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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狂风中行走
方 晓

正当我寻找借口准备去见见闻达,在一个灰蒙蒙的下午,他却打来电话约我打牌。感觉我有些迟疑,在电话里他颇具威严地说,他又已经有了自杀的念头,而且这次与以前的不同在于,谁也不能担保他不去实施。他解释似地补充道,也就是说这次没有任何人会阻止这项计划,如果我不去,那二十万块钱可能永远没有人归还了。近似玩笑,但里面又有一丝要挟意味。他停了片刻,在那头兀自响亮地笑起来,在持续不正常的时间后,他突然用一种超脱的语气平静地说,他知道我其实也想和他聊聊,那么今晚就很合适。这无疑是一份巨大的诱惑。我不及多想,立即乘车去他所在的A城。

闻达的房子(我并不敢肯定是租来的)在郊外,八十年代的风格,做工粗糙,布局简陋但处处簇新。闻达看上去与上次并无多大改变,只是刮得过于光洁的下巴使他精神很好,但衬托出了他的衰老。他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欢迎,一抹甚至不能称为笑容的神情挂在脸上(当年有人把之定义为居高临下的轻蔑,并因此对他多有诋毁)招呼我坐。另外一位是个光头,满身不得志的歌手气质,长着与实际年龄不太相称的白净的娃娃脸。对第三位我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觉得他的颧骨像两枚鱼刺向外高耸着。

牌桌上我们没有过多的言语,每个人既认真又不太关注输赢。十二点整牌局准时结束。然后闻达就交代光头今晚安排我住宿。

在光头的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离闻达的房子相距五十米左右的一个农家小院的二楼),我开门见山地问,你曾经当过记者,被闻达称为光老二的那位?

他似笑非笑地说,那个光头不是我。我是光老二,但没当过记者。他玩味地看着我懵懂的表情很长时间,似乎已经习惯于别人对此的摸不着头脑,并引以为乐。他憋了很久才抛出答案,那是光老大,我异父同母的哥哥。

我问他是否知道闻达进监狱的事情。他却不回答我的问题,慢吞吞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闻达总是习惯于把光老大(我奇怪他也这样称呼)当作我,他是故意的,但没有人知道原因,除掉我。闻达与他不和,但不能说那件事情就是他告的密。

我对今晚即将浮出水面的真相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只略表惊讶地问,告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闪过一丝不信任的光芒,随即又空洞无比。他仍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盯着床头的一角仿佛在极力调动多年前的回忆说,你作为闻达当年的同事,应该知道文玲这个人。他带有提醒意味地说,那个女办公室主任。

我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他似乎也想从我这里得知一些东西,但等待未果只得继续说下去,我不太明白他们之间的纠葛,我认识闻达是在他当主持人之后,那时他对我青睐有加,并因评委对我的胡言乱语与我的即将被淘汰和那个带墨镜的阴阳人干了一架,事后我就随他去了那家台湾夜总会。那是由一个休闲村改的,除了闻达的加盟,原班人马几乎未动。但后来闻达居然唤醒了每个小姐少女时代当歌星的梦想,她们几乎一夜之间变得那么有素质。

光头歌手因回忆往事明显有些激动。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点了根烟,把火柴从二楼扔下去,又走回位置重新坐下。他开始刻意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你中间来过一次,那么你极有可能和我一样认为,闻达的管理才能还是蛮不错的。可就在夜总会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文玲又出现了。姑且不说她的出现对夜总会和闻达的影响,对我的打击都是致命的。

我用不解的眼神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他略微颔首,摆出一副客观的姿态说,是她导致我不可能成为一名地道的歌手,这不仅因为对爱情的失望,而是简直是理想的毁灭。如果你愿意去深入想一想,你完全可以理解一个不再有热情的歌手怎么能唱出动人心弦的情歌呢。我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不太会伪装。

我隐约想起了什么事情,感觉有什么就要拨开云雾展露在我面前了。但我却不想这么快就明了它,于是急忙打断他说,文玲多年与闻达一直有来往?

他有点恼火,对自己的不耐烦也毫不掩饰,但他却急冲冲地反问起另一件事,你对嫉妒怎么看?

