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轧钢厂公墓
鬼 金

有关轧钢厂公墓的事,我是去年在猫庄的一家小酒馆里听朱河师傅说起的。

那是猫庄唯一的小酒馆,位于整个猫庄西北角,兰亭广场的西部。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可是每天都聚集了很多人。坐在小酒馆的二楼,可以看到猫河从远处的山下蜿蜒流过,缓慢得就像悠闲的时间老人。坐在酒馆里,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潺潺的流水的声音,就仿佛一个老人在述说着什么。

我和四毛,还有香兰几个人回到猫庄,给我们的师傅朱河庆贺八十岁大寿。朱河师傅从轧钢厂退休后,就回到了猫庄。他这一辈子从来没结过婚,二十岁大学毕业,因为很多原因,一直当着工人。退休后,回到猫庄的一个亲戚家养老。我们都很尊敬他,每年都来看他。我们工作过的那个轧钢厂在朱河师傅退休后不久,就倒闭破产了,现在那块地皮上盖起了一座全城最大的一个娱乐城。我不愿提及此事,因为我们这些工人都统统地被赶回了家,为了生计重新四处谋生,但我们仍记得朱河师傅,每年朱河师傅的生日,我们每个人不管有多忙,都会回来看看他。那天,因为考虑到朱河师傅年纪大了,再加上我们从城里赶到猫庄也已经是中午了,我们在一家旅店休息了一会儿,决定在傍晚的时候,在这个小酒馆里和朱河师傅一起过寿。朱河师傅虽然八十岁了,可是眼不花,耳不聋,说起话来还是如洪钟般铿锵有力, 响当当的,有一种金属般的感觉敲打着我们的耳朵。也许是年纪原因,当年喝酒如喝水的朱河师傅喝了两三杯,就胳膊支在桌子上,眼神里充满了世事的沧桑。他那天特意找出一件当年留下来的一套工作服,穿在身上,看上去古古怪怪的,像一个外星人。对老人的想法,我们无从探究,我们仿佛又看到朱河师傅当年的样子。又 喝了差不多三五杯的时候,朱河师傅说起轧钢厂公墓的事情,就像在述说一个噩梦。

朱河师傅说:“我的时日也不多了,我考虑着给自己再置办一块墓地,以前上班的时候,我在轧钢厂公墓定了一块墓地,你们知道轧钢厂公墓吗?”

我们都摇着头。

“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时候可能还没有你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在猫庄的罗蒙山上,我们那个轧钢厂特意给我们的职工买了一块巨大的墓地,死后的轧钢厂的工人都要埋到那里去。”

朱河师傅说到这的时候,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喝了一口酒。他用手指沾了点残余的酒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图案说:“那个地方能有五十多亩的山坳里。”

看着那个朱河师傅用酒水画下的图案,我们仿佛看到那存在于罗蒙山上的公墓了。在这样一个日光充足的傍晚,提起公墓的事情,仍会使我们感到毛骨悚然,心有余悸。对于一个垂暮的老人,我们不好阻拦,只好继续听老人讲下去。

“那时候的那个厂长叫马多多,简直就是一个空想家,还是一个科学家。他先后研究出了很多管理工人的条例规则,还发明了指纹考勤机,每一个工人来上班的时候,都 要在考勤机前面留下自己的指纹。指纹机的另一端连在马多多的办公室里,他坐在办公室里就能看到谁来上班,谁没来上班,谁迟到了等等。他妈的,他真是一个天才。当时轧钢厂的治厂方针就是:人也是一种机器。那就是他提出来的。他三天两头就会想出一些鬼点子,弄得我们那些工人都人心惶惶的,心里充满恐惧。他甚至 还发明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他坐在屋子里就能看到工作现场上的工人的一举一动,要是哪个工人偷懒了,他就会通过他办公室里面的麦克风大声地喊叫起来。他的声 音就会从工作现场的那个大喇叭里传出来。他的口头语就是:

“是你们需要工作,不是工作需要你们。你们应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简直他妈的……”

朱河师傅的喉咙哽咽了一下,脸色看上去像一张白纸。他的嘴唇在颤抖。他从四毛放在桌子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颤抖着叼在嘴上。四毛连忙掏出打火机,给朱河师傅点上。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就像是他身体里的愤怒。

“马多多这个空想家,不知道哪根神经犯了毛病,竟然要建起一座轧钢厂公墓,他在厂大会上说了这件事,大家没有反对的权利,因为那个时候,我们这些工人只是干活的机器,我们没有反对的权利,没有,我们就是干活的机器,机器。他要求我们这些工人在工休的时候,参加到公墓的建设中去,因为这将来是我们的归宿。他还 说,这是我们大家的事情,是为了我们这些人将来能有一个安息的地方。我在一个工休日到公墓去的时候,公墓已经具备一定的规模了。你们根本想不到会是什么样 子……”

朱河师傅说到这里,喝了一口酒,脸上蔓延着褐色的痛苦状,仿佛被尖锐的东西戳痛了似的。他苍白的脸,因激动而扭曲,眼睛里也露出了悲愤痛苦之色。

我们看着朱河师傅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雕塑。

一股凄凉感袭上我的心头。我点了根烟,眼睛看着窗外茫茫的罗蒙山。那罗蒙山成为一堆沉重的阴影压在我的心头。

香兰却急不可耐地看着朱河师傅,说:“朱河师傅,难道轧钢厂的公墓有什么不同吗?”

