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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 厂
陈家麦

6

吃过晚饭,放下筷子,我满地飞跑,找地图生和张鲜红。

可是,他俩都没在寝室,我火了:两人八成想甩我尾巴。

我决心顺藤摸瓜。翻过围墙,地里是成片成片的甘蔗,快有一人高,像《沙家浜》里的芦苇荡。

墙西角横着一条长长的小渠沟,从玻璃钢厂排出的废水,一团团泡沫淤在那儿,臭气熏人,边上的甘蔗蜷了叶子,发青发黑。

我身子往甘蔗深处匍匐前进,前头有间守瓜棚,是夏天时搭的,天凉后给加厚了稻草,像伪装了的小雕堡,风吹得甘蔗叶哗哗地声。我埋伏在畦里,发现从瓜棚里闪出个人来,是胖头鱼,捏着手电筒四处扫射。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胖头鱼伸了伸懒腰,像没睡醒似的,打着呵欠进了棚。他没进玻璃钢厂前,是农场临时工,现在厂里开不出饷了,他重回农场兼了这份活。

我啃着甘蔗,肚皮滚圆, 嘴巴发腻,我没忘记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

我向东边一路钻去。渐渐地听到了潮水的响声,快到涂滩了。扒开甘蔗叶,看到了发亮的水塘,前方是长长的海堤,现出两人,身挨着身坐在一起,脚边落了一堆甘蔗渣。

这么快两人就热络上了,还撇开了我,哼!

地图生抽着烟,把嘴里的烟喷到张鲜红的脸上、嘴中。她吸了来,嘴跟嘴粘在一起,吧唧吧唧响。

我从心里头把报仇雪恨的帐狠狠记下,继续记。

他把手伸到她衣内,东摸西摸的。说不清她是舒服还是痛苦,嘴巴发出了蚊子一样的哼哼声。

地图生似乎贪得要命,他撩开了张鲜红的毛衣线。她环顾左右,接着才让他把毛线衣掀了上来。两团白糊糊的肉团……地图生把脸埋在她胸头,像河里的水牛嬉戏着两只酒葫芦……

像从梦中惊醒,她用力推开了他。

地图生生气了,面朝大海,似乎没了她的存在。

张鲜红靠上来,摸了摸他的胡子:“喂,小馋猫。”

“我受不了,你总……”地图生的双手把她的腰像水蛇一样缠了,一会儿又腾出一只手向她身下探。

两人像拔河一样,拉来拉去。

张鲜红说:“连你也欺侮我,她爹迟早会出来的,会找这些牛鬼蛇神算总帐的,等我爹一出来,我就会给招进国营单位了,再也不在这鬼地方了……”

地图生忙表白:“玻璃钢厂靠不住了,只有我是靠得住的,就是你爹不出来,你跟了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眼下你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我就不同了,玻璃钢厂撑不下去了,我照样回窑厂,是梁书记亲口说的!”

“这些天我老做恶梦,梦见老了的自己还在这鬼地方……”

提到了梁书记,我肺都气炸了,双手扳开甘蔗叶,趟着水过来:“哼,蒲瓜,还有你——谁让你俩甩了我,哼,今天我要揭发,蒲瓜,你你跟梁书记干的勾当,以为我不知道,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张鲜红用手遮了脸,哭了,浑身抖动。

“真的?鲜红。”

她把咬紧了的嘴唇一张:“阿生,别提它了!”

地图生说:“我扒了他皮,这个披着羊皮的狼!”

“别别,阿生!”

“不,鲜红,血债要用血来还!”

“不要!”

他拆开一包雄狮烟,递了一根,想腐蚀我,我决不上当。他又递来一根。我说,这是糖衣炮弹!我把头抬向天。他把整包烟扔了过来。我这才一把收了,抽出一根吸了一口,呛了,我咳着还是把它抽完,又接上一根。

两人手牵手,肩并肩,向窑厂方向一路走去。抽完了第三根烟,我晕乎乎了,满天星斗在我眼前摇晃。

7

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纷纷,梁书记挥手,像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高声说:“玻璃钢厂倒了,我宣布工人们解散,同志们,是金子到了哪儿都会发光……”

地图生跟张鲜红办喜酒,赶在今晚办。明天,大伙儿要各奔东西了。

散会回来,我爹把身上的雪花嗽嗽地扑了,嘴朝双手呵着热气,进了门,对我娘说:“这里的番薯、甘蔗,大又甜,比城里好吃多了。”

“轮不到咱们吃了,往后要喝西北风了!” 我娘在拾掇东西。屋里摆了坛坛箱箱,地上放了一只缺角的铁锅,架了火,娘不时往锅里扔破布破纸,一蓬一蓬的火往上蹿,像国民党兵撤离大陆前烧机密文件。

我爹伸出双手往火盆上烤:“船到桥头自会直嘛。”

我娘说:“哟,这话我听了一辈子了,耳朵生茧子了,真没出息,你总让女人担惊受怕。”

“饿不死你,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爹说:“死刑犯上路前还要吃饱喝足呢,何况咱们是吃喜酒!”

“窝囊废!”

