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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园里

发布: 2009-3-13 09:00 | 作者: 舒升



       秋天的风,把小公园里那一层枯黄的树叶卷起,像海浪一般哗啦哗啦地擦着地皮( )过去……

       老厂长郭凯倒背着手,移着虚弱的步子,在公园小路上走着。练功的少年们头上冒着汗气;年青妈妈在蹒跚学步的孩子后面,笑着、也带有几分担心地跟着,孩子却笑得嘎嘎的,(躲)闪着母亲伸过来的手……

       郭凯望着这一切,心里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虽不是心灰意冷的伤感,却近乎一种羡慕和嫉妒的心情。他仍向自己的“专席”走去。那张长椅大概是好心的园丁为夜晚光临的恋人们准备的,它处于山坡后面的一丛丛灌木的深处,而清晨却绝少有人问津。

       自从老郭在肿瘤医院被“宣判”后,每次看病挂上号,总要到这里坐上些时候。

       老郭分开带刺的枝条,发现长椅上已经坐着一个人。那人低着头,双手( )脑门,胳膊肘顶在膝盖上,手背皮肤松弛并凸起许多青筋;那尚未被手( )住的眼角,布满深浅不一的鱼尾纹;看着他那苍白的寸头,至少有七十岁了。

       老郭轻咳了一声——这是一种习惯。他在厂党委主持工作时,干部们都很熟悉这动作,这意思要讲话了。于是人们静下来,低头看报或侧耳交谈的也都抬起头或转回身,恭敬地望着他……其实今天老郭并没什么用意,不过是习惯罢了。

       那人并不理会咳声,老郭裹紧大衣便在长椅上坐下来。他瞧瞧那人,心里纳( ):这是个什么人呢?

       那人身子一动,双手从额角分开,顺额角移向脑后,交叉手指紧抱住后脑。他似乎是凭着目前已逐渐被人承认的“第六感觉”感到了郭凯在看他。“我刚刚被‘宣判’,是肺癌!”两个不吉祥的字是从牙缝里( )出来的,引起了他一阵厉害的咳嗽。他松开手缓缓抬起头。

       突然在那人与老郭目光交( )的一刹那,两人几乎同时( )呀了一声:“是你?”

       这人老郭认识,是本厂看澡堂子的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而且据人反映,他始终坚持反动立场,时时流露出对党和制度的怀疑情绪。可你要问他,他却不承认。他比老郭大两岁,可显得老多了。他一只眼麻痹,总睁不开,另一只眼却很有神,盯人时耀耀有光。

       就是这么个人,今天竟与老厂长郭凯坐在一张长椅上了。

       “那,第一次相遇……”老厂长陷入回忆。

       北京解放前夕,党派老郭进城串联几十家铁工厂,发动斗争、迎接解放。由于暴露被捕了。他在狱中很坚强,被酷刑摧残了身体。有一次一个高级军政头目到监狱来提审郭凯,那人很文质,脸红扑扑的,眼睛大而有神,盯人时耀耀有光,似乎有强大的穿透力。

       “我很敬佩你的顽固不化……认识一下,我叫陈维国。”他微笑着盯视郭凯,那晶亮的目光说明,此人精力充沛。

       谈话很不愉快,郭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然而从那以后,他却再没受到折磨。

       就是这个人,今天竟和郭凯坐在一张长椅上了。

       从第一次见面,时间只过了四年,郭凯到“长城机床厂”军管。一天他负责审理一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他惊奇的发现坐在对面小凳上的竟是陈维国。他很镇定,只是不再盯着郭凯。案情很快审理清楚。在带走他之前,郭凯嘲讽地问:“现在你还不认输吗?”陈维国盯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陈维国被判十年徒刑。“十年大庆”时被特赦,回到工厂看管澡堂子。郭凯在洗澡时见到他,互相之间并没什么话好说,郭凯默默地把手表摘下来给他,他也默默地将手表放入小箱子里锁上,然后把小铁牌递过来。郭凯并不藐视他,他也决不谄媚这位厂长。

       就是这么一个人,今天竟和老厂长郭凯坐在一张长椅上了。

       一九六八年四月,工厂里群众组织联合起来,两派各自把挑动他们打“内战”的敌人揪出来( )。示众时,在巨大的领袖像下,一拉溜站着五十多个挂木牌的人,郭凯居中,陈维国在右。

