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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蓝天亦是草原
刘耀儒(苗族)

我找村里书记。我只有找书记,因为村里的干部只有支书比他村长官大,也才敢说他。我陈诉着要与他离婚的理由。但我没有说他与我妹妹的事,这是真正的家丑呢。我为妹妹留了面子;我也没讲他那天晚上做那事的行为,那是畜牲的行为呢!我说不出口。但支书说,我离婚的理由不充分,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就嚷着离婚,那全世界的夫妻早就全离婚了。反认为是我不讲道理,教训我说,我男人是村里的干部,我应理解、支持并配合他的工作……  但我始终要求离婚,支书不同意签意见我就去死,我反正已经活不下去了。支书火了,说你死我管不着,你要离婚我以为条件还不够,我不会签字的。末了还嘀咕一句:真少见像你这种女人。

我不死心,又去同我爹我娘说。结婚后我与男人发生的许多不愉快的事包括他有时打我,我都装在心里,从来没跟我爹我娘讲过。这次除了那两件事没说外,我全兜底地与他俩说了。一句话:我要离婚。但我爹态度很硬,他说他的女只嫁一次。这点小事就闹着离婚,这世界不乱套了?硬要离婚的话从今以后就别认他们。我娘一股劲地开导我,说哪个夫妻不吵架的。不管怎样,现在的日子总比他们那时带着我们几姊妹的日子好多了吧……

但我只认定一个死理:一定要离婚。可没一人支持我。我绝望了。我想我只有去死。一旦确定了这一目的,我反而变得异常冷静而从容了,我对我爹我娘说,既然这样,那我“回去”了。我没对我爹我娘说我要去死,只说要“回去”了。我爹我娘根本没意识到这点,他俩以为我是真的回家,也没有其它表示。

男人见我回来了,一脸鄙夷和嘲弄的表情,扔下儿子就出门了。而我却无所谓了。我忙着生火烧水。我要洗一个清爽的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去死。我边做事边思考着怎样的死法:上吊?喝农药?我选择着。最后我决定喝农药,而且喝甲胺磷。那样才能死得快,死得利索。其它的农药药性没有甲胺磷大,别到中途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让人难受,倘若时间长了被人发现救活了会更尴尬。我洗完澡,梳好头。正准备找农药时,突然觉得死也不死在他家,要死就死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儿子此时正一个人在屋外的晒谷坪里玩。我忍住不去想儿子,更不能去看儿子。我怕看见了他,就会动摇我死的决心。我背上背篓,将农药放进去用一个蛇皮袋子盖上,找一把镰刀背上就准备去山里。但走了一段路,心里硬是放心不下儿子。我想我死了,儿子跟着这样一个父亲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如果他将来另娶女人,我儿子更会受后娘的虐待。我不能将儿子留给他,要死就母子俩一起死。于是我又踅转身,将儿子抱上。儿子已三岁了,早会说话了。见我抱着他往山里去,就一股劲地问娘带他到哪里去?是不是给他摘樱桃去?那时正是樱桃红了的时候。我说娘带宝宝摘樱桃去呢。儿子就好高兴。高叫着摘樱桃吃去呀,摘樱桃吃去呀!叫得我心里酸酸的,差点嚎啕大哭起来。但我硬是忍住了。我不能让我儿子看见我哭。我带着儿子走进很远很远的大山里,寻到一棵结满樱桃的大樱桃树,我将儿子放在一旁,我爬上树砍下一大枝来,就下来给儿子摘樱桃吃。我自己却一颗也吃不下。儿子见我不吃,就用小手捏着一颗往我嘴里送。

我说:“娘在树上吃饱了,宝宝多吃点。”

儿子说:“娘没吃饱。”硬往我嘴里送。

那时我怎么咽得下呢。我将儿子放在我唇中的樱桃拿出来,塞进儿子嘴里。哄着儿子说:“娘真的吃饱了,樱桃吃多了要醉人的。娘要吃醉了,哪个背你回去呢!”

儿子说:“娘吃不醉的。”又塞过来一颗。

我又拿出来,递给他。

儿子竟摇摇头,说:“娘不吃我也不吃。”他真的说什么也不肯吃。

我只好说:“娘吃,宝宝也吃。”

我慢慢在嘴里吮吸着那颗樱桃。望着儿子那红扑扑的脸蛋和那天真调皮的神情,我的心一阵阵颤栗……我猛地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我决定不死了。为了儿子也不能死。我要活下来,儿子是我的希望呀!我怎么会想去死,竟然想让儿子与自己一起死呢?我真傻,真蠢!我为自己原来的想法深深自责起来。是的,我要将儿子养大;我爹我娘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都为我们几姊妹活下来了,我为什么不能呢? 我背着儿子回家了。我将儿子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揣上家里仅有的一百元钱来到娘家。那晚上我在娘家歇了。第二天天刚亮,我悄悄地看了一眼儿子睡熟的样子,俯身在那可爱的胖嘟嘟的脸蛋上亲一口,又像十多年前的那次一样,我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我的家乡。不同的是,那次离家给我爹我娘留了一张纸条,这次却什么也没留;那次去的是县城,而这次我去了省城。 

