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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书
毕 亮



我弟弟马高比我矮两岁。

我十岁的时候,他八岁。那时他喜欢跟我赶脚,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奔跑。我是一阵风,他也是一阵风。在那条两边起伏着稻浪的乡间小路上,我屁股后头的那一阵风喘着粗气,得意洋洋跟我说,哥,你加劲跑呀你,我要赶上你了!他的声气一落,我就变成了刮得更猛烈的一阵风。片刻后,我背后的那阵风又埋怨我说,哥,你等等我,你跑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了!

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弟弟马高十二岁。他还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跑。跑一阵,他就不在我屁股后头了,他赶超到我前面去了。他站在官当镇机械厂门口,扭过头呼哧呼哧呵着粗气说,马虎,你快些跑你,再不跟上,我就把你越甩越远了!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我弟弟马高不喊我“哥”了,他开始直接喊我的大名马虎。马高满十二岁吃十三岁的饭以后,蹿高了,两条腿长长了,跑得比我还快。实际上他干什么都比我快,不光是跑步,他的学习成绩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路攀升,在班里、年级组数一数二。我爹经常说,马虎,你弟弟马高脑袋瓜比你好使!除了说这话,我爹还经常使唤我挑水、劈柴,要我搞这个搞那个力气活,他从来不使唤我弟弟马高。

我爹说,马高命里是读书的料!

我爹还说,马高手指修长,是书生的手,书生干劳力活,那是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我嘴上不说我爹偏心眼,对我和我弟马高,他没有一碗水端平。

喜鹊在屋门口水杉树上不停叫唤的那一天,我以为有好事。我爹沉着脸把我喊进卧房,他说,马虎,爹老了,供不起你们俩兄弟读书了!我爹讲完,他又指着他害了白内障的左眼睛说,马虎,爹的左眼睛就要瞎了,眼睛前头一米远两米远站一头猪一头牛,爹都分不清了!我爹猛抽了几口两毛钱一包不带过滤嘴的火炬牌香烟,吸得猛,他一阵咳嗽,把患了椎间盘突出症的腰都咳弯了。

待站直后,我爹问我说,马虎,你是哪年生的?

我说,爹,你是我爹啊,你还不晓得?!

我爹说,你就答你是哪年出生的,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说,爹,我是70年生的。

我爹扳着他生满老茧的手指头,掐着指头算。他转动着右边黑左边白的眼珠子。捱了一会,我爹说,马虎,你都满十五岁吃十六岁的饭了,你已经是个劳力了!

听我爹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拐了好大一道弯,就是要告诉我,不准我读书了。立马我的眼泪水流了出来。我说,爹,你偏心你,我想上学!

我爹说,就让你弟马高读,你回屋来跟老子学打铁。

我说,爹,不,我不当铁匠,我要读书!

我爹说,马虎你读书年年摸猪尾巴,老在倒数几名里打转,现在你留级都留得跟你弟弟马高同班了,你看你的手,手指头五短,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你就莫浪费老子打铁挣的血汗钱了!

我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囔,爹呀,我要读书!我爹瞪了我一眼,说,哭有个屁用,你就是哭上天喊破喉咙,也读不成书了!我爹的口气比他打的铁还硬,我就晓得我就算真的喊破喉咙哭破天,我爹也不会回心转意让我去官当中学读书了。于是我扬起衣袖抹了一把眼泪水,我不哭了,哭也是白哭。

从那天以后,我就死了读书的心,安心跟我爹学打铁。



现在我是我们官当镇众人皆知的小马铁匠马虎,老马铁匠是我爹马爱国。

我弟弟马高比我和我爹在官当镇的名气还要响,他是写书的,一写就是赶上砖头那么厚的一本。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弟弟马高已经十二年没回家,他在深圳当作家,写了一本又一本书。他每写完一本书,就从大老远的深圳寄回我们官当镇来,给我爹看给我娘看给我看。这十二年里他寄的书和杂志,码在一起都高过我的膝盖骨了,都可以开书店了。