       在一个破旧的仓库里,陈维国用一只眼睛盯着郭凯笑了(他那一只眼被打得青紫,已经睁不开了)。“你看,”他双手各伸一食指,晃了晃,“一比一……我审讯过你一次,你又审讯过我一次,这次……”是啊,多奇怪呀,他俩像古罗马竞技场里的斗士,当各自得了一分,杀成平局之后,却同时被长( )子拽出了场外。

       夜里刮大风,两人( )在草帘子上( )着,冻得谁也睡不着。陈维国扔给郭凯一根“红金( )”香烟。他们( )着烟,吐着雾气,同陷(囹圄)倒使得两个世界观那么不同的人,也想寻求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三中全会后,正当郭凯要为新时期的总任务奋斗一( )的时候,可多年的积( )一下子产生了癌变。而今天,陈维国也步他的后尘,在肿瘤医院门诊室里受到“宣判”。这不,两人在有过三次交往之后的今天,竟然在灌木深处的长椅上又见面了。

       “是你呀,老陈同志。”郭很注意政策。

       “是我,郭厂长。”

       秋风在灌木丛外是那么( )( ),而灌木丛内却显得很平静。这位长者并不太紧地肩靠着肩,这时谁也没什么话。

       有位天文学家说:“人类生存在地球上是非常偶然的,你看,诺大个太阳系里其它行星上连最低级的生命都没有。”

       灌木丛中很静(谧)。老厂长感到还是“聊胜于无”,于是主动攀谈起来。

       “咱们……好像很有缘分。”

       “很荣幸,这一生竟有许多机会和您在一起。”陈维国慢慢地说,身体明显地虚弱。

       “‘宣判’了?”

       “是的,肺——”

       “我的是直肠。”

       “噢,”陈听说“直肠”,(露)出羡慕的神色。“直肠好办多了。我孩子的姨父在这儿作主治大夫,据他讲,直肠癌手术有百分之八十的治愈率。”

       郭凯摇摇头,“可我已是第三期了。”

       “如果您同意,我可以找孩子姨父谈谈。”

       郭凯迟疑着,“那你?为什么不请他……”

       “唉,肺里的不行……吃点喝点算啦……”

       人常说同病相怜,再没有比病号之间述说病情更能使人投机的了。这样,郭与陈暂时都忘却了别的什么,关心起生存来。

       一加一等于二。从那以后,“专席”上又增添了一位白日光临的顾客。

       有一天,两老又坐在“专席”上,郭说:“老陈,听人说东四七条有人研制一种偏方叫‘丝瓜’,能控制晚期癌症……”

       陈细长脖子上的头无力地摇了一下,就像冻( )的白毛掌一样。“您说的‘丝瓜’五年前就有,制药人被抓起来了,是个骗子!我看还是喝‘敌敌畏’管事,也符合科学。那玩意有强腐蚀,喝进去,癌细胞先抢着吸收,最起码它也得跟着同归于尽……”他又咳了几声。

       “别逗,这次可是真的,经医院鉴定了!”

       “噢?有这等事,难道过去错了的,今天又对了?”

       风抖动着灌木丛上残存的树叶;天气越来越冷,那上面的败叶也先先后后离开了过去(赖)以生存的带刺的枝条。

       “姨父”同意给郭凯做手术了。他也感到有必要冒一下险。小儿子那句话虽不中听,可也有道理——死的当活的给治!老厂长住院前一天清晨,又顶风来到老地方。他想告别一下,倒不是单单向陈维国,也包括长椅。老年人常常怀旧,凡是曾伴随过他一阵的,哪怕是像长椅这样静止的东西,他也会赋予它生命和灵( )。是应当告别一下,如果治死了,也就来不了啦。

       长椅上并没有他,不知是迟到了,还是到东四七条吃“丝瓜”去了?秋风瑟瑟地在灌木枝头作响,他此时才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

       手术很顺利,出院时“姨父”对他说,陈维国的病恶化了——“丝瓜”他没吃,只是每天让小女孩单炒一个“甲菜”。

       郭凯决定去探望,身体还弱,便叫了二十九岁的小儿子(陪)他去。

       陈维国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摆满了点心之类吃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姑娘在侍候他,见郭凯父子来了,沏了两杯茶,便退到隔壁屋去。不一会一阵陌生的旋律传来,听那怪诞的半男不女的歌唱,绝不是中央台播送的。

       小儿子坐不住了,便对爸爸说:“我去听听录音机。”

       两老默然相对。隔壁传来轻轻的对话:

       “是邓丽君唱的?”