“再说老子先锤死你,再吞老鼠药!”我爹急了,操起床底下的一把铁锤。这把铁锤几时拿来的?本来是用来验玻璃钢硬度韧度的。我爹是打算留作纪念呢,还是另有它用?

弟妹们都往里壁拱,像一窝老鼠见了猫。眼看两人要开仗了,我爹到处找老鼠药,急得团团转。

“爹,别找了,娘让我早把它扔到水里了!”我在门口朝他做鬼脸。我爹手上的铁锤啪地掉了。

最后的晚餐是喝张鲜红的喜酒,大伙兴高采烈,忘了明天就要出发。玻璃钢厂与窑厂职工打成一片,同在食堂里。菜是粗花碗装的,“八大碗”,四荤四素,酒是敞开供应的。

头一回喝酒,我不知喝了有多少,似乎天生能喝酒。按规矩,新郎新娘给每位客人敬酒,完了才可入洞房。

地图生一人一碗地敬。轮到胖头鱼,他一声叹息:“地图,噢,该叫阿生了,你小子从今往后不用画地图喽,可我还得孤军奋战!”

轮到我了。我接过他递来的一根短牡丹烟,狠抽了起来。邻桌的我爹想一把掐灭我的烟,我来了气,要拿酒碗砸我爹。我粗了声说:“我大了,用不着你管了!”

我爹还想摆爹的谱,他被我娘扯了耳朵,踉踉跄跄地。我娘眼瞪了出来,我爹喷着酒气来了劲:“终于到了推翻三座大山的时候了。”

这回他像是动真格了,急红了眼,抡起了长条凳,我娘撤回到自己桌子,拍着桌子朝他吼:“有本事别跟娘儿俩撒气,”又对我轻言细语:“仓满,别乱砸东西,乱砸人,他是你爹。人家是大喜日子,砸东西不好,听娘的,今儿你爱抽尽管抽爱喝尽管喝,今儿算破了——”

我吐出烟圈:“早破了——”

“破了什么?”张鲜红穿着红棉袄,胸前像包了两只大肉粽,往我一只胳膊肘上靠。我舍不得自己的胳膊肘离开,大胆地往里拱,听到里面似乎有无数根丝弦嗡嗡嗡地响,传遍全身。

我朝她耳边压低了声:“说你呢,早破了!”

张鲜红朝我刮了刮鼻子:“刚才你的胳膊肘不老实!,其实你的眼珠子早不老实了!”她满脸笑成大红花。

大伙儿都乐了。阿庆嫂冷不丁伸手往我身下探,说要验验童子功有没破。

“破了,再也补不回了!”我挪开她像得了麻疯病一样的双手。

送新人进洞房。婚房还是地图生的寝室,多了一床新崭崭的军用毛毯。是梁书记送的。

梁书记脸色铁青,像得了黄疸肝炎,摇摇晃晃,一把推开来搀他的胖头鱼。

梁书记接了新娘子递来的一满杯红糖茶,喝了个底朝天。他眯起双眼,朝当中一道蒲草帘子瞅。里面是叠得高高的红被子,还有醉得一塌糊涂打呼噜的地图生。 “阿生,我说阿生,听老营长的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8

一家人吃了败仗回来。我爹重拿剪子皮尺,我娘踩起缝纫机。

县里恢复了高考,我爹让我别跟他学裁缝了,让我读高中,发愤考状元。我好歹考上了县师范,成了一名人民教师,三年后又调到县报当记者。

有天,总编接到县妇联主任的电话,说县第一人民医院有位妇女需要救助,她得了乳腺癌,是沙埠人,是位窑工,儿子得了奇怪的溃烂症,去过多家大医院,都没法医,最后死了,这种病连医生也说不清。为此,两口子背了一身的债,真是雪上加霜,这位妇女缺钱动手术,再拖下去,癌细胞会扩散。妇联主任让媒体给呼吁呼吁……总编嘱我把这条“鱼”好好炒一炒。

去往医院的路上,妇联主任说个不停。说这位妇女以前是知青,父亲的案被纠正了,出来没几天就死了,她放弃了回城招工的机会,跟着丈夫要一辈子扎根在社会主义新农村,是个女知青典型,给表彰过,可惜啊……

到了病房,妇联主任指了指:“就是她,张鲜红同志。”

我心头猛一抽紧。

地图生见了我,啊哼一声,认了出来,泪水跟着转。他紧握我的手不放,像解放区的老乡见到了亲人子弟兵。

找主治医师了解,说CT照出她的乳房里有几根纤维状的丝,是那东西引起胸部病变的,要活命,得割掉双乳。

对于张鲜红,我激发起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当晚,我紧着写稿。心潮澎湃,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文字中升腾了起来。文中还穿插了她做知青时长了一对健硕双乳的细节。写到结尾部分,我作振臂一呼。

很晚了,总编室里灯火通明。他焦急地等我稿子,亲笔加了编者按,连夜发排。第二天,见了报,很快,收到读者雪片似的来信,其中一位曾在沙埠公社插过队的男读者,说他读得涕泪交加。这条新闻引起了社会轰动,一些乡镇企业家纷纷捐资,还让院方想方设法保住张鲜红同志的乳房。一时,她的乳房仿佛不是她一人的,成了全县人民关注的焦点。我接着写了篇跟踪报道,包括她下一步准备动手术的情况。又有不少热心读者来问。分管广告的总编夸我干得不错,这一阵子广告客户特多。我的稿子被评上县“双月十大新事”,宣传部给了我一笔奖金。

张鲜红要出院回厂。我代表报社要前去探望,总编让我写一写她近来的生活状况,作连续报道,说仍有许多读者关心她。末了,他才跟我不卖关子了:“都是些男读者,比咱们还热心啊!”

