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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像

发布: 2009-1-10 16:13 | 作者: 万之



       “噹——啪!”
      
       沉闷的物体破裂声。孙元正站在陈旧的黑漆五屉柜上,往墙上贴最后一张新买的画像。听到声音,他摁住了画像,转过半秃的脑袋,朝肩后望去。
      
       五屉柜前站着佳佳,他睁着受惊的小眼睛,面如土色,愣怔怔地望着父亲。
      
       “怎么回事?你又闯什么祸了?”父亲问道。五屉柜吱吱嘎嘎地叫着,竭力承受着孙元并不笨重的身躯,他保持着平衡,颤悠悠地俯下身。在儿子脚边,一堆白花花的东西。他忙向旁边的方桌上望去,刚才从柜顶移过去的瓷像不见了。
      
       “啊?!你这该死的!”父亲的脸色陡然变了。
      
       佳佳一声不吭,被这一切吓傻了。他垂着与那尖尖的下巴、瘦小的身子不相称的大脑袋,旧花布衣裳罩着的小棉袄紧紧地绷在身上,袖子已经短了,露出一截细溜溜的胳膊。他正双手捧着母亲遗照的镜框。母亲依然微笑着,可这微笑蒙了层阴影,显得有点凄惨。刚才,佳佳一直在望着父亲贴画像。他不明白,家里为什么要贴这么多,甚至连门上都有一张。最初,父亲每天早晨只朝一个方向鞠躬,现在要鞠上整整一圈了。这倒没什么,可他为什么今天要摘下母亲的像框呢?他要妈妈,他要妈妈每天看着他,朝他微笑!于是,佳佳踮起脚尖,伸手 到柜顶上去够像框,一不留神,胳膊肘把桌上的瓷像碰到地上。
      
       “你是怎么搞的?”孙元怒冲冲地从柜顶下来,拾起几块碎瓷片,无可奈何地摆弄着。因为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撕错一张纸,就会飞来横祸,囹圄陷身。而他竟打碎了一个瓷像,何况他又是个五七年戴过右派帽子的人!他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眼前白花花的碎片,变成一顶顶白色的高帽子,一块块白牌子,一张张大字报……
      
       他把瓷片伸到儿子面前:“噢,你看看,你看看,你闯了什么祸!”
      
       佳佳偷偷地瞥了一眼父亲铁青的脸色,缩着脖子,更低地垂下脑袋。
      
       孙元伸手拎住了佳佳的耳朵,好像提着一尾鱼。“你怎么不吭声?!你怎么搞的!”佳佳的脸被拉歪了,细脖子扭向一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泪水涌出来,浸透了胸前的罩衫,也滴在母亲的像框上。妈妈的面容模糊了,佳佳疼的忍不住叫了起来:“妈妈!”
      
       这一招果然灵验,父亲的手松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来。
      
       她知道这些碎瓷片万万扔不得,被人发现了更罪加一等,藏起来吧,也不行,随时会被人抄出来,再说总会有人追究瓷像的下落。思忖片刻,孙元最后又长叹了口气,找了张纸把碎瓷片包了起来,然后在方桌上摊开一张大纸。
      
       “我有罪……”他开始写,语气惶恐、虔诚。他的书法造诣极深,尽管他是个理科大学毕业生,这些年却专事抄抄写写,练就一笔好字,人们说他写秃的笔太多了,因此也过早地秃了顶,其实他还不到五十岁。
      
       孙元望了望在身旁发呆的佳佳,“你出去玩吧,佳佳。”口气温和多了。佳佳把像框小心地放在桌上,拖沓着小步子,抑制住一阵阵抽噎,把门拉开一道缝,小小的身子挤过去,来到了门外。
      
       楼道里,冷冷清清,地上满是窗外刮来的烟灰。这是晴朗的日子。顺着那扇窗子,佳佳看到了一方瓦蓝色的天空,反射着阳光的红屋顶和几根树枝,树梢上还有三两片树叶闪动着。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和打闹声,佳佳看不见他们在玩些什么。他还够不着窗子呢。
      
