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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荣的大衣
邵孤城



张桂花这个浪荡女人,偏偏生得俊。怎么个俊法,用我爹的话说,全白龙潭女人的俊处加到一块还不及她张桂花的三分。可人长得漂亮,命却不漂亮,早早就死了男人,这也就罢了,安分守己的女人自然认命,随便找个男人再嫁,就结了。可她张桂花不,她偏要把白龙潭男人的心思给搅混、搅乱、搅得六缸水不稳。

俊俊的小寡妇张桂花存了心要把白龙潭的男人往自己床上勾,那男人还不得像过江之鲫?张桂花的房门从来不上闩,要上了闩,那她的床上准是滚了男人了。

白龙潭的娘们迎上张桂花,都要捂着鼻子。她们嫌张桂花臭,说那一身骚狐狸的味道能把人熏死。其实张桂花香着哪,扑着粉、洒着花露水,能臭吗?不能!

白龙潭的娘们那是嫉妒,她们是嫉妒张桂花的漂亮,要不是那一身骚狐狸的味道,能把自家男人从枕头边拐跑么?

也有不捂着鼻子的。就一个,谁?陈金宝家的许若玉。这女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人长得漂亮不说,据说还在县城读过书,喝了点洋墨水,心气就高了,本来她也不拿白龙潭的男人当碟菜,可天长日久的,心气再高,终究也耐不过乡下女人的命,看着张桂花成天花蝴蝶似的把男人们迷得神魂颠倒,她心里那个火是蹭蹭地往上冒。

漂亮女人要聚在一起,本是件危险的事情。许若玉要么不和张桂花凑一块,两人只要是逢在一个场子上,别苗头是肯定的事情。捂鼻子,说闲话,那是先示弱三分。她许若玉不干,她要干,就明刀明枪地跟张桂花抢风头。

陈金宝在运输公司跑长途,一年倒有大半年不着家,这家务事就多少有些鞭长莫及。而且,他又是出了名的疼媳妇,平日里,当着众人的面,也敢往许若玉脸上拱。

仗着男人疼,许若玉更不把张桂花放在眼里。

这女人和女人斗,跟男人之间斗是不一样的,男人嘛,你来一拳,我来一腿,顶多就是硬碰硬。女人不同,女人全玩阴的,表面看一团和气,骨子里都恨不得一口把对方给吞进肚子里去。许若玉和张桂花也一样,姐姐长妹妹短的,全是做给外人看的,真正的杀手锏,都是藏在那话里头的话,这一句话能硌得人睡不了一个囫囵觉。

后来有人说,那天是什么巧事都凑到了一块去。如果不是张七婶子唤着许若玉一起去赶集,如果不是凤丫头挑唆她穿上陈金宝新给她买的大衣,如果她们去的时候走的是村街而不是近道,如果走了近道她们不去向东家看那窝新出生的狗仔……总之如果没有那一万个如果中的任何一个,许若玉就不会和张桂花狭路相逢,如果许若玉没有和张桂花狭路相逢,那么那场灾难就不会成为灾难了。

偏偏没有如果。

那天许若玉穿的新大衣,是陈金宝特地从省城捎回来的。这种大衣,半拖地,靠腰身,一上身就显得身材修长、苗条,别说白龙潭没人穿过,就连县城怕还没流行。

刚入冬的时候,许若玉穿出来显摆了一天,惹得女子们纷纷侧目。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许若玉一穿上这时髦大衣,显得更洋气了。

可许若玉再没穿过第二遍,她把衣服收了起来,舍不得穿了。白龙潭一干俗人,哪里懂得好与坏,穿给他们看,倒是糟蹋了这么件好东西。

那天许若玉穿上那件宝贝疙瘩,一路上惹得没见过世面的小老百姓啧啧称赞,可谓风光八面。

可谁会想到半路杀出个张桂花,这张桂花还偏偏穿了一件和许若玉一模一样的大衣。

要说一模一样,也不尽然。张桂花那件,还多了个毛皮领子,更显得贵气。

两个女人,像两只斗鸡,站在乡间的土路上你看我,我看你。凤丫头扯扯许若玉,示意她赶紧上路,可许若玉显然没了赶集的心思——就那一个毛皮领子,她许若玉今天就全给张桂花比下去了。

还是张桂花先开了腔:“若玉,你那件大衣,要是有个领子,就更好看了!”

这话歹毒,哪疼打哪,伤口撒盐,说得许若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不过许若玉也不是好欺负的。她摸着张桂花的毛皮领子:哎哟,我的桂花姐姐,我就修得了我们家金宝这没毛大衣的命,哪能跟姐姐比噢!姐姐这大衣又是哪家的相好送的,这出手,可真大方呢!

