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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

发布: 2009-1-23 20:54 | 作者: 刘自立



       “她回来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破暗空照亮了他的脸,紧接着一阵霹雳。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又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脸。
      
       “她回来了吗?”
      
       他的问话震撼了天地,似乎也震撼了他自己。随着他的话音,树叶冒出了冷汗,大风吹掉了情人手中的纱巾;大地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在黑暗中说话。
      
       “她回来了吗?”
      
       他的脸像一张白纸,像一张海中的帆,像一块白杨树皮。大雨无声地落在地上,像是哀悼弃世的亡灵;而乌云后面的星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回来了吗?”
      
       他的话像一个粗汉的手指,倾刻之间敲破这个玻璃的世界,在斑驳的废墟上,落了满地刺人的碎屑。
      
       “她回来了吗?”
      
       碧空如镜,灰色的北京城里,一个华侨青年在等待他的姐姐,他满是灰尘的衣服上印着罪服的徽号。
      
       “她回来了吗?”
      
       苦涩的大海里,辽远的航标灯诱人地闪耀着,低吟着,他的话音随着那高涨的潮水低落下去了,一起一伏地涌现在这小小的航标灯的周围,低迥着,盘旋着,乞求着。周围有黑色的大海,上面有暗金色的天空。
      
       “她回来了吗?”
      
       他的脚深深地陷进沙滩上的积雪,海燕在海上盘旋;远帆消失在海平线以下。当他坐在雪地上看海的时候,警吏交给他一张回京探亲的假条。他回京去找他失散十几年的姐姐。
      
       “姐姐现在在哪?她回来了吗?”
      
       他坐在房里的躺椅上抽烟。这间房子小得出奇,在书橱前横放着几张躺椅,躺椅互相紧紧靠在一块儿。在躺椅的旁边只能放一张小床。我和他就挤在这张床上睡觉。他喜欢我的温情,总愿意安详地看着我,用手托正我的脸,用他痛苦的眼睛播亮我的眼睛。然而,我最害怕他无言的沉默。这种沉默能够延续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安静地靠在他的身边,拿起我崇拜的印度舞王的小塑像凝神望着。
      
       今夭晚上,他总问我:她,是否回来了?然而,我又怎么能够回答他呢?天啊!印度人说,一切人都是你,都是我,都是他。为什么不能宽恕她呢?为什么他总要用这句话吓我、逼我呢?谅解她吧!她是他的姐姐,从小生活在一起,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他常常回忆童年时代,回忆长江和恒河,回忆上海和加尔各答。他们一起念泰戈尔的诗句,唱起聂耳的梅娘。
      
       我走到他身边,替他披上一件夹衣。在月色里,我能够看见他凝思默想的脸。我看见了两幅肖像:一张少年的肖像,开朗的线条慢吞吞地勾勒出一张笑脸,笑脸上闪动着一双顽皮的大眼睛;一张成年人的肖像,大块的冷色涂抹出一张受难的脸,像一个虔诚的殉道者。这张脸渗透着沙滩的土褐色,黄昏的时候,又染上太阳光的红色。阳光照在盐滩的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上,把小房子染上一层魅人的光。他走句海滩,迎着红色的雾,红色的海。
      
       房间里挤得不行,我无法打扫这间房子。到处都是零乱的书籍,水果堆放在盘子外边。我的裙子、围巾也扔得到处都是。墙上挂着前两天才从别人那里弄来的一幅米罗的画,幽暗,怪诞。满地都是烟灰。
      
       他一刻不停地思念他的姐姐。姐姐是他生活中唯一的知己。当他拖着沉重的铁镣走进牢狱大门的时候,他看到的第一封信就是他姐姐写来的。固然,在这封信里,他找到的只不过是一些欺骗他的假话。这些话告诉他还年轻,也告诉“她”还年轻。告诉他生活的残酷、爱青的挚贵,告诉他某些相反相成的哲理,告诉他等待的价值和苦闷的魔力。
      
       他从牢狱的铁窗上望出去,看见了彩云和雨虹,看见了他的姐姐。在梦中,他呼唤近在咫尺的亲人,但是,他却只能摸到一个影子。他回想她用纤巧的小手搂住她的双膝,挑衅似地盯着他,他那木然的男孩子的静界就被一举摧破了。他会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姐姐。姐姐无所顾忌地把自己贴在他的身上。她的笑那么诱人,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冲动,用手抚摸着姐姐的小下巴。她甩开他,梳理散乱的黑发。
      
       她真像印度石窟里的女神,在熣灿的阳光下,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高高地昂着头。在这样高傲的女人的脚下,这个世界变得无情和冷漠;然而,同样因为有了这样的女人,这个世界变得温柔而妩媚。当她们这样的女人走进城市街道的时候,城市就像多臂膀的印度舞女那样,充满着活力、热情。
      
       不知有多少次,他追随她去探访古代的遗迹。然而,这些严肃的大山、河谷,这些印度的金字塔,却不能够挽回他们毁灭的命远。只有冒险成了他们的皈依的宗教。
      
       “下雨了,会觉得凉的。”
      
       “啰嗦什么?”
      
