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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与头发相遇的故事
简昭惠

【五】

马克带着我离开喧嚣的大街,经过一大片空地之后,路灯昏淡。他将我的手紧紧抓着,放在大衣口袋。转进另一个小巷。

狭窄的甬道,两边是被陈旧砖墙遮蔽着的天空。路面上只有些被踩碎的月光。

巷道前方隐微幽暗,我想象在脚步尽处是否会掉进一个幻觉的入口?

在一处被整修过的工厂门外,我开始听见嘈杂的电吉他和金属敲击乐器声,鼎沸的人气被包纳在眼前那一座密闭的厂房里。厂房外空地上除了些空酒瓶和铝罐外,更乱七八糟地停放着十几部重型机车;厂房外墙上涂满了油彩和喷漆。

马克和门口守卫说了几句话后,他指示我们爬上一段缕空的铁架式楼梯。眼前出现了一处令我目眩神迷的埸域。

在这个估计超过三百坪的厂房空地上,我首先看到一个赤裸的女人在笼子里,外边围绕着的男人正用鞭子和铁链抽打她,她像野兽一般四处窜动,口中爆出愤怒粗鄙的脏话。一种不带文字意涵却令人血脉偾张的词汇......,彩色灯光设计配合着表演者们激烈的肢体动作变化,四声道的音响系统,对空间进行某种方位移动的操控......

那时,我们彷佛也陷于自己的牢笼中。笼子里女人的喊叫在不同向量中传播,速度和频真到处流窜......喇叭震天动地,像那女人愈来愈急促的索求;背景基调听来像歌剧演唱,然而却又偶以尖锐刺耳的汽车引擎声,爆炸,尖叫,哭号......声音上再迭入声音,能量中再爆出能量,营造出一种令人极度不安却又着迷的幻境。

突然,所有声响嘠然而止,一切灯光照明陡然熄灭;空地的另一个角落里,一个穿着修女服饰的女人,在宝蓝色灯光的照明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烟斗对着一群跃动的爉烛点烟。

我开始有了微微的恐惧,然而更大的好奇心以及一种从未在我体内被激发出的放纵情欲却在灵魂深处爆炸开来......

我的内心深处隐藏着残酷暴烈吗?

在喘息中,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某个「不再是我的人」由意识深处冲动地冒了出来。

这个场地现在提供前卫艺术家们各类型的创作。今晚马克带我来此,主要是看他在此展出的两幅画作。

他带我离开人群走进另一个噪音频率不高的展覧厅。因为所有人都集中在几乎沸腾起来的剧埸那边,此地此刻空无一人。榉木地板上沾满各种颜料,马克的画临近窗边。

他画的是一个吹泡泡的小孩。相对于整个画幅,这个孩子显得细小瘦弱,他吹出的泡沫比他的身影都还巨大。那些泡泡里有玩具,有钟表,有棒球帽,一艘倒立的帆船,一张流泪的小丑面具,以及一些看不出形状的抽象线条,愈近天空泡泡愈大形状也愈模糊。

马克要描绘什么?童年?记忆?梦想?脆弱和幻灭吗?

另一幅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长发女人,她抬着腰微仰着头,狂野地张开大腿,纤毫毕露,大腿根处有一只彩蝶刺青。

发丝几乎缠绕了她的整个躯体,阴暗的房,垂挂的厚窗帘。

女人的头发与一个初生婴孩的脐带相连,奇怪的是那个婴儿有张像鸟的脸,它趴在床边的木桌上,肚子紧贴桌面,没有翅膀的婴儿,企图把手臂张成展翅状......

铺着雪白床单的床,女人的发梢、脸庞、手臂上皆纷飞着彷佛正被风吹散的玫瑰花瓣、玫瑰花透着鲜血一般的颜色。

瓣上滚动着透明晶莹的水珠,看起来就像由女人流出来带着香气的汗水或眼泪。爱的缠绕和剥离、受挫的自由和朦胧的色欲......