张桂花接过话茬,甩手就是个杀手锏:“妹妹啊,这件大衣谁送的,你得去问问你们家金宝,他呀,比谁都清楚!

说完,张桂花扭着屁股,走啦!

许若玉冲着张桂花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我呸,不要脸!

一路上,许若玉是越想越不对劲。张桂花的话,分明是说金宝也给她买了一件大衣,而且,还比自己的多了一个毛皮领子——许若玉一拍屁股,说:这个狐狸精,骚到我们家里来了。

说完掉转屁股往回走,今天陈金宝没出车,她得回家问个清楚。

她没有理由不将信将疑,这整个白龙潭,还有哪个男人不偷腥?



“长幺幺”这个形容词是突然有一天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我爹的头上,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名词将我爹的名字取而代之的。

“长幺幺”三个字,其实就一个“长”字的意思。

“幺幺”是个啥?说不上是啥。打个比方吧,好比白龙潭的娘们说吃,一样是吃,上好的面粉和出的面吃着就是有嚼劲;白龙潭的爷们说摸,一样是摸,张桂花的奶子摸上去就是有弹性。“长幺幺”也一样,一样是长,可被“幺幺”那么一拖,这个长就变得像上好的面一样有嚼劲,变得像张桂花的奶子一样有弹性,就长得绵远、深邃、无边无际了。

在若干年后的一次农村人口普查中,协查员在登记我爹的户籍材料时询问我爹的名字,有一个好事的人脱口而出:他姓长,名么么呗!

这时候张桂花站出来啐了一口,她大声宣布:长么么这个名字从今天开始退出历史舞台!很多人因为张桂花的提醒,想起我爹原来还拥有过“郑德昌”这样一个大气的名字。但是,张桂花的正名行动最终以失败告终,“郑德昌”三个字只在人们口中泛起了一朵细小的水花,便彻底淹没在汹涌的“长么么”的口水中。

任何事都有个前因后果,这顶“长幺幺”的帽子自然是后果,前因嘛,恰恰就和张桂花,和她那对有弹性的奶子有关了!

我爹喜欢张桂花。可我爹天生是个胆小的人,他一遇上张桂花就成了焉瓜,半句话不敢说,白龙潭的男人,大都只想摸摸张桂花的奶子,反正不摸白不摸。可我爹不,我爹想要张桂花整个人。

那回不知谁借了他胆子。他居然乘着天黑摸进了张桂花家,老天可怜我爹,那天张桂花的门还没闩上,我爹摸到张桂花床上,摸到一支热乎乎的大腿,再往上时,张桂花就不客气了,她扯着我爹的衣服就撕,撕剩我爹光溜溜的身体时,张桂花开始摸我爹的脸。

她先是摸到了我爹的嘴巴,我爹的嘴里喷着热气,她能感觉到我爹急不可耐的呼吸。往上,再往上,张桂花的手迟疑了一下,她接着往上,她终于够着了我爹的鼻子,我爹的鼻子里喘着粗气。张桂花腾出了两只手,把我爹的头摸了够,摸完了,她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没等我爹缓过神来,就一脚把我爹从身上揣了下去。

我爹坐在冰凉的地上一动也不动。

张桂花也一动也不动躺着。

很久,她对我爹说:你走吧!

我爹默默地爬起来,他就那样赤身裸体失魂落魄地走出张桂花的宅子,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四周寂寞无声漆黑一片。

人人上得的张桂花,偏偏把他一脚从身上揣了下去。

在白龙潭边,我爹想到了死。

张桂花的手指头上长了眼睛,她一摸,就摸出了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是谁。把全白龙潭的男人挨个数过来,又有谁的脸长得过我爹呢?一个嘴巴和鼻子都隔海相望的男人,而且还生了一副滴溜溜的贼眉鼠眼,就看着都觉得糟践自己的眼睛,何况,还趴在自己身上呢?

张桂花那是嫌我爹丑。

我爹是真丑。因为丑,所以猥琐,所以怯懦。尽管方圆百里,找不出比我爹更好的木匠,但这依然遮蔽不了我爹的不自信。在人群里,他卑微得足以成为所有人取笑的榜样,这一切,都因为我爹长了一张独一无二的马脸。

我爹一步一步走向白龙潭冰凉的湖水中时,他唯一能感知的是张桂花那一脚在他身上烙下的疼痛,那是一种让人万念俱灰的火辣辣般的疼痛。

不过救起我爹的还是张桂花。

在我爹即将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张桂花的笑脸。我爹想,白龙潭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张桂花好,以后,还会有谁拉她一把呢?