我在省城一呆就是两年,起初在一家发廊里当学徒。那家发廊处在几所大学的中间位置,学生多,生意出奇的好。学徒期间我拼死拼活地工作,也不计较报酬的多少。两年里我没与家里的任何人联系,想来他们也不知我的去处,在干什么,或死或活。偶尔闲下来我就独自一人去湘江边坐坐,禁不住掏出小镜子照照自己,镜子里的人已满脸沧桑,眼角明显地闪开几道鱼尾纹。啊,扎着羊角辫的天真活泼的小金兰呢?婷婷玉立纯洁无邪的少年美金兰呢?……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永远不复返了。这个时候,我就会在心里顾影自怜,自怨自艾一番。过后就是想远在家里的儿子。想得很苦,很累,心里发痛。真的,只有作为母亲亲身体验过思念爱子的心里历程,才会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我怔怔地望着碧波粼粼的江水发呆。恍惚中似乎见儿子正张着双手,踏着碧波,高喊着“娘——娘——”!朝我奔来;我也高喊着“宝宝——宝宝——”踏波而迎,一把搂住我的儿子在他的脸蛋上狂亲滥吻,口里

喃喃地念叨着“我的儿子,我的心肝宝贝呀”!我们母子俩抱头痛哭。儿子说:“娘,我好想你,我们回家吧。”我流着热泪“嗯嗯”地应着,然后牵着儿子的小手,母子俩朝着家乡的方向踏浪狂奔……

每当这时,我就会禁不住热泪长流。我在心里对远方的儿子说:“娘真的好想你,太想你了。但娘暂时还不能回来,娘还没挣到钱。等娘挣钱了就给你买许多玩具,买许多好看的衣服,回来看你……有可能的话,我不再闹着与你爹离婚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将你养大成人,送你读书就心满意足了。有了这样一种想法我的心里似乎又轻松了。

只一年,我就学会了理发、烫发,局油等全部技术。第二年,我用前一年积攒的四千块钱工资,自己在附近租了一个小门面,购置了一些必用品,就独立门户了。别家理发店理发收伍元,我就收四元,反正我的每项收费都比别处低,质量却比别人的好。那个顾客哟多得真让我忙不赢,我经常是饭都顾不上吃,奇怪的是竟不感到饿,后来忙得累得实在不行,我就招了两个帮手……那一年你猜我赚了多少?纯收入伍万元!我那个高兴劲呀别提有多高兴了。那年春节我准备回家过年,我大包小包地给儿子,给我爹我娘,几乎给所有的亲戚都买了礼物带上。而且神使鬼差地想给我男人买点什么,我男人爱抽烟,我便准备给他买条盒白沙,在我们乡下,抽盒白沙也算不差了,但付钱的时候,我却说换条精白沙吧。店主很高兴地换了精白沙。我拿着精白沙在手里看了看,竟又对店主说,换条“芙蓉王”吧。店主拿过烟换了,笑了笑说:你这人怎么啦。是呀,我这是怎么回事嘛!是不是人的物质方面富足了感情就会变化呢,人的精神境界就会高了,就会容纳许多、谅解许多在某个时候相互不能容

纳与谅解的东西呢?无法弄清。那一刻我只觉得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情,脑海里全是我与他刚结婚那段日子他逗我、亲我、爱我、疼我、摸我、捏我的情景。我竟在心里不断的默默地呼唤着我男人的乳名,我对他说,金兰回家看你和儿子了,金兰回家与你父子俩过春节来了……    

从省城到我们镇上要乘整整一天车,下车时已是街灯初上的晚上,我无暇留连,马上花三十元钱请了一辆“棚棚车”就往家赶,回家要先经过我爹我娘的家,于是下了车我就先去了那里。

两年不见,我娘显得憔悴苍老了许多,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呀。我进屋时,我爹不在,我娘在辩认出我后,嘶哑地高叫一声:“死女子哎,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哩,你还活着呀!”一屁股坐在木椅上数数落落地长哭,弄得我摸不着头脑。但从她哭诉的情景中我已预料出这两年家里肯定发生了不少事……

说到这里,女主人久久不语。

母羊见女主人一副忧伤的表情,就劝解道:“主人,说说吧,说出来心里会轻松些。”

公羊说:“你们那个叫苏轼的人说的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人嘛谁也难免遇到这样那样的伤心事,说出来了,人就会好受一些。”

女主人扬了扬那张虽显沧桑却又风韵犹存的脸,抿了抿嘴角,竟坦然一笑,说,好吧好吧,说说吧。

女主人说,这两年里我爹去世,我男人已经再娶。你们想知道他另娶的女人是谁吗?是谁?公羊问。

母羊也问:“是谁?”