就笔触和线条而言,马克的技巧还有待加强,但他对颜色有一种近乎奇特的配置,这让他的画带有一种魔幻独特的风格。我想。

这是马克的作品?如果是,那么今夜我也许窥视到他面具之后的部份脸庞。

巳经不能再将他看作小男孩了。我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当我们再度回到那个魔幻剧场,喧嚣尽处群众又陷入激情的乌托邦。墙上投射着中古世纪的魔幻场景,雷射灯光弹动在空间中,忽东忽西。

我不是马克的公主,马克却带着我,一个我平时所不认识的「我」穿越城堡、樊笼、魅影、化妆舞会、玩灵魂出租游戏......道具和场景一再变换。

绝美的玫瑰被放置在多刺荆棘里,棕榈叶旁摆满盛开着的香水百合,而黑暗正在消融......印度香、迷魂药由甬道远处飘逸出来。我们像群跛足的行者摸索前进,几度昏迷,然后坠入更深的烟幕中......

生命真实的奇花异卉,开过就没有了,我们的青春,如鸟飞去,即使疲倦也不能回头。

什么是色授魂予?

马克身边没有待他拯救的公主,我也找不着那能够吻醒我的深情。我们只是人生寂寂陌路上的偶然同行。我站在那儿望着记忆的胶卷一再倒带,我的容颜确实巳经老去,我的灵魂却似乎一直都没有长大......

马克与我;一个青春璀璨尚不识衰老陈腐,一个守着逐日枯竭的躯体,回想曾经错身而过的苍凉记忆。

夜己深沈;着墨般的星空下,我和马克对望,此时此刻的我们;如流星穿过云河、如火柴划出的火焰;璀璨的张扬和永远的黯淡:在 「存在与消殒」之间,到那里去寻找逍遥的菩提?

【六】

马克经常送些小东西给我。与其说送东西给我,倒不如说他总有太多话要说。

那些话他像日记一般或涂或写或画,经常是那么厚厚一迭。

他把那些想法和心情都记下来放在一个信封里。也许他觉得那些纸张实在太厚太多了,所以他常会在那一个小纸袋里或放一盒巧克力或两颗新鲜的苹果、或一小块香皂,而我最喜欢的常常是他自已制作手绘的小卡片。

就这样,他几乎把他每天的心情都记下送给我,总是在我离开发廊前匆匆递给我,脸色透着腼腆、不安、和微微的兴奋。

而我常在忙完一天的事后,一个人静静地摊开它。读着马克的信好像跳到一个又一个旋涡。

那些心情或酸或甜或脆,带着皂香,或细致牵缚的柔情。那些由男孩变成男人的梦......

在一圈漏斗似的光束而四周皆昏暗的枱灯下,我总是想起马克的眼神和修长手指的触感。我的发彷佛被风拂动的云,我的身躯则是在秋天黄昏独自摇动的树......

那些文字并没有什么修饰,当他写到自己少年时的悲伤有些地方就像还没包扎好的伤口。

见到他时,我或许会故意装成毫不经心和不在乎的模样,但我偶然想起信中的某些段落时,却不免被触动而泫然欲泣。心中有一种想保护他的欲望,简单而强烈。

还好,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的时候看那些信。

马克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开始的:

「如果用想念连接记忆,没有到达不了的过去......。」

「也许我曾经告诉过妳八岁的时候,我的母亲过世了,那时候我并没有告诉妳她是怎么死掉的。因为父亲的外遇,母亲上吊自杀了。那时我才小学。

早晨时母亲送我出门,她还替我带便当。中午时打开便当来是叉烧肉和炒芹菜豆腐荷包蛋的便当。放学后我回到家,按了门铃后很久都没人来应门,我以为母亲出去了,就拿出备用的钥匙自己开门。

我一开门就看见母亲用晒衣服的钩子像长大衣那样把自己吊挂在阳台上。

我没办法接受母亲不会再活生生回来的事实。

我的嘴里还有她做的食物的余味和她替我扣上外套扣子时手指的触感。

一切都不在了吗?