朱河师傅铁丝般缠绕的皱纹里挤出一丝坚硬的微笑:“那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座轧钢厂公墓。当我来到罗蒙山上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高大的铁管焊成的拱形的门, 在门上镶嵌着一个铁牌子,铁牌子上写着‘轧钢厂公墓’,使我惊讶的是,这简直就是一个轧钢厂的翻版,各种各样的机器都在那里紧张地安装着,唯一与轧钢厂不 同的就是厂房的四周没有高大的围墙,而是空荡荡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骨架。马多多还在山坡上成立了一个公墓建设指挥部。各个作业区的工长也被分派了各自的头衔。我看着那些机器,我真的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还是一个公墓吗?难道这里要重建一个轧钢厂吗?还是……我没有发问的权利,我加入到那些干活的工友中间,不敢吭声。

随着工程的进度,在厂房的四周开辟了一个个空地,那里就是公墓了。那里也是按照轧钢厂的编制排下来的,有‘天车区、轧钢区、运 转区、精整区,还有家属区……最好的位置是留给他马多多和那些管理人员的……’就是说,干每个工种的人死后,就要葬在他们的工区内,而且等级分明。有的工 人说,这样也不错,将来我们这些人死后还能在一起,但有一个开天车的老鲁却持反对意见,他认为这是马多多的法西斯做法,马多多可以干涉我们在他工厂里干活 的权利,但不可以干涉我们死后的权利,这就是法西斯……就是这个老鲁后来出事了……老鲁的话传到了马多多的耳朵里……”

朱河师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随着他的叹息,我的心也变得沉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里,吐又吐不出来。我猛地喝了口酒,本以为酒精会加速血管里的血液循环,使我这个听故事的人变 得温暖一些,可是,一丝丝阴冷气息汹涌着侵入我的身体。同时我体内也产生一股气体在与那阴冷对抗着。我想那一定是愤怒,还有恐惧。一定。

“据说老鲁被马多多的人给囚禁起来了,好像还给他吃了什么药,反正我再看见老鲁的时候,他已经疯疯癫癫的了。我还真地以为他疯了,后来才知道他为了对付马多多,是装疯的。

两个月后,轧钢厂公墓就建成了,还搞了一个很隆重的发布会。全城各家的媒体都来了,称这是一个世界上伟大的发明。马多多还做了演讲,他说,这是一个乌托邦。 啥叫乌托邦,我们工人根本不懂。他说,我们是一个伟大的集体,在我们死后,我们在这个公墓里仍旧会从事我们伟大的轧钢事业,你们,我亲爱的工人们,你们有福了。奶奶的,他好像就是这么说的。可是看着那些花圈摆在公墓的轧钢车间门口,我们工人都感到恐惧,仿佛我们都已经是死人了似的,而马多多就像是一个魔鬼,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大声地歌颂着他的创举。当他提出来我们每一个活着的轧钢厂工人必须预定一个公墓的时候,全场都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吭声。我们为什 么要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就预订我们的坟墓呢?马多多看大家都不吭声,他就带头先给自己预定了一个,接着是那些领导都纷纷在合同上签了字。工人们还没有动的意思,我们不想预订,三千块钱一个位置,我们的工资将够我们糊口,我们预定我们的坟墓有什么用处,将来我们死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大家开始骚动起来。有两 个工人当场就离开了庆祝会,说他们不干了,他们就是要饭也不会在这里预定自己的坟墓。剩下的工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就在这个时候,突 然从半空传来一阵歌声,‘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我顺着歌声看去,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只见老鲁站在高高的天车上,挥舞着手臂, 大声地唱着《国际歌》。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指挥家,可是下面的人群只是抬头看着他,没有人听他的指挥。马多多也看见了老鲁站在天车上,他跑过来,手里 还拿了一个大喇叭,对着老鲁喊着,老鲁,你想干什么?快从上面下来。马多多的声音有些阴阳怪气的。老鲁根本不听马多多的话,他站在高高的天车上,看上去就 像一个英雄。老鲁喊着,马多多,你失算了,你雇用的那些人没有制住我,我是装疯的,你使我丧失了生存权利,今天我就要来以身试法,来成全你,来成为你轧钢 厂公墓的第一个死人。广大的工人兄弟们,我这完全是被马多多逼的,你们要给我作证啊!你们知道他这些天对我都做了什么吗?他把我送到了精神病院,还叫那些 人给我吃那种药片,我只好装疯卖傻,骗过他们,今天,我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了,我要用我的死来揭穿马多多的法西斯罪行,他不能左右我们的死,不能!我们活 着的时候是他的轧钢厂里的囚徒、奴隶,难道我们死后,也要成为他轧钢厂里的奴隶吗?不能。死是自由的,灵魂是自由的,今天,我要用我的死来为你们铺平道 路,彻底粉碎马多多的伟大的梦想。老鲁声嘶力竭地说着,像一只大鸟从高高的天车上飞了下来……”

