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房子(之一)
华 纯

一

《女性优势》这本书出版后的好几天里，我随身带着它，或是放在手提包里，不时地拿出来翻看，确信里面还有不少文言弊病。我的心情委实不好，这星期走了好几家职业介绍所，从早到晚、机械而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拖着疲倦的两条腿在招募外国人的日本公司跑进跑出。但是人事干部一见履历书上如实填写的岁数，就立刻显露出录用无望的表情，至此我才真正相信，三十四岁这个不大也不小的年龄，在日本等于是头上缺少皱纹的老太婆。我不由得狠狠咒骂起日本男人来，因为他们主宰这个乱伦的世界，宁肯接受毫无工作经验的年轻小姐，尤其是身材小巧、长得性感一些的女孩。

我坐在电车上阅读这本新书，所有的文字像作对似地在眼前上下跳动。我颇有点儿后悔不迭，是《女性优势》使我失去了生活的饭碗。

我本来在一家出版社从事中国经济年鉴的翻译工作，除了总编先生定期为译文做些润笔之外，所有翻译和校正的活儿全由我一人承当。每日跟枯躁文字打交道，还不断加班加点、挑灯夜战，性情很快就变得焦急易躁又缺乏温柔尔雅。不料新书交付出版时,编辑名单里却加入了毫不相干的人物，我的名字被排在最后。我立刻光火起来, 把书摔到地上，发誓要用个人名义翻译一本世界名著。于是私下看中了玛丽．海格森写的《女性优势》，咬牙熬过几十个不眠之夜终于赶出译稿，另找一家出版社签约，不久就出现在书店的销售柜台上。

“什么《女性优势》，尽是胡说八道。”日本上司对这事很不乐意，把我叫去训话。“这不是做得太过火了嘛，惹事生非，煽动反抗情绪……，这样公司还有太平日子好过吗？”

我无可奈何，只好离开这家出版社。玛丽．海格森如此说过，“你必须用一条手帕擦成功和失败的眼泪水。”

电车在新宿暂停了下来，我用力从人群里挤出去，去会一个中国朋友魏圆圆。她和我一样也是独身女人。我很后悔人生在学校和公司之间忙碌，至今还未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这会儿要是有一个男人能够倾听一下我的苦衷该有多好。

新宿街头在灯红酒绿里跳动着诱人的彩色光环，打扮入时、在瑞士银行工作的魏圆圆一见面就勾住了我的胳膊。我们心照不宣，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爱尔兰人经营的酒吧走去。

喜欢浪漫的爱尔兰人渡海而来，在新宿这块腹地建立了他们盘踞的放浪乐园。浸泡在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在进行彼此需求的一种游戏∶用酒精燃烧身上的各种感官，喂养饥渴的性的欲望。

年轻的侍员操着英语迎了上来。圆圆点了一杯蓝宝伯爵。我不记得散发香蕉味的甜酒名称，嘴里含糊其辞∶“威士忌加香蕉，……要甜的。”

“哇噢－，”旁边立刻有人叫喊起来，“你点的是法国酒‘Creme de Banana’，爱尔兰酒吧可不卖这种怪味酒。”周围人哄堂大笑，我窘得满脸通红，几乎站立不稳，心里敲打起退堂鼓。但是玛丽．海格森却附在我耳边教导说∶“你如果想在这里获得一席之地，就必须学会依照男性世界的规则来玩游戏。”于是我竭力装出开心的模样，跟着爱尔兰人一起笑了起来。

从七点到九点这两个钟头，我们很快认识了金头发的拉斯和迪克。拉斯的幽默话让圆圆大笑不止，而寡言的迪克却在我喝光了爱尔兰啤酒后不住地为我添加一杯。我的嘴唇沾着第三杯酒里泛上来的白色泡沫，身上便产生了游离的一种感觉。我痛骂起跟我过不去的日本男人。似乎这样能产生生理的快感。迪克轻轻地用手围住我的腰身，任凭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圆圆对萧洒的拉斯着了迷，顾不上制止我的昂奋情绪，结果不知怎的，我糊里糊涂地跟着迪克离开了酒吧。坐上一辆出租车朝赤坂见附方向驰去。我听见他说他是一家美国银行的副总裁，直到穿过有警卫员把守的美国大使馆近旁的高级公寓大门，我才知道这话竟是一点不假。