我只看了一眼她的样子,然后感到非常害怕。

父亲很久没有回家,我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他。

我坐在巳经暗了的客厅里发了一会儿呆,捕捉住最后一个模糊灰蒙蒙的影像......

母亲是个羸弱、善良的女人,她经常独自哭泣,在香港似乎没什么母亲那边的亲人和朋友。

但母亲不是很爱我吗?从小那是我唯一的依靠和信赖,可是为什么?忽然间我什么都没有了呢?

父亲带着另外一个女人回来处理母亲的后事,严肃而冰冷。他没有安慰我,也没有向我作任何解释。

而后,由童年到青少年,活着的我,就是孤单、受苦,必要的话我以沉默抗拒鄙视周遭的一切。

母亲走后父亲找了一个菲佣照顾我,他仍不常回家。后来我慢慢理解 ,他并不是不爱我,而是他是个不知道怎么当父亲的男人。

我是他和母亲作爱时不小心怀下的孩子。原来父亲根本不想和母亲结婚,母亲却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想利用我牵绊父亲。

在我小的时候,那几乎是我最熟悉他们之间起争执大部份的内容。然而他们两人都没有成功。父亲勉强和她结婚,却从没有把母亲和我「在」的那个地方当成家。

母亲不愿再承受折磨,所以她先走了。

而我,我又是什么?

母亲走后我每天都忍受没由来的痛苦,害怕稍微安心之后突然又会面临令我不知所措的打击。每天黄昏回家后吃着菲佣准备的晚餐。那个家,没有我等待的人,也没有人在等待我。

我想念夏天时母亲手臂上肌肤的冰凉嫩滑,想念她亲手为我做的便当;寒冬时在羽毛被中哄我入睡,和她睡在同一个枕头上时她头发的味道。

我失落到一个不再有温暖的世界里,更没有人告诉我如何去应对陌生的人世。

我常望着维多利亚港湾夜夜闪烁的灯光和城内高楼的霓虹。香港那么繁华,而我那么孤单。带着若即若离的心事,带着爱恨交集隐约撕裂着我的感伤,我开始学习成长也努力学习遗忘.......」

【七】

马克在信里提到了他的父亲。

他说:「我父亲在香港经营发廊生意,是几家连锁店的负责人。他很年轻就出来做事,事业算是很成功的。

另外他也和人合伙经营餐厅,并做珠宝生意。

我父亲长得帅,他崇尚物质享受,喜欢开跑车、用名牌,在香港那样的社会原也无可厚非,但他从事的生意接触女人的机会很多。

他身边永远围绕着各式各样的女人。在我对他的了解里,他并不懂爱情,也不特别喜欢那一个女人。但他很需要有很多很多女人关注他,爱他。母亲虽然理解这些,却无法接受,她只爱父亲一个人,老想独自占有他。

父亲的感情生活看似多彩多姿,但他处理和女人的关系并不若他经营生意一般得心应手,我经常看到不同的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他狼狈地在事后还企图两边安抚,收拾善后,然后作出补偿......大半辈子都在重蹈这种荒唐的覆辙。

母亲过世后,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我一直处在被一个幼稚而永远不愿成熟的父亲照顾的难堪中成长。那时候,我每天都希望早日能独立,然后离开他愈远愈好,不必再用他的钱,不必处在那一堆莫名其妙的纠纷中。高中一毕业我就要求父亲让我到英国去,并在那儿待了两年。」

在他的另一封信中他向我提到母亲。

「我妈妈如果能再熬几年,等我大些就好了。」

「如果她能多读些书、多接触些人、甚至有一份自己的工作,都不至于强迫一个老想逃避爱情的男人接受她那么多爱情。」

读马克的信令我百感交集,这和我们初初认识的印象有很大出入。

「马克,你谈过恋爱吗?你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你和女孩子之间的关系?或者,你曾经特别爱过某一个女孩吗?」

我很好奇,我准备下次开口问他!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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