朱河师傅哽咽地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此时竟然簌簌地下起了小雨。小雨的气氛是人们的心情变得沉重,阴郁起来,仿佛老天也在听了这个故事后,在表示着哀悼。

“老 鲁从上面跳下来后,整个人几乎没有了人形,一滩血从他的身体下面流淌出来,蔓延着,涌到了人们的脚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在躲避着老鲁流淌的血,他们 在退却着。有的女工人吓得大声地叫起来,还有的呜呜地哭起来。这时候,太阳出来了,照在老鲁的身上,地上的鲜血看上去血红血红的刺眼。在那一刻,我的眼睛 里全是红色,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恢复过来正常的视觉。整个人群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慌乱的牲畜。我也是那些牲畜里的一只。马多多开始组织人员清理现场,他用大 喇叭对着大家喊着,叫大家不要慌乱,说老鲁这是对轧钢厂公墓做的贡献,他是第一个轧钢厂公墓的墓民,我们大家要表示对他的敬仰和哀悼。下面,我们轧钢厂将 为老鲁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将来我还要为他塑像。但我还是要批评老鲁,他这是个人极端主义,他应该认识到我们轧钢厂是一个巨大的集体,不光是我们在一起工 作,就是死,我们也要是一个集体,还是那句话,这个轧钢厂公墓是我的一个伟大的梦想,是一个死亡的乌托邦,我是一个充满慈悲的人,我们希望百年之后仍欢聚 在这里,那是你们的福气……他就像是一个语言的狂人,用他的暴风雨般的话语在控制着我们,使我们茫然而惶恐着。老鲁的葬礼有序地进行着,就像是事先安排好 似的。那些对在厂房周围的花圈都变成了献给老鲁的,还给老鲁修了一个精致的坟墓。我们那些工人和马多多一起为老鲁送行,一起默哀。老鲁的葬礼过后,我们这 些工人纷纷在协议上签了字为我们自己订了一个位置……”

整个小酒馆被阴森森坟墓般的寂静冻结住了。我们几个人围坐在朱河师傅的身边,仿佛围绕在一 个幽灵的身边似的。我们仿佛在倾听一个幽灵在述说。可是,朱河师傅不是幽灵。他只是在陈述一段痛苦的经历。至于后面,他还要讲述什么,我们都屏住呼吸,竖 起耳朵等待着。尽管我们知道,他即将讲述的还可能是沉重的,但我们在这沉重之中,多多少少还是感觉到了我们将怎样面对我们未来的生活,我们相信我们未来的 生活还是美好的。还有,朱河老师的讲述勾起了我的一项奇怪的想法,我想去看看那个轧钢厂公墓。

“现在想想,我们当时是多么的悲哀,还好,老天爷长 眼了,那个马多多在一次调试过程中,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轧机里,那些机器突然开动了,只见他的身体在轧机中被挤压着,拉长着,变成圆形的,又变成方形的,又 变成圆形的,最后,像一根细长的钢棒子被轧了出来。直到这时,那些机器才平息下来,就像平息的愤怒一样,它们也变得平和了。看着他的样子,我们那些工人打 趣地说他是一根‘人棍’。谁也没有想到,他的生命竟然葬送在自己经营的轧钢厂内。他自然也被安葬了轧钢厂公墓。这回老鲁有伴了,两个冤家聚到了一起……不 说了,真的累了,我现在就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你们说我百年之后,也葬在轧钢厂公墓吗?还是在找一个地方?还是像电视里说的那样,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 了,进行海葬,或者撒在风中,进行风葬……”

我们这些人沉默着。我们恐惧谈论死亡。但此刻,我们必须面对,面对朱河师傅不久的将来。我们还是什么都没说。

从小酒馆出来的时候,天晴了,太阳从云朵后钻了出来。我看见一只乌鸦站立在酒馆门前的树枝上,像铁铸的似的。它仿佛也看见了我们,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我们要送朱河师傅回去,可是他拒绝了。

他说:“感谢你们给我过生日,但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我们打马虎眼地说着。

我们在尽力回避。

“朱河师傅,你不要担心,你会长命百岁的,从轧钢厂的恶梦中解脱出来吧,那个年代已经过去……”

朱河师傅笑了笑,看上去是那么的慈祥,温暖,就像金灿灿的日光,一下子侵入我们的心里。

二零零七年四月于辽宁本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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