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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信
彭 栋



他是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这个木匣子的,四四方方,塞在最隐蔽的衣箱底部,拿一块旧头巾包了,挽成包袱状。

父亲生前一直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或许是个性使然,亦或是经历的运动太多,喜怒不形于色,行事忌讳张扬,终其一生,都默默无闻。一个星期前,父亲因脑溢血瞌然而逝,也是那样静悄悄地,符合他既成的处世原则。

然而这个小木匣子究竟包含了怎样的秘密?吴正风尽管有些忐忑,可仍然急切地把它打开了。

是一个小孩子的拨浪鼓,鼓皮发黄,锤线也快朽断了,拨浪鼓的下面是一叠信,每一封的信皮都用小楷标注上了日期,从46年4月开始,一直到9月。显然,那已经是比较久远的一个年代了。

对于那样一个年代,即使是父亲这一辈人,也是不曾经历过的。父亲终年62岁,生于1945年。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孩,会有谁早早地写信给他?吴正风满腹疑虑地将那一叠信取出,却带出一方绸巾,仔细端详,是最初包信的封皮,那上面录了两句不算时兴的宋词——“但凄凉顾影,频悲往事。殷勤对佛,欲问前因。”

凭他的记忆,这两句词出自辛弃疾的《沁园春﹒老子平生》。

这几年,大约是职务之累吧,他回家的次数日渐少了许多,虽然数街之隔,但一年也就固定的那么一两回。正风幼年失母,是姥姥一手带大的,他与父亲的关系本来就有些疏离,及至参加工作,到如今做了县教育局局长,原本可以光耀门庭、福荫亲友。但父亲却对他愈发地冷淡了。父亲就象一个得道的僧人,隐居在这样一个略显拥挤的小区里,清心寡欲地不近人情。

比如匣子里的这一叠信,他就从来没听父亲提及过。那信皮已黄得有些发脆,没有邮戳,也不见相关的地址,仅在左下方有一列小字,工工整整地写着:父致川亲笔,见字如晤——居然是祖父的手迹!

关于祖父吴致川,父亲生前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正风脑子里只留着这样一些模棱两可的梗概。比如祖父公开的身份是一名国民党高级军官,某一时期曾在阎锡山声名显赫的亲训师中任职,具体的部门叫做政卫处,那些年,这个机构是以专门肃清军中的共产党为务的。他隐约还记得,因为祖父的历史缘由,自己一家在文革中没少受牵连,祖母的自缢,母亲的早逝,以及后来父亲的相对沉默都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概莫能外。

这些年,全社会都在捐弃前嫌,与时俱进,政治问题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父亲偶尔同他提起过去,他有时会说,我们其实是很冤枉的。正风对此已经漠然,跟现在光怪陆离的生活相比,那个年代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及如今的一场通宵麻将来得更有趣。他往往显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来,父亲则知趣地欲言又止,腼腆得像个小孩。此刻正风忽然想,这或许也就是父亲对他日渐冷淡的缘由吧,他应该是感到孤独了,一定程度上还带着几许失望。

手机突然响了,是县委办的小刘,通知他市里有一个紧急会议要开,晚六点前必须到场。吴正风看看表,一点刚过,四个小时的车程,应该能赶得上。他给司机打了电话,收拾好书信,心想,仔细看看这些信,也好打发漫长的旅途。



主客四人在广居楼吃得酒足饭饱,吴致川在柜台前结了账,跑堂的伙计照例端来几样点心:烧麦、水煎包,还有一小碟绿豆糕。这绿豆糕不算什么稀罕物,却只有广居楼的才够正宗,是新兵团团长梁同襄的一大好,此际他不免向吴致川投来感激的一瞥,俩人的默契仿佛由来已久,私底下,他倒是很敬重这位老弟的。

这四个人都在晋军中做事,四五年抗战胜利,原二战区的晋绥军接管了山西的几乎所有县城,驻在汾县的这一支是阎锡山的亲训师。梁同襄在师属的新兵团做团长,王怀晋是梁的姑舅弟弟,是个营副。四人当中数田绍政最为阔绰,他在警备队管着几百号犯人,手头常有些活泛钱,可这位老兄是从来舍不得在吃上面下功夫的,他的钞票都扔在了满芳楼姑娘们的包厢里,那边的人论起他来,往往有些“闲坐说玄宗”的意思。

这天中午本来是梁同襄坐东,吴、王二人算是陪客,最后却让吴致川抢先付了账,梁同襄心里半是感激半是辛酸,新兵团欠饷欠了四个月,谁都明白他这个当团长的手里也紧巴。索性,不再绕弯子,预先想好的话开门见山就说了。

是外甥常宝的事,姐姐家住在城南,家里就这一根独苗,正赶上部队抓丁,姐姐进城来求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活不让孩子上前线,哭得梁同襄心揪,昨日想了一整天,终于生出一计来。他琢磨着把常宝送到警备队谋个杂役做做,也算是从了军,又省得这一家子人整天提心吊胆。

田绍政默不作声的剔着牙,仿佛根本没听见方才的这一席话,急得梁同襄都要嚷起来:“绍政,糜子大点事,这么费脑筋做甚?”

