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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今天》事务摭忆

发布: 2018-3-06 15:55 | 作者: 鄂复明



        
        1980年《今天》被停刊前数月,东四14条76号院内破旧的“编辑部”小屋不再如往日般熙来攘往,芒克仍在留守,接待不时流窜到这里来察看动静的旧友新朋。北岛依旧骑着自行车四九城的去编排下一期的稿子,我则利用下班后到回家晚饭前的两、三个小时,来油印一、两版《今天》杂志。这时,我们已经购置手摇速印机,效率和质量大为提高,只是在装订和发行时才招呼大家来干上几天。我慢条斯理地摇着机器,芒克在一旁帮我添放纸张和整理印好的页面,有客人来时,除去吸烟也不停下手中的活计。
        盛夏已然过去,秋意渐浓。某日,《四•五论坛》的梁大光风风火火地跑来,坐定,吸烟,沉闷不语。良久,迸出一句:“你们要印到什么时候?”我随口答道:“印到不需要自己印时为止”,恍然间,我又回到了两年前还在草原上牧羊时那地老天荒的日子。芒克听后傻笑了两声,大光却是愕然,怅然,稍后辞去。这与《今天》的生存息息相关的工作,对于某些政治活动家们,或许只是他们宏大设想中的初期阶段。
        数十年后,我依然为使用“出版、发行”这样奢侈的字眼而自惭形秽,《今天》如同当年那些世世代代渴望得到土地的清贫农夫,拼着气力在贫瘠荒地开垦出几块薄田,把用汗水换就的果实拿到市场——在那个时代,甚至连“市场”这个词也是奢侈的,农民们为避开查抄,蜷缩在城镇街巷的偏僻角落,用并非是多余的自产换些零钱花。《今天》第一期(创刊号)则是在更为凶险的境况下完成的,我未曾参与,无从描述,仅能凭着生活在“同一块天空”下的心理来揣测。我到《今天》时,“坚冰已经打破,航路已经开通,道路已经指明……”,我们这些后来者再也无缘领略“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情。
        
        1978年底,先期返城的“插友”李南早已帮我把户口关系办回了北京,我依旧滞留在草原上眷恋最后的时光。她寄来《今天》,同时还有《探索》、《北京之春》等政论刊物,我已年届三十,不会再有热情和冲动,再说,读过《新阶级》之后,对本已淡漠的政治,只剩下了厌恶。十二年的插队生活,我沉浸在有限的中外经典文学阅读之中,说实话,看过《今天》创刊号后,并没有什么感觉,尤其对北岛和芒克这两个不见经传的笔名,感觉怪怪的。我与北京的文学圈子没有任何交集,仅在有数的几次探亲假期中,借阅过几本黄(灰)皮书和一些手抄作品(我自己还手抄过《新阶级》全书)。
        那年头的人都有好凑热闹的习气,当年李南一定是说那里有点活儿,让我去帮帮忙。于是,在回到北京的第三天,就跟着她去了76号。
        《今天》正在开始油印第二期。那天我一进门就被人当作师傅似的让进了里面那个不足四平米卧室兼库房的工作间,掀去被褥的床板上安放着一台用两个木框自制的简陋油印机,我从没干过誊印这一行当,“文化大革命”印小报时也轮不上我等人,这时我的“前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得硬着头皮,拿起墨辊开练。好在插过队的人都有些动手能力,比如后来有人说阿城一介文人却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干。于是我安下心来装作个内行,一边慢慢地调着油墨,又反复校正蜡版位置,一边琢磨这活儿该怎么干……终于印出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印张。
        几天后我对这项技术含量不很高的工作已经胜任了,印出的东西还算让人满意,按说我应该在技术上再给予指导,把这事儿移交给他们的正摊儿人员,然后离开这我不熟悉的一切。我刚回北京没几天,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要去寻找失散多年的亲友,更要尽快找到赖以谋生的工作……
        76号人来人往,大家都很忙,我不好意思撒手辞去。手头的活儿更让我无暇旁顾,只有“猴子”(别人都这样叫,那时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有着怪笔名的诗人芒克)整天在油印机旁帮助添放纸张,他在整理印好的书页时,诚心诚意的奉承我几句,土里土气地赞叹:“嘿,真真着(北京土话:真清楚)!”
        渐渐熟练后,只是无意识的看着眼前闪过一幅幅整洁清晰的印张,却无闲暇去关注其中的内容,有时仅仅为了校正版面,才盯住边缘的文字看上两眼。蓦然间,几行熟悉的诗句凸显在眼前: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
        我的心一阵紧缩,它触动了我记忆中最沉重的部分。那天正好北岛在外间屋(如前所述,当时尚不知身旁“猴子”的身份),我怯生生地拿着印张:
        “请问,您知道这位作者现在哪儿?”(我瑾守旧时家教:对不熟悉的人称您)
        “你认识他?”
        “嗯,是我同学……刘自立。”
        “不,是老郭,”北岛忍俊不禁,“他下午来,你会见到的。”
        之后我逐渐知晓:这首“文革”期间著名的地下诗歌《相信未来》和它的作者拥有不可胜数的版本和传说,堪称中外诗歌史上的奇迹。
        郭路生来了,不是我想象中那种情感细腻心灵脆弱的诗人,髪茬极短的平头,穿着比当年的单色调服装还要土气,面对人们的仰慕和激赏,拘谨无措一如老农。只是在谦卑地请求大家再听他朗诵一首近作后,才呈现出他作为诗人的全部。
        数月后我找到分别多年的刘自立并约北岛去拜访他,从第五期开始在《今天》上发表他风格独特的作品,他与稍后加入的诗人田晓青,是《今天》中极少见的不属于当年任何文学群体圈子的作者。        
        二
        有关76号和它的主人刘氏兄弟,多年来为人们所传诵,然而于我却有着一份抹不掉的世俗的辛酸记忆,长久地萦绕在心头,这也是我三十年后来写《今天》旧事的缘由之一。
        除去文革后期的私搭乱建,76号并不算是北京那种破落的大杂院。它的院落极深,格局却又不像是官邸或大宅门。直至某日,偶遇房管部门的人来查房,他在翻找图纸时嘟囔了一声“慧照寺后门”,我才恍悟:原来是庙宇!它的多重院落曾跨据在两条胡同之间,南面的正殿早已辟为小学校后又拆掉盖楼,后院存留的这片老房应是僧舍。某位外省来京的造访者听到这段掌故后,大发思古之幽情,喟然叹道:“昔日僧侣们诵经和劳作之余的憩息所在,如今成为当代诗歌的滥觞之地……”。
         
        芒克与某读者1979年摄于76号墙垛即将倾圮的《今天》编辑部小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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