拉着风箱、挥着锤子打铁时,我在心里跟自己说,马高啊马高,你个小兔崽子你,你爹你娘是要看你的人,不是要看你写的书呀,哪一天你就把自己打个包,用牛皮纸一糊,把你自己从深圳寄回到官当镇来吧!这些话我不敢对我爹我娘讲,讲这些话,等于是揭他们的伤疤,往他们的伤口上撒盐。我爹和我娘随便哪一个人,肯定都比我更想我弟弟马高,可马高他不懂事,就是不回家。

我爹养我弟弟马高那么个儿算是白养了,十二年没有尽孝道,可我爹还喜得很。我爹说,马虎,你弟弟马高比你有出息呀!不光是我爹这么说,官当镇好多嚼舌的男人女人都这么说。我爹说的这句话我媳妇兰花不爱听,她说,一个萝卜一个坑,都去写书了,那谁来打铁谁来当铁匠!不管我媳妇怎么说,我心里却高兴,我弟弟马高比我有出息有本事,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对我们老马家是好事。

在我的朋友瘸子张三、瘤子李四、断腿王二麻子还没去深圳之前,我经常跟他们说,我有个写书的作家弟弟在深圳,他原名叫马高,不过他出的书上印的是笔名“马克”。讲到这里,我朝瘸子张三看一眼,又朝瘤子李四看一眼,再朝断腿王二麻子看一眼。挨个望了他们三人各一眼后,我说,笔名你们知道么,解放前那个大作家鲁迅的名字就是起的笔名,他的原名叫周树人!瘸子张三、瘤子李四、断腿王二麻子听我讲完后,他们就朝我鬼怪地笑,像是羡慕我,又像是无动于衷。等笑完后,他们三个就会异口同声地说,马虎,你弟弟马高太有才了!他们不认识我弟弟马高,他们是在我弟弟去了深圳之后,才从附近的乡镇搬来落户官当镇的。

我弟弟马高寄他写的第一本书回屋的时候,我爹拆开包装的牛皮纸,捧着书的两只手不停哆嗦。我说,爹,你手里拿的又不是炸药包又不是手榴弹,你的手抖什么!我爹说,你懂个屁!等翻开封面,我爹在书的左上角看到我弟弟的照片,他的手就抖得更厉害了,像是发生了地震的。我爹看到照片里我弟弟齐肩的长发,他说,马虎,你看你看,你弟弟的头发该去剃头店理一理了!

是我最先发现我弟弟马高改了名字。我爹双手捧着书,他不准我碰,他说他还要再看一会。我爹双手捧着书,就像捧着金银财宝,就像是抱着我那多年不回家的弟弟。我只好盯着封面看。突然,我大惊小怪喊起来,把我旁边的我爹我娘骇了一大跳。我说,爹,这本书是马克写的,不是马高写的!然后我爹眯起他的右眼睛,我爹的左眼睛害白内障,已经瞎得看不见了,跟聋子的耳朵一样只是个空摆设。我爹的右眼珠子都快贴到书上去了,快把书吃掉了。他也看见写书的是马克,不是我弟弟马高。我爹刚安静下来的手又哆嗦起来,这次的哆嗦跟前一次的哆嗦完全是两码事。前一次我爹是激动,这一次他是紧张,担心这本书不是我弟弟马高写的。

我爹再一次打开封面看我弟弟的相片,他说,相片是你弟弟马高啊!我爹继续往下看作者简介,我爹拍着他的大腿说,马虎,你弟弟马高改了名字,现在他叫马克!