女主人的声音明显地有些调侃的味道,但却显得异常平静:“是我亲妹妹。”

“不可能吧?”公羊不相信地说。

母羊也惊呼一声:“哪能呢?”

女主人说,有什么不可能呢,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你们或许不清楚,在我们人间,具体一点说是在我生活的这个国度,婚姻法有明文规定,大概意思是夫妻双方分居半年时间以上的,某一方可以申诉无条件离婚。何况我已与他分开了两年,又无音讯。他可以说我已不在人世了。至于和我妹结婚,那就更名正言顺了。我娘说,我妹妹识大体呢,为了我儿子将来不受其它女人虐待她丢掉自己的幸福去为我抚儿子呢。我娘说她也是这样想。女主人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仔细想想,这人世间的许多事都是定数。就拿我与我妹妹小时候想找位大队长做男人的玩笑话来说,就不能不令人认命。我妹妹在我家与我说那话时,难免她当时是有想法或预谋的,但小时候那纯粹的是不容置疑的玩笑话呀!没想到后来果真应验了。我俩姐妹都跟了村长,而且是同一个村长!天啦,我自记事起的第一天上学就与当官的家人纠缠上了,后来考初中卡了壳又是当支书地给我解了难。再后来我和我妹竟都嫁给村长!其实又何止我与我妹妹呢,早在我爷爷被划成地主成份时就与当“官”的结下了不解之缘呢。现在我儿子的爹又是一位村长……想想,人啦,真挺有意思的。女主人讲到这里,突然停止不说了。

公羊说:“你现在不说,后来的事我也知道了。那天晚上,当你得知这些情况后,你马上又离开了那个地方,是吧?”

“肯定是。”母羊附和道。

那天晚上出来后,我租了一辆摩托车,让司机一直把我送到县城。第二天我就乘汽车,换火车,也不知换了多少次汽车换了多少次火车,一共花了多长时间,我就来到了这里。后来我就天天与你们呆在一起了。令我终身遗憾的是,我爹受苦受累地将我养大,他死了我不仅没能为他披麻带孝,连他埋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唉,人啦!

“你们人世间的故事真还有味。”公羊站起来,伸出双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知道女主人今天所讲的故事已经完了,“我去散散步,活动活动锻炼锻炼身体。也饿了,该吃些草去了。主人,你也讲累了,该吃点什么,然后歇歇。再见。”

母羊说:“主人,真不好意思,惹你伤心了。我也要去吃点草。你歇歇吧。拜拜。”

女主人点点头,深情地朝它俩挥挥手。

尾 声

女主人在草丛中躺了下来,铺开的白裙在绿色的草原上濡染开一片耀眼的纯白。斜阳柔柔地照在草原上,照在河流上,照在山川上,在她的双颊涂染出两朵柔润的红晕。她微眯着那双秀美的丹凤眼注视着夕阳,夕阳也温柔地注视着她。在她与夕阳对视的空间,白云突然舞动起来,羊群也突然舞动起来,它们都穿着与她一样的白裙,它们的舞姿是那么柔美,它们的表情是那样深情。撩拨得她也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加入了它们的舞蹈中。它们在蓝天上舞着唱着,在山巅上舞着唱着,在草原上舞着唱着,歌舞中一位扎着小羊角辫的女孩从天边飞奔而来,在另一边,一位中年男人迎着女孩奔过去,那女孩是那男人的女儿,那男人是那女孩的爹。在奔扑着相逢的瞬间,男人一把将女孩搂住狂亲。

“金兰,你长大养爹娘吗?”那男人满怀期望地问。

“养。”女孩充满磁性的童声感动着天宇。

“你将来读书出息了给爹买什么?给娘买什么?”

“给爹买酒,给娘买新鞋。”

……

在河流的另一端一个男人迎风而翔。那是她曾经爱过也被他爱过的男人。那是曾抱过她、亲过她、搡过她、摸过她、捏过她也打过她的男人哟!

还有一个小男孩,从草原的深处迈着笨拙的脚步在奔,那一双稚嫩的小手张开着,他想拥抱什么?他在寻找什么?他在呼唤着亲娘吗?他是否手里正拿着一颗熟透的樱桃在寻找着生他养他疼他爱他的娘亲……?

女主人从幻觉回到现实,却发觉自己刚才正在梦中。她睁开眼睛,清醒了意识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唉,还想那些干什么呢,那些早已离自己远去。那些早已成为过去。自己现在所拥有的是这一群羊,是青山绿水,是白云蓝天。那么自己就好好珍惜这一切吧。女主人站起身,扯理一下自己的白裙,撩一撩自己的长发。夕阳已挂在西山。该回家了。她甩响了羊鞭,于是羊群飘起来,白云也飘起来。

其实那蓝天就是这草原,这草原就是那蓝天;蓝天上的白云是羊群在那里啃草,草原上的羊群是白云在这里留连;扬起的长鞭恰是帐蓬里升起的那一缕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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