我拎了一只水果篮来回访。

地图生与我亲切握手,他递来一包中华烟,笑了笑说:“与时俱进了嘛,自己拆吧,都亏了你这位大记者,啊哼,我是饮水不忘掘井人呵!”

张鲜红倒有几分害羞,捧出红糖茶,我喝了,很甜。她的背有点弓,似乎想藏掉什么,大概是为两只大奶子不见了。胸部平坦,像小山包刚给推土机夷为平地。我隐隐作痛。

9

周末,我重上老根据地。

却找不回玻璃钢厂原貌。大门左侧挂了“县窑厂三分厂”的牌。一位老头坐在传达室里,眯起双眼,一手拿远了一张泛黄了的报纸,一手在逐字逐句戳。近了,我见是套了红的《人民日报》社论,报眼上一条当时很抢眼的语录。是他,确是他,老多了,我快认不出来了!

他放下报纸,像老狗见了生人,大了喉咙要让我填会客单。我笑呵呵起来:“梁书记,您老咋不认得我了?”

他瞅了个半天,嘴里传来一股沤烂了的气味。我跟他说,我是玻璃钢厂技术员的大儿子陈仓满啊。他想了个半天,才说起陈师傅。我说:“我爹去世了,我给棺材里放了一把裁剪刀和一把锤子。”

我接着跟他说,当年的酚醛树脂质量问题是海风引起的,潮湿的海风里含有卤类分子,这些卤分子跟树脂起了化学反应,所以树脂变黑了,所以说,工厂不该搬到海边来……

这是我上高中读到无机化学课时,才了解到的。那天傍晚,我兴冲冲回来跟我爹说了,我当时的心情并不亚于中国人终于发明了第一颗原子弹。我爹手拿的剪刀砰地掉到地上,他的脑溢出了血……

我说了个半天,梁书记直摇头。我以为自己说得太多太乱。地图生说,他耳背了。

梁书记嗫嚅道:“死人的……事是会经常……发生的,有轻于…鸿毛的,有重于……泰泰山的……”

他在费力背诵一条语录。地图生把我给拉走了。

“都叫他老梁了,”地图生说:“总厂搞承包,没人肯要他,我要了来。啊哼,我整过他,成立清算小组时,我当组长,我动员鲜红也来一起清算,她很勇敢,翻出他的老底,轰动全县,鲜红还被选上了县妇女代表。梁书记靠了边站,大家都叫他老梁了,他老婆气得吐血死了,儿女们要跟他划清界线,不跟他过。到了今年开春,厂给分成了四个分厂,我承包了三分厂,做了厂长,啊哼,对人员资产进行了重组。不管怎么说,啊哼,老梁是我的老营长嘛,啊哼啊哼……”

烈日下,张鲜红拉了一车红砖头从窑孔出来,吭哧吭哧拉到了砖场上,风欢快地吹着,她黑黝黝的脸膛上汗珠子一瓣一瓣地掉,冲出一道道砖粉沟,多像过去《工农兵画报》里奋战在水利战线上的铁娘子!

地图生从窑坡咳着走下来,手里捧了只大西瓜,往下抛砖似抛了,底下的张鲜红接砖似的接了,稳稳地。她用袖子捋了把汗,把西瓜搁到砖头堆上,呼地一声,挥起粗糙的手掌,又呼地一声,西瓜给劈成三份。把大的那份先递给我,接着是地图生,再是她。她的脸伸到瓜里,嘴巴发出呼噜噜地响,像猪吃着槽里的糠。她还哪有细皮嫩肉的影子?连那对活生生的大奶子也给弄丢了。

两人来送我。到了大门口,老梁愣不丁摸了下张鲜红的胸部,她顺手一推,老梁像一捆干柴似的仰倒在砖头堆上,身子如乌龟翻背一样困难。几个窑工嘻嘻哈哈上来,地图生把老梁摁住,张鲜红把老梁的裤子三下五除二脱了,掏出老鸟蛋,丑八怪一样,用糊砖坯的泥啪地一声搭上。

我大步地走出,张鲜红那只涂了泥的手朝我摆。她胸前空空荡荡,被风灌着,在我的想像中,她的胸部渐渐鼓胀起来。

那支高大的老烟囱耸立在窑场上,不时擦着云朵,烟囱管上写有“工业学大庆”的标语,依稀可辨,烟囱口呼噜噜地吐着汽,像夹在大地手指中的一根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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