我摇摇头说,这是一种像深渊般复杂又吸力巨大的情绪。

他首肯,我们观点基本一致。当年我与闻达曾有过一宿交谈,具体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有一句话至今印象深刻,“爱情是因为嫉妒心的支撑而余息尚存的”(后来我知道,这话出自普鲁斯特,所以不能确定他真是从闻达那里听来的。而且后面的话语同样表明,这些说不定只是他自己对阅读获取的一些偏见与现实世界的整合)。你当然已经从这句话里明白了许多东西,但我却认为这并不能反映当时闻达全部的真实想法。因为如你所知,在闻达因为那些与文玲的传言和莫须有的一夜情事件离开学校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断了,这两件事他都出于自愿。请原谅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武断,我认为像文玲那样势利的女人,当闻达没有任何可攀附的价值时,一切感情说来都是笑话。但文玲找到闻达的时候却说对他还有爱,并当许多人的面几次三番地要求再续前缘。可笑的是闻达一开始还颇为感动,此后文玲与夜总会里一些女孩漫骂争吵并信誓旦旦地说要捉奸在床的时候,闻达似乎才逐渐清醒过来。闻达那天晚上对我说的话是这样的,是文玲的嫉妒心以为自己仍有对他的爱,嫉妒拖延了她对爱情的幻想。闻达对此的解释是如果文玲始终与他生活在一起,嫉妒反而会因为了如指掌而不太强烈,但一旦对闻达毫无所知,嫉妒就膨胀得完全主宰了她。这些听来似乎玄乎(他用了和闻达同样的词语),但请你尽可能相信它的真实性。如你我所知,文玲是一个极其主观又非常容易冲动的女人,她总是在自己的臆想中行事,从来不审视自身。我相信她没有爱而只有嫉妒心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一次寻衅滋事,并要打一个小姐的时候被闻达制止,她立即去公安局报了案,以未婚妻的身份告发闻达嫖妓。她手上掌握的许多证据直接导致闻达进了监狱。

我一时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这些,想换个轻松的话题说,闻达似乎对此也不怎么上心,那时我去监狱看他,他还跟我开了许多玩笑。我佩服闻达更在于他敢于主动去精神病院休养生息。

他吃惊地看了我很长时间,手指从桌面右侧划到左侧,把杂物统统扫到地上,后来又不停地用力抠桌面的一角。我尽力沉住气,一动不动地欣赏他的状态。

他再开始说话就带了显而易见的疏远感,甚至藏有攻击地眯起灰色的小眼睛斜视着我,无论我的眼神瞄到哪里他似乎都要追上去把它崭断。他轻飘飘地说——仿佛想让所有的话语都漂浮在我头顶上空——,你看来对闻达一点都不了解,居然认为他是为了得到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放松才进精神病院。

我说我并非是这样。他却不想听我任何解释挥手打断我,胳膊伸在空中继续说,我是那起事件的目击者,甚至应该说是参与者之一,但事后我并不后悔,只不过有时想来依然颤抖。令人庆幸的是闻达并没有因此责怪过我,当然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对当时我的想法一无所知。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当时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如同发生在昨天一样,更确切地说,如同发生在昨天的梦中。闻达出狱回来,文玲已经伴上了光老大,文玲的说法是她也要让闻达嫉妒,因为闻达曾以“嫉妒”直接明了地羞辱过她和她的“纯真爱情和纯真岁月”。闻达当然对此无动于衷。其实作为旁观者的我认为,最根本的理由不过是光老大是名资深记者,而文玲当时开始喜欢写写文章发表并有调去报社的想法。女人总是喜欢弄点附庸风雅的情调,她们视不切实际为理想。甚至我可以毫无廉耻地说,只有文玲选择我,闻达才能真正有那么一丝可怜的嫉妒,还不是因她而起。而且即使多年以后,我始终认为,他们之间的那场决斗也绝非因文玲而起。

光头歌手又沉默了。我不想就此罢休,挑拨地问,是因你而起?