       “不,是徐小凤……”

       郭凯望着陈那更加消瘦的脸问道:“感觉不好?”

       “( ),……我算幸运,肺部没神经,不会疼死。就盼着再来次大吐血,就可以上八宝山了。”说到这,他停了一会,情绪变得低落起来。“已经吐过两次了……”他眼圈红起来。扭过头去,不再说话。就这样,两人都静静地坐着。

       隔壁那半男不女的声音变成了粗( )的男中音:“……我要追,我要追,我要追你追到底……”

       陈维国转过头,那只麻痹的眼皮也有些红肿。他另一只眼睛闪着( )润的光亮,看着郭凯。可能他太动感情了,虚弱地喘起来。等他安定下来,便向着老厂长伸出那只有着许多凸起青筋的右手。他缓缓地却很真诚地说:“……我们,把过去忘了吧……”那手( )( )得很厉害,那是只多么令人难忘的枯手啊!

       隔壁男中音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热狂:“……哪怕你飞上月球……”歌声里还杂有郭凯二十九岁的小儿子和陈那三十岁女儿的吃吃笑声。

       陈维国大出血后一直处于昏迷中,郭的身体却渐渐好起来,而且在第二年春天,他已决定要上半班了。

       小公园里榆叶梅花盛开了,那怒放的粉花多得使枝条都容纳不下了,只要稍许微风,便会落下一阵花雨。

       长椅周围静静的,连那采蜜的小蜂子鼓动翅膀的响声也听得很清楚。阳光洒在郭凯的身上,暖洋洋的。他闭着眼,体会着又一个春天的气息。他觉得眉头有东西,但并没有睁开眼睛,他只是静静地在暖( )阳光的沐浴中,听者小蜂子们(嗡嗡)的鼓翅声。他忽然觉得陈维国好像仍然坐在旁边,靠着他的肩。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他仍闭着眼,懒懒地( )( )起来。

       世界上的事是多么偶然,在这静(谧)的灌木丛中,他们曾坐在一张长椅上。是啊,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偶然!假如当初太阳不曾甩出那一团炽热燃烧着( )团;假如这( )团不凝固、不冷却;假如地球的温度、水分和空气,甚至它的自转速度只要稍稍快一点或慢一点,就可能不会导致含有生命的蛋白质出现;再假如当初生物的进化还达不到产生思维活动的飞跃;假如你们的父母当初不曾有过那一刹那结合……总之,这一切一切,包括这公园里的黄花、绿椅;包括那(嗡嗡)作响的蜜蜂,都是那么偶然!

       难道就没有必然吗?恐怕还是有的吧——那就是无论宇宙、星(球)还是人体,那运动着的物质、那活着的细胞,都在(渴)望着生存!这恐怕就是必然;这恐怕就是一切偶然所依存的基础。

       “既然如此,”郭凯自语道,“既然如此……”( )风吹落了一片片黄刺( )的花( ),有几片落在郭凯的肩上,他睁开眼,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彻悟了。“是啊,人们还是有共同的欲望和要求。要不,小儿子和陈家姑娘怎么一下子就在录音机面前混熟了呢?当然,他们青年!年青,这往往就是幸运的代名词啊!你看,我们老一代,从枪对枪到肩并肩却是用了半个多世纪!”

       郭凯茫然了,他眼前闪动着陈维国那紧盯着他的目光。

       小公园里,人渐渐多起来,除去那些挂完号来( )( )的病人,大都是些充满着生命活力的人们。

       风吹( )着人们的( )( ),也扫起一层层花( ),像海浪般(波)动着涌过去。是啊!一切都是偶然,只有生命之( ),才是必然的。
 
       原载《今天》第六期
       原版破损处用()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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