低着脑袋叹气。我坐在手提箱上,狠狠地抽起烟来,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解脱我的烦恼。雪,窗外仍然是雪,雪的世界。这也许是命运,妹妹就是下雪天生的,因此取了个名叫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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