       佳佳不愿意下楼去玩,孩子们都不理他,说他是个狗崽子,把佳佳原来的外号儿“猴子”也改掉了。佳佳虽说姓孙,又挺瘦,可不配叫这么个好名字,就像他永远不配当红卫兵、当解放军一样。尽管佳佳不服气,也只好如此。为什么他有这么个坏爸爸呢?他不知道。父亲对孩子冷冰冰的,从没有一丝的微笑。只有妈妈和姐姐喜欢他,可妈妈病死了,姐姐现在也不回来了。每天佳佳总是一个人守着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可往常总有母亲的微笑陪伴着他,他可以跟妈妈说悄悄话、问问题,又代妈妈回答……现在呢?哼,爸爸真坏!他多盼着像姐姐那样,不理这个爸爸,可他还小呀!他只好孤单单地守在楼道里,扶着冰冷的铁扶手,看着窗外。窗外的树叶是佳佳的好朋友,可惜只剩下最后的几片了,千万别再掉了。满心的委屈涌入他的眼眶,变成了一颗颗泪珠。
      
       孙元写好了认罪书,捧着纸包从屋里出来。他看见儿子趴在铁栏杆上,一双水汪汪的泪眼怯怯不安地望着他。他什么也没说,心事重重地走下楼去。
      
       谢天谢地,事情并不可怕,他所担心的厄运并没有降临到他头上。无论在居委会,还是机关,他都诚惶诚恐地叙述了事情的原委,这都是为了贴那张“新请”的画像才发生的。人们可能正忙着别的事,只要求他把认罪书贴出去,贴在楼后院子的东墙上就行了。那儿是专为五类分子请罪用的。
      
       做完这一切,他轻松多了,伸手摸摸口袋里的钱包。他原打算用省下来的钱买点布,把佳佳的棉袄翻改一下。这会儿,他大步向街上走去,转了半天,终于在一家瓷器店“请”到了和原来一模一样的瓷像:精致得很,还涂了一层亮闪闪的釉。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装瓷像的纸盒往回走,眼睛盯着路面,谨慎地迈步,连一片枯树叶也要绕开。到家门口,已经浑身是汗了,他腾出一只手,去掏出钥匙开门,猛然,他听见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叫喊: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
      
       他的手哆嗦了,纸盒滑了下来,“嗵——咔!”这声音几乎把孙元吓昏了,片刻之间,他垂着头,躬着腰,似乎是束手就擒,站在批斗大会的台前。然而,楼道里并没有人,声音来自窗外,他探过身去,窗外的东墙根下,簇拥着一群孩子,吵吵嚷嚷。一顶白色的高帽子在晃动着,高帽子压着佳佳的小身躯,一块纸牌子挂在他的脖子上。佳佳拼命挣扎着,想甩掉头上的高帽子。他的鼻尖和额头上站满了煤灰,泪水在脸颊上留下肮脏的痕迹。身后一个腰扎军用皮带的大孩子,紧紧反扣住佳佳的双手。
      
       “不许哭!谁叫你砸碎了瓷像,必须老实交待,低头认罪,小狗崽子!”
      
       天近黄昏,有几个大人出来干涉,佳佳才被放了,他拖着疲惫的双腿,爬上了昏暗的楼梯。
      
       在昏暗中,佳佳看见家门。站着一个黑影,黑影向他伸出了双手。佳佳害怕了起来,他既怕、又恨,就是这个黑影给他带来了耻辱和灾难,他缩紧身子,踡在墙角,瞪着无神的眼睛。黑影无力地缩回手,拾起了地上的纸盒,回到屋子里去。
      
       佳佳踡在墙角,透过泪水,望着窗外。天色暗淡,风摇晃着玻璃窗哐哐作响,树梢上最后的两片叶子,晃了晃,掉了下去。
      
       夜幕升上来,树枝隐没在黑暗之中,灯亮了,隔着半敞的玻璃窗,佳佳看见了那个黑漆五屉柜,和搁在柜顶上的母亲遗照。他站起来,一步步向窗口蹭着,他看见父亲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写什么,旁边有件发亮的东西,佳佳看清了,那又是个瓷像,摔碎了一角,他盯着瓷像,盯着父亲手里的笔。猛然间,他惊叫了一声,:“妈妈!”
      
       孙元停住笔,抱起晕倒在地的儿子,捏捏冰凉的小手,叫着:“佳佳!佳佳!佳佳!”儿子轻轻动弹着、挣扎着,喃喃地呻吟着:“妈妈!妈妈!”
      
       孙元拿起了妻子的像框,塞在儿子的手里,渐渐地,佳佳平静下来,孙元把佳佳放在床上,鼻子有点发酸。在桌上,在他摊开的纸上,已经写下了几行字:
      
       “我有罪——”
             
       原载《今天》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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