我喊了一声,马克!我娘在旁边急了,她说,马高在深圳,又不是在美国,他怎么起了个外国佬喊的名字。我爹和我也对马高改的名字有意见,父母起的名字,怎么能说改就改呢。退一万步,就算要改,也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我爹长叹了一口气,他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那本书确实是我弟弟写的。我爹说,马高都成深圳的作家了,翅膀硬了,随他去吧!讲这话时,我爹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我晓得,我爹他心里吃了蜜糖,甜着哩。



收到我弟弟马高写的第一本书以后的那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吃过夜饭,我爹就会给我和我娘“上课”。

我们一家人上课的内容就是听我爹朗诵我弟弟马高写的书。我媳妇兰花对我弟弟马高写的书不感兴趣,她宁愿去看电视,她说就算我爹把书读出一朵花来又怎么样,又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钱用。我那四岁的儿子马小刀对这事就更不感兴趣了,他无所事事在房前屋后东游西荡,也不愿意安静坐小板凳上听他爷爷读他叔叔的书。

我爹搬来两把木椅子,喊我和我娘坐,然后又搬来一把他自己坐。坐定后,我爹说,你们娘俩注意听了,坐端正了,我要念书了!

清好嗓子,我爹开始用官当镇的土话读我弟弟马高写的书。我爹只有一只右眼睛看得见,看书看得吃力,读起来结结巴巴,像嘴里含了一枚鹅卵石。这样读起来影响效果,就跟看电视遇到屏幕出现斑斑点点一样。但我弟弟马高的书写得实在太好了,尽管我爹读得不像样子,但我和我娘听起来还是觉得特别舒服。

我娘脸上一直挂着笑,有时候还哈哈大笑。我娘大笑时,我也跟着笑。我爹读到后面一截,我娘突然眼睛就红了,她哭了起来。开始没有声音,后来我娘憋不住,声音都哭出来了。这一段是写民工到南方深圳打工的,书里的主人公傻根吃尽苦头,在建筑工地打工摔断了腿,老婆还被一个河北男人拐跑了,更要命的是,他辛辛苦苦在外面打工挣血汗钱,老家的儿子却不听话,老是跟一帮二流子胡混,打架戳闹……

我弟弟马高把这些故事写活了写得相当感人,他好像写的就是身边隔壁左右的邻居,写的就是从我们官当镇出去打工的人。

我的眼窝湿了。看到我娘那副悲伤的模样,我慌了,我就跟我爹说,马高把这一段写得太伤心了,我娘会哭伤身子骨的,爹,你把那些伤心的自然段跳过去,再继续往下读!我爹望了一眼我娘,他正准备翻页跳过去读。我娘却不答应,她说,接着念,马高写的书就跟电视一样好看!我爹就接着往下读,我娘一会哭一会又笑了,我爹也是,他哭着读笑着读。

我媳妇兰花听到我、我爹、我娘三个人在堂屋里又哭又笑,趁电视里演广告,她好奇地跑来。倚在门边听了十来分钟,兰花也跟着哭跟着笑起来。只有我儿子马小刀没心没肺,无动于衷,他一会手里握着个弹弓,跑前跑后,一会手里拿着把木头手枪,一路跑一路囔,叭叭叭,叭叭叭,他在打他的机关枪。

我爹把我弟弟马高的第一本书念完,我们一家人一致认为马高写书写得好,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全写在了书里面。连我媳妇兰花也表示了肯定,她说听我爹读我弟弟写的书,她电视剧都不想看了。兰花没扯谎,后来我弟弟再寄书回来,我爹念书她都守在旁边听,听得两只眼睛发愣发直。

一年后,我弟弟马高又寄来第二本书,这本书写的是几个大学生在深圳的爱情故事。书里写了深圳许多著名景点,比如深圳世界之窗、欢乐谷、民俗文化村、大梅沙、小梅沙……我爹念给我们听的时候,念到这些景点,他就变成清早打鸣的公鸡,把声音提高了好几倍。我娘、我、我媳妇兰花听得像喝醉了酒,陶醉了,似乎那一刻我们一家人不在破破烂烂的官当镇,都搭飞机跑到满处是高楼大厦的深圳玩去了,一会在大梅沙小梅沙看海游泳,一会在世界之窗看浓缩了的世界景观。我娘满脸的高兴样。我爹再读下去,我媳妇兰花先哭了,再就是我娘哭。她们女人就是心软。我弟弟马高把几个大学生的爱情故事写得比台湾电视连续剧还煽情还感人……