       他走到我的身边,用仇人的眼睛看着我。我觉得他已不像我的情人,像那些无情义的流浪汉,他的破烂的衣衫从他宽阔的肩膀上,滑落到地上。他的臂膀上长满了腱子肉,有时,他把臂膀弯曲起来,大臂粗得怕人;而我还是喜欢这双臂膀。
      
       “她在哪里啊!”他叹息着。
      
       我悄悄地避开他。天啊,这是一头禁固在笼内的狼。
      
       在牢狱里,他收到了第一封信。后来,又收到第二封、第五封、第十封。有一天,他忽然看见她的身影在女囚放风的队伍里。她那雪白的穿着短衫的身影使他的心里荡起一副生命的桨。他想大喊一声……那白色囚徒的印象永远铭刻在他的心里了。
      
       “她为什么进了监狱?”
      
       “也许,这是一个和她相像的姑娘?”
       ……
      
       这幻影追随这可怜的人十多年。
      
       在这些年里,他浪迹天涯,来去勿勿;像这个城市的午夜一样,有时候,我按不到他的脉搏。此刻,他一定在想她。他不住地低声念道她的名字:“恕!恕!!”
      
       他也似乎听见了一个来自喜玛拉雅山那边的声音,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在召唤他:“来思!来思!”
      
       他的心十年没有喝水,十年没有阳光。他的容貌大变,身材长高。他蹒跚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行走,像一个古堡幽灵。当我和他从这拥挤不堪的小小的巢穴里走到街上去的时候,我和他的心好像顿时陷入一个迷途的沙漠中。月下肃立的大山远在天涯。偶然从身边走过的夜行人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天高地广,在黑夜中,到处挨在一起的居民的住房好像一群露宿街头的乞丐。这些乞丐矮小、丑陋、猥琐。宫墙之水一夜之间似乎就要凝滞成冰;树水像是林立的绞架,高耸云巅,夜风从天边吹来,报来一组刑讯的惨号。我自觉渺小无力,觉得他硕大无朋。
      
       他旁若无人地在街上漫步。我不像他的情人,不像他的姊妹。
      
       我无法摆脱那个追随了他十多年的幻影:
      
       在牢狱里,在砌有围墙而露天的放风场,男犯的队伍从这个大(放)风场走出来,女犯的队伍从监房里走出来。在被迫低头行走的女犯队伍里,有一个昂着头、披着长长黑发的姑娘。她修长的腿穿着淡色的裤子,在头发的末端系着一根红头绳。她那晒黑的脚踝下穿着双白色的凉鞋。他抬起头,忽然看见了她,看见了那双喜欢挑衅的眼睛。
      
       “啊!……是她,不是影子……”
      
       他的视线模糊了。
      
       “是她?我的姐姐,我的好姐姐……”
      
       他语无伦次地低语。
      
       “低头!快走!”警犬叫了两声。
      
       他低下头看着我。北京八月的夜晚,雨水清洗掉我心头的宁静。我的心比八月夜晚还要愁苦。在这浩瀚的大城里,午夜的行人只有他和我。我当然相信他是我的……可是,我也知道,我和他都是堕入风尘的人。我记得在强盗的闹宴上,我是怎样为那些贪婪的男人跳舞唱歌的。我也记得一个夏夜,我又是如何结识了他。记起这些就让我发抖。我知道,男人是狼,女人是羔羊;我看到喜玛拉雅的两边,我们人类在各个不同的舞台上上演令人心碎的悲剧,这悲剧延伸到几乎每一个家庭,这悲剧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看见他的眼睛,而高挂云幕的月,像他的眼睛一样掩藏着一种无比的淡漠、冷酷、凶残!同赤裸着男人一样瘦弱的身体;在这瘦弱的身体里掩藏着一股冲杀的力!这种力量被我们这样的女人削弱了。但是,弄不好的话,这种毁灭万物、又能使万物涅槃的力,会残暴地摧毁我们这样的女人的一切,包括贞操、良心和道德。
      
       想到这里,我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他的眼正好觑视我的眼睛。
      
       “冷吗?”我勉强地掩饰自己的痛苦。
      
       “不冷。”他勉强地回答。
      
       “天啊!”他仰天长叹一声。
      
       “别想她了,告诉过你,她不回来了。”我温存地对他说。
      
       “骗人!”他只说了两个字。
      
       长街无尽头,痛苦无边,我怎么好告诉他:他所要寻找的人就是我呢?
      