“梁团长,哪是糜子大的事?”田绍政唾掉口中的残渣,呷了口茶道,“这三户出一丁是阎长官的铁律,哪个敢营私舞弊?眼下战乱关头,弄不好可是掉脑袋的营生。”他又指了指吴致川,“有政卫处的这位老弟在,你不是让我捋老虎胡子吗?”

三人不禁都笑了起来,王怀晋朝梁同襄递个眼色,意即不出所料要有一番官腔的。这边吴致川连忙打个圆场:“你俩的事天知地知,我和怀晋刚才光顾吃了,什么也没听见。”忽而又改色道:“这年月,多为上两个朋友,前前后后也都能照应着些。”

他没再多话,但方才这一句显然很有些效用,田绍政松了脸,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梁同襄早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纸锭来,是包好的二十块银元。“该打点的打点打点,别替我心疼,兄弟的事满托给你老兄了。”

那边自然是一番推让,但不出所料最终收下了。四人又举杯,饮了散席酒,下得楼来。

四月天,柔风拂面,天满阴着,象在酝酿一场好雨。因是午后,街上空落落的,酒楼里的伙计高呼一声:“长官慢走。”路那边突然隆隆地驶来一辆军车。

是一辆囚车,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六个五花大绑的犯人从他们眼前经过,吴致川抬头稍加留意,便愣住了,人群里一个扬首挺胸的女子煞是醒目,那一揽无余的面容他再熟悉不过,她真的是她?

“几个共产党,昨夜从南祠镇完小里抓来的。”田绍政解释说。掉头看一眼吴致川,啧啧地叹道,“还是你们政卫处巩处长有本事,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情报,一抓一个准,还缴获了一部电台呢!”

致川怔怔地立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田绍政拖了他一把,“别愣着了,不长屌的共产党多的是,走,跟我到满芳楼会个人去。”他代他向梁、王二人作了别,硬拽着他上了包车。致川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来来去去都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苏英。

是她,肯定是她。自39年在秋林不辞而别算起,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这八年间,吴致川从牺盟会的新军潜入晋绥军内部,默默地担负着上级交给的每一项任务。而在这样一个严密的组织里,任何一次谍报的完成都是一场生死战,还记得那一年首长给他指派工作时所说的话:“致川啊,这回可是在敌人刀口上舔血呀!”

而他每次都能准确地将谍报送出,比如阎锡山收编日军残余武装的图谋就是由他第一时间汇报给上级的,这直接导致了46年美方军调部的太原核查行动;又比如向上级通报阎军的征粮动向,总是能分毫不差地使根据地军民做好转移及抢收工作。他的作用已不可或缺,而致川本人也深知自己的重要性,为了避嫌,他成了家。

家在南山洼的村里,媳妇是小时结的娃娃亲,婚后,他只领她进过一回城,为的是向同僚们证明自己也是有家眷之累的。而他并不喜欢她,这使他每逢想起她时便心生愧疚,几次,他想说服她改嫁,另谋高枝,可她每次都哭岔了声。致川便只得做罢,直至他们有了儿子,南山洼一带成了解放区,他再也不能轻易地见到她们母子的时候。

此刻,坐在包车里,眼前是车夫飞快腾挪的脚步,致川脑子里一阵恍惚,苏英——这两个字无论何时出现都会令他心旌神摇。

他和她是高小同学,似乎是天生就能合得来,一直到38年他们背着家人从太原师范偷偷跑到延安,那时的他和她已经完全信赖对方。仍然记得那样一些场景,他们倚着打谷场上的秸杆垛,一遍一遍憧憬着全国解放的那一天,苏英不厌其烦地估算着自己那时该有的年龄,是27岁还是30岁,因为太急切,总是把形势设计得十分简单。

现在想来,他俩那时实在单纯得可怜。在经历了此后的种种磨炼之后,致川早已体会到每一次成功背后的艰辛。而潜伏的时间越久,他内心的不安也就越深,出于工作的需要,除了有限的一两个人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使他长期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有时随队提审,面对一身凛然的犯人,他真想立刻站到那一边,悄悄告诉对方:“不要怕,是自己人。”

这样的冲动来得如此之猛,在见到囚车上的苏英后不久,吴致川简直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他用力按着车座边的扶手,仿佛一个箭步就能冲下去,他要救她,他要不惜一切地救她。