接下来,我弟弟马高又寄来他写的第三本书。我爹拆包装的牛皮纸,他的手已经不哆嗦了,他习惯了。我爹照旧先翻开封面看我弟弟的相片,这一次,我弟弟齐肩的长头发变成了光头。我爹的眉毛跳了一下,嘴角撇了一下,他指着我弟弟的相片喊我,我爹说,马虎,你来看,你弟弟马高留长头发比留光头好看,还是以前的相片照得好!

我弟弟马高的第三本书是写矿工的,写官当镇的张二毛去山西大同挖煤矿,结果那里闹出矿难,张二毛埋在矿井里死掉了。我娘说,我在官当镇活了大半辈子,没听说有个叫张二毛的,更没听说哪个大老远跑去山西大同挖煤矿!我爹说,你懂个屁,马高写的是小说,那是编的故事!我爹讲这句话时,是哽咽着讲的。他给我们一家人念第三本书的时候,他一个人哭得最厉害,哭得那只唯一看得见的右眼睛红红肿肿的……

接二连三,我弟弟马高寄了好些他写的书回来。他在深圳出名了,他在我们官当镇也出名了。我们的镇长专门来了一趟我屋里,镇长用他两只光溜的手握住我爹两只打铁的手,他说,老马,感谢你呀!镇长使劲握着我爹的手,他用眼睛扫了一遍站在我爹旁边的我娘、我、我媳妇兰花,他继续说,老马,感谢你们一家人为我们官当镇培养出了一位青年作家!镇长讲这些话讲得极富有感情色彩,好象我弟弟马高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我爹我娘是拣了马高将他拉扯长大的“假爹娘”。就那么几句话,镇长把我爹我娘的眼泪说了出来。我爹打了一辈子铁,从来没有跟镇长这么大的人物讲过话,更别提握手了。我爹我娘那是激动啊,我弟弟马高光耀了门楣。

后来我弟弟马高寄回屋的书,书里动不动就把人写死,一本书里要写死好几个甚至好几十个人。我爹后来朗读那些书,我们一家人从来没笑过,笑不出来,我爹、我娘、我、我媳妇兰花一会哭一会心事重重。我们一家人跟书里的主人公一样,全都笼罩在了阴影里。我爹捧着书读前面一部分情节,我就在猜后面一部分内容,猜我笔名叫马克的弟弟又要把哪个人写死了。

我娘说,听了马高那么多书,我还是喜欢马高写的第一本书,书里除了哭声,还有笑声!

我媳妇兰花说,我喜欢马高写的第二本书,写大学生的爱情故事,比台湾的电视连续剧好看多了!

我爹说,我爱看马高写的第三本书,写矿工的,书里不光是写死人,还写了活人的希望,过日子总要给人一个盼头啊!

我爹、我娘、我媳妇兰花发言讨论我弟弟写的那些书时,我没有插一句嘴。我觉得我弟弟马高写的前几本书都写得好,我爹念的时候,我心里一会燃起一堆火,心里暖暖的,一会又猛地出现一根针,不停地戳我的五脏六腑,戳得我浑身不舒服浑身疼。后来我弟弟写的那些书,我爹念的时候,我心里燃烧的火没了、针也没了,只有一把菜刀在那里剁我的肉,我就像是横着摆在砧板上。

我对我写书的弟弟马高有意见。我真想把他的心打开,看他想的些什么。我还想装个太阳在他心里,照一照、暖一暖他的心。但我没把心里的话讲出来,我怕我爹我娘不爱听,听了他们不高兴。

马高把他书里的那些人写得太惨了。后来想起来,我娘的身子骨,可能就是听我爹朗诵我弟弟写的那些本书,哭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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