       不!不!我不敢承当这样一个角色。那姑娘天真、纯洁,她有一颗花一样的心,她的全身都沉浸在善良的愿望和高渺的幻想里。她的体态像阿旃陀的美女,那雪白的皮肤正好和堂皇的泰姬陵匹配。她天性乐观、豁达,为自己的美心旷神怡,用自己的美替别人神往,与神相交。她的到来就是一场喜剧,她的双唇是为了预言幸福而生,她的全身流动着一条欢腾的泉水。她是母亲、也是少女,她的形象迷人,结合了东西方人种的优点。她的冷酷使无数的奴隶倾倒,她的恩惠使无数的乞丐得救。
      
       我的思绪烦乱不堪。我惊倒在自己约幻想里,为自己过去的美哭泣!
      
       “骗人!”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没有勇气等待这场毁灭。我要死在自己的屋子里,那里有我细小的白花,有我脆弱的温火,有我惨淡的夜光杯!啊!让我吃尽一杯鸦片吧!
      
       “我累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故意放慢了步子。
      
       “上帝!这太残酷了。我当然知道,古代的人衷情于单一的信念,单一的感情,俄狄甫斯何泰会想起先欺骗自己,再欺骗自己的母亲,把生活巧饰起来,在卑鄙中求得安宁。但是,我的心不想去仇恨每一个具体的人。我知道有一些人犯了罪。然而,我只可惜没有忏悔的自由。”
      
       “我不懂你说的话,来思!”
      
       “自小没有父母……相依为命的人,总有一天要被这个社会拆散。今天是你的朋友、情人,明天就是别人的掌上明珠。人心浅薄,刁钻,世界是邪恶的,欺骗是唯一值得崇拜的神!”
      
       他顿了顿说:“我可以宽恕你,也可以宽恕自己。我觉得你弱小、孤单,我怜悯你;我看到自己弱小、孤单,我怜悯自己。但是,怜悯在世上值几个钱?劫掠吧,占有吧,毁灭吧!我心里没有神明,我厌恶上帝,同时厌恶上帝的信徒。”
      
       “来思!你怎么了?别提过去了。我是你最忠实的朋友,是你的……”
      
       “自从我走上强盗的道路,就从来不知道、也不懂得什么是爱,女人?女人是这个社会的遮羞布,我嫉妒过女人的心,填补过她们的空虚。不!我不要理智!不要良心!谁说印度有垂死的美?屎!”
      
       “来思!!”
      
       “我的厌恶也许是我的神明。可别人也厌恶我,等到有一天,海啸突然袭来,我结束了自己可悲可鄙的一生,人家走到我的坟前,唾上一口痰。我躺在坟里继续受人歧视。”
      
       “来思!我们回去吧!你别太刺伤了自己,我愿意救你,为你跑遍天涯……”
      
       “屁!你只不过是一个牺牲者,只会在痛苦的时候笑。”
      
       “不,我愿意为你忍受一切,你的诅咒,你的皮鞭……只要你不把我的心放在酒里大笑着吞进肚肠。”
      
       “把你的酒杯摔得粉碎吧!”
      
       我和他步回房间,他顺便在酒橱里拿起一个酒杯,只一挥,杯子掉在地上粉碎了。
      
       “哈哈!狗,死刑,来世!”
      
       他冲到我的身前,一把撕掉了我的衣衫,双手撑起我倒在床上的身体,贪婪地盯着我的胸膛。我的心咚咚跳着。
      
       他猛地把我推在床上,跑到街上,不知去向了。
      
       我听见一个凄惨的声音:……“她死了!?”
      
       我知道,在那个女囚的队伍里,只有我血液里有雅利安人的血。我也知道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弟弟来思认出了我。我还知道我从罪恶的伙伴那里隐藏了自己的身世。我用最忠实、同时也最虚伪的心为弟弟服侍。因为,正是我在警察面前出卖了他和他的伙伴。他服刑十年是我的罪过。他以为他的姐姐还活着,像少女一样善良,是我给了他这样虚假的幻想,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偷生几年?我生命的价值何在?固然,我已堕入风尘多年,但我仍然崇拜贞洁。可是,我的爱人是谁?我的仇人是谁?我的心像一张破网,人所具有的一切都已经从网中堕入苦海。我这伤痕累累的女人,只能睁着一双病态的眼睛。天啊!我也许毁灭在自己亲人的手下,我的灵魂甚至不能为我辩解……
      
       算了吧,天地!我的眼前已经是黑暗无涯,我的生命尽可以付之东流,但是!我是否能够告诉来思,我,恕儿,你的亲姐姐,你日夜思念的人,就是出卖你的人呢?!虽然,现在我是拯救你的人,关怀你的人;我从自己身上脱胎出去,那第二个我,又要毁灭了;如果允许,我真想死一百次呢!
      
       人与人的内心潜藏着互相知觉的灵感,我早已意识到这场悲剧之谜已经诠释,由他去吧,时间就是一切。
      
       他跑到哪里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跑出去,去追那个过去的我;现在,我不是少女,不是姐姐,不是血肉之躯,不是思想和意志的精灵,而不过是挂在他呼唤的声音上的一缕紫色的枯叶。
        ……
      
       75年初稿  79年改
      
       原载《今天》第七期   署名:伊恕
       根据原稿校对   200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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