迪克坐在造型别致的意大利沙发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在黑暗里一对碧眼犹如黑猫闪出幽幽的光芒。忽然他起身打开了墙上的壁灯，在一张纸上写下这几句话来∶“密斯艾燕，你很寂寞，我也是。让我们什么都不要想，一起度过这个美丽多情的夜晚，你同意吗？”

我堕落在迷雾之中，由香水味蒸发出来的浪漫气息很微妙地包围着我。迪克那张并不英俊的脸在晕黄色的灯光下似乎显得相当迷人。他身上具有的男人气质和结实身体产生的魅力，远远盖过了公寓里的豪华家具和饰物。那种彬彬有礼、叫人喜爱的绅士风度很符合我长久憬憧的好莱坞演员的类型。在这突如其来的梦幻时刻，我迅速地编织起一见钟情的故事，甚至想他也许会向我求婚。我抬头注视不同于东方人的他的脸庞，瞧见那冷峻而宽阔的额头下面，正缓缓地释放出一道柔和的目光，我像初恋而害羞的乡下姑娘，浑身禁不住颤抖，脸上感到发起烧来。迪克伸过手来搂住我的肩膀走到落地窗前，但见银月当空，繁星闪耀，再过一会儿罗蔓蒂克的梦境就会飘忽而降。然而我吃惊地瞧见了窗的底下，是一方黑黝黝的、埋葬死人的墓地。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不祥的预感升上了心头。果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迪克立即走向另一个房间，我耳朵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的话音∶“……什么，爱尔兰又和大不列颠发生冲突?列车翻车死了多少人？……你们都没事吧？……叫爸爸不要一个人住在农场里，那边太危险。以后我会接你们到纽约去，……安妮，亲爱的，我也想念你，……再忍耐些时间吧，我会回到你身边。永远爱你……”

五彩缤纷的气球在头上破裂了，我的鼻子可酸得够呛。我从衣架上拿下大衣，悄悄地溜了出去。

我一路走，一路想，我和迪克，原来风马牛不相及。他的世界离开我是那样地遥远。我弄不清楚爱尔兰人为什么老是和大不列颠帝国发生冲突？那家灯光昏暗的酒吧就像电影中出现的暴动分子的秘密据点，一色的爱国主义，以至英国人决不敢贸然进入这个好挑衅是非的地方。

我昏昏然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了床。伸手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一下子冲了进来，眼睛被刺激得眯成一条细缝。我伸了一下懒腰，想起夜里做过一个销魂的梦……梦里的我好似乘云驾雾，飞到了女人幸福的顶峰......可是爱我的人是谁呢？是谁对我怀着如此撼动心灵的情深意长，在梦中多次萦绕着我？这朦胧的感受竟让我长久地惆怅不止。

我注意到窗外发生了新的变化。绿盈盈的、方圆不到一百平米的草地上，蠕动着刚出生不久、毛绒绒的一群小动物。两只大黄猫正寸步不离地守卫着它。我愕然于这个难以置信的发现，半年前我经常看见的那只孤独的野猫，已经迅速地组织了一个家庭，很快就繁殖起下一代来。我竟生出嫉妒的心情, 对比之下我和魏圆圆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们一向瞧不起我们的异性同胞－中国男人，而且何止是瞧不起，甚至可以说是憎恶他们，还恶意地发展到概括所有的日本男人。我们俩一致认为，当代中国男人无论是外在形像还是内心素质方面，真有点越来越过不去的感觉。文化大革命造成他们骨胳发育不全和留下精神隐患，十个男人中间准有九个缺少阳刚结实的身体和大丈夫气概,不能跟西方男人相提并论。

“一个理想的男人应该是怎么样的男人？”我希望魏圆圆给我一个好答复。

“艾燕，在外资企业工作你可以体会到欧美男人的优点。他们到底是人类的精华，受过最好的文化教育和文明熏陶，富有智慧和才华，对女人温柔体贴，行为得体。身子又多半结实得像一条公牛，在床上能送女人上天堂。艾燕，我俩都是自由女人，不缺少漂亮的脸蛋和聪明的头脑，应该嫁给金发碧眼的白马王子，好拥有从精神到物质上都是第一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