然而包车却停在了满芳楼门口,一股脂粉味扑面而来。

“给你介绍个留头女子。”田绍政下了车,驾轻就熟地拽着吴致川穿过回廊,阁楼上的姑娘们轻佻地跟他打着招呼,目光却都在后面的这个生人身上逡巡。

一间狭窄的小屋,处处都透着一股慵懒的气息,两个穿绿绸袄的姑娘对坐着嗑瓜籽,见两人进来,忙不迭地起身倒茶。

“巧了,碰头好。”田绍政丢一粒瓜籽到嘴里,大大咧咧地跃到炕上,吩咐道:“翠莲,让这新来的妹子唱两段,把我兄弟伺候好了,往后可少不了零花钱。”他有意地将致川引为兄弟,实在是对他的为人佩服的紧,圈子里都说这吴干事是个重义轻利的,今天在广居楼果然领教了他的慷慨之举,他心想,交这么一个朋友肯定会沾不少便宜的。

致川却依然沉浸在方才的思索之中,不愿拂田绍政的美意,只得心不在焉地苦笑着,隐隐地,他觉出有一束光总在自己眼前晃,逼得人浑身不自在,抬头,却见翠莲冷冷地望着他。那面容有些熟悉,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草草地喝干了茶,扔下两张票子,致川起身抱个拳道:“兄弟实在不好这个,再说穿这一身军衣也怪惹眼的,改日再聚吧。”不由分说便出了门。

屋外果然清爽,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正在一步一步远离自己,而他脑子里却总是放不下这个疑问,好象在这汾县城里并没有什么旧识呀?她怎么会用那样一种眼神看他?致川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无可奈何地略过了。



信到此处算是告一段落,洋洋洒洒几大页竟然毫不费劲地看完了,字迹从头到尾保持着工整娟秀的风格,可见祖父是个细致入微、颇有耐性的人。正风小心地将信收好,放眼窗外,不由感叹时光的残忍,信中多次提到的“吾儿新瑞”如今也已是地下作古之人了,而祖父一再感到愧对的妻子最后也竟是因他而死。时过境迁,这后来发生的一切无不透着一股悲凉的意味,还有什么能比这发黄的字纸更让人神伤的呢?

至于信中提到的苏英,想来却饶有意味,这一桩情案与正风自己的处境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此时车正好经过绿园小区,透过车窗能清楚地看见自家的阳台,老婆和女儿的羽绒服一大一小地晾在那里,给知情人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正风头一次觉得心里酸酸地,但很快,一想到那阳台后面的客厅里还藏着一张恶语相向的脸时,他心头柔软的那一部分便立刻又恢复到初时的坚硬状态。

第一次,她知道自己跟电视台小安的事后,她把像框摔了,用剪刀粗暴地将他铰下来,扔到地上。他默不作声,想看看她究竟能闹到什么程度。到夜里,他回家,冷冷的灶台、凌乱的地板,她呆呆地看着电视,对他的搭讪置之不理。这样持续了好几日,一天中午,服装厂的郑老板为订做校服的事请他吃饭,他喝多了,无缘无故地讲起自己的家事,郑老板含着颗烟笑他,“那是你平常惯的,我老婆,知道我外头有了人,紧赶着舔我沟子。女人吗,晾上几天就慌了,哪有个烈的?”

他觉得郑老板的话实在不糙,如今的官、商场上,能有几个洁身自好的,他不过是偶尔踩了下线而已,再说他把小安从农村中学调动到电视台,也是费了老大劲的,不趁机揩把油也太便宜这丫头了。《三国演义》上说“女人如衣服。”他觉得为这种事被老婆批,实在有失男子汉气概。

后来他索性就不再回家了,跟小安住在一处。不久,郑老板弄了一套新房给他,已交过首付。他让装修公司的大肆拾掇了一番,工程款又都划到实验二中的账目上。选了个日子,他和小安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新家。

老婆自此却一直没找过他,连个电话甚至一条短信也没有,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有时他想,如果她能做出稍微屈从一点的姿态,他倒是可以两边兼顾的。有一回,在超市,他遇见她们母女,十四岁的女儿茫然地望着他,他忽而有些动摇,就要走到她们身边去,老婆却一把拽开了孩子。“流氓。”他听见她跟孩子说。显然,她无法原谅他,他苦笑两声,意识到离最后的决裂也为时不远。

此刻,重新审视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正风依旧觉得自己并无多大过错。婚姻生活上,哪个男人敢保证永远都不出轨,而他,最初也不过是一次简单的性冲动而已,酿成今天这样一种局面,多半还要归结于妻子的不够开通。几天前,在父亲的葬礼上,他惊讶地看见她穿着孝服出现在棺木旁,他有些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本以为事情至此业已云开日出,谁知她却冷冰冰地递给他一纸离婚协议,他诧异地接过,来回看了两遍,最终只好惋惜地将自己短命的婚姻连同父亲的遗体一起埋葬了。

眼前这个家就要与吴正风失去任何瓜葛,从法律上它即将不属于他,或者他失去了它。而无论怎样解释,正风都不愿再回首了,他只想尽早地从这件事上脱离出来。他取出第二封信,吩咐司机把车开得慢一点。他想知道,发生在祖父身上的故事与自己还有多少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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