他幽幽叹了口气,在午夜听来耐人寻味又让人不寒而栗。又隔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现在,我又看到那个谁也无法控制的旋涡,把我们三人都卷了进去。它的速度太快,让人猝不及防,力量非常巨大,让人晕头转向忘记了自己是谁。那天我们三人在一起喝了许多酒,后来因为一些现在已经根本没有印象也就是说无关紧要不过是借题发挥的事情吵了起来。我当时就觉得有什么危险的气体已经升腾起来,但我却为之陶醉。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奇怪但无法压制下去的念头,于是我站起来朝他们大叫,你们决斗吧。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盼望有谁杀人,即使是这两人,即使他们中间有谁死去,我都将是兴奋无比的。你可能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虚伪地表示反对,又盘根究底地问,决斗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光头歌手的双手又突然急剧地颤抖起来,他闭上眼睛,满脸恐惧的神色以极轻的语调说——以使我不得不朝前探过身子才能听清楚——,他们打的很惨烈,我感到天昏地暗,那是秋天的傍晚房内确实很黑了。他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当作武器,闹钟、椅子、锅铲、拖鞋,还有苹果。他们都红着脸,眼睛盯着对手的武器,危险使他们看上去都不像人了。中间我突然有点清醒,去厨房把所有的刀具都扔到窗外的臭水沟里去了。最后以光老大失败告终,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事后的迅速恢复证明他是假装的,他是一个懦夫,即使为了我他也不曾彻底勇敢过。后来,光老大还去起诉闻达伤害了他,这一招很阴毒。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几天后法院来通知要中止审理,给闻达做精神鉴定,结果就是他患有精神病。很坦诚地说,我到现在都无法弄清楚他是不是装的。不管怎样,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很大。这么多年过去——请原谅我一直倔强的重复强调时间,它对我的意义是无法言明的——,我依然活在那个片刻未停的旋涡之中。

光头歌手说完,倒头睡觉。我寻思着再问些什么,但不久就听到了他的鼾声。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封信。发黄粗糙的信笺和竖排的毛笔字,内容如下:

请原谅。上次聊天没有尽兴,因为那确实不是一个适合聊一聊的晚上。之前发生了很多事,直到那晚都还没有什么结果。

直接说吧,那次决斗因我而起,但如果没有闻达,决斗却绝不会在这辈子发生。顶多只发生在我或某些人的梦境里,你知道,梦因为其净化功能和巨大的包容空间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出的最妥善和表面最平静的解决方式。

据我所知,闻达是一个一直不相信他的生活会好起来的人,同时他不想错过任何快乐和痛苦。我到现在仍然无法判断这两者之间孰因孰果,当然一些事情发生之后,这就不重要了。如你所知,看透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要困难。

所以,很多时候说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其实是一句永远不可能兑现的空谈,只要你有爱。我爱闻达,是的,我爱他,这在以前一点都没错。我毫无隐瞒,可怜且悲剧性的、令人嫉恨的是闻达居然接受了。

那是一个狂风四起的下午,我们背向风并肩倒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其实风很乱,有时迎面吹来,让人无法躲藏。那是一个边陲小城,我们曾经想象着就这样倒着走到另外一个国度去。我们对边陲小城和对另外一个国度一样一无所知。陌生感总能容易让人产生变异的激情。然后我向他说了那句话。

我并非双性恋者,闻达自然也不是。性别角色的不可逆性注定我们将遭受众多的诋毁。之前之后我都是很正常(按世俗的标准),而我认为引诱闻达的并非我,而是陌生感,或许还有那天的狂风。

光老大是以世俗代言人的身份横加干涉的,这对他不言而喻。我也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对,只是厌烦。所幸,现在终于如他所愿我们又成了所谓的正常人,不过这和可笑的决斗没有任何关系。

我写信给你其实只有一件具体的事情。闻达昨晚失踪了。如果有他任何消息,烦请来信告知。

歌手光老二
二零二三年四月十九日

二零零六年夏秋之交,我毕业去学校报道上岗。办公室主任文玲粗略审查我的档案后引我去校长室。敲开门,一个精神抖擞的人正埋头满桌的文件之中。文玲介绍说,这就是我们的副校长闻达。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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