拉张桂花一把的光荣使命,于是天降大任于我爹身上。

他一步一步往岸上走,趁着夜色,他溜回家,像个没事人一样,一觉睡到了天亮。

我爹还不知道,一顶名叫“长幺幺”的帽子,已经偷偷飞到了自己的头上。



许若玉刚踏进家门,就看见涂了一脸肥皂沫的陈金宝正哼着小曲刮胡子。

“哟,我前脚出门,你后脚就打扮上了啊。来,我看看胡子刮干净了没,省得把你老相好的嫩皮扎破了没脸见人。”

陈金宝也没在意,洗了一把脸,把脸上的肥皂沫洗了,腆着脸凑过来:“那先拿老婆做做试验,要扎不破,再去扎老相好的!”

“一边凉快去!”许若玉一把推开他。“我这老皮老脸有什么好扎的,人家的细皮嫩肉扎上去才来劲呢!”说完,坐在椅子上,别过头去。

“你今天是怎么了?”陈金宝这才发觉许若玉有些反常,“你不是去赶集吗?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是巴不得我别回来,好把狐狸精请家里来。陈金宝,你真当我是傻子啊!”

“你今天吃炸药了!”陈金宝热脸贴上冷屁股,也有些生气,“你别蛮不讲理好不好,莫名其妙!”

“好,好得很,我今天是吃了炸药,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家炸个一干二净。”许若玉转过头来,盯着陈金宝,说:“陈金宝,今天我就挑明了跟你说吧!你啥时候看上张桂花那破鞋了?你今天明明白白跟我说清楚?”

陈金宝顿时火起,他本知道许若玉和张桂花不和,平素就像两只斗鸡斗个没玩。可你们自己斗着玩也就罢了,何必把他也扯进来?他狐狸没瞧见,惹得一身骚,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在家歇一天,你倒好,拿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陈金宝宝越想,气越不打一处来,随手抡起一个热水瓶摔下去,“砰”一声在许若玉脚底下炸开来。

许若玉眼泪哗拉拉往下流,嘴上却依然咬着不放:“陈金宝,想不到你也就这点出息,有本事,你再摔,摔完了,你也好跟那狐狸精一起过去!”

此话无异火上浇油,陈金宝按奈不住,一巴掌甩出去,“啪”一声,耳光响亮。

许若玉冷冷得站起身来。“你的胆子,还没一个女人大!人家张桂花都能认了,你一个男人,有什么不敢承认的?白龙潭老话就说,女人偷汉子不要脸,男人偷婆娘有面子!这么有面子的事情,你心虚什么?”

许若玉摸着自己的脸,突然又说:你怎么不摔东西了?你不摔,我来摔!

说完,一只热水瓶在陈金宝身旁化成一地碎片,接着是锅,接着是碗,砸得陈金宝东躲西闪。

他一边躲闪,一边叫: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去摸张桂花的门了?

许若玉砸累了,看着满屋子的狼藉,凄凄然一笑。

她的喉咙有些嘶哑,“现在这个家也不像个家了,你可以到张桂花那里去了。你去的时候就告诉她——”

“我把我男人输给她了!”许若玉声嘶力竭得叫唤,然后掩面奔出屋去。

直到此刻,陈金宝依然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张桂花到底和许若玉说了什么,让她一口咬定自己有了外心。和他一样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前来凑热闹的人,这对夫妇今天的相骂,引来了几乎整个白龙潭的人围观,只是让他们纳闷的是,陈金宝这个常年在外几乎难得在家的男人,什么时候也和张桂花有了一腿。

直到张七婶子把赶集路上的遭遇和陈金宝一说,他才终于理出了一个头绪,他气得浑身颤抖:那骚货是成心要拆散我们夫妻啊!

“金宝大侄子,这也不是什么丢祖宗的事情,你又何必拗着不认呢!整个白龙潭,谁还能像你一样三天两头往省城跑,谁还能像你一样买得到那么高级的大衣?我说这事啊,你跟若玉赔个不是,就过去了,啊?”张七婶子劝他。

“我的好婶子,平白无故的,我能把这个屎盆子往头上扣?”陈金宝看了一眼大伙,“你们相信我,我跟张桂花真没那事!”

看着大家将信将疑的样子,陈金宝一拍桌子,“我现在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了,我现在就找张桂花说理去,我要送了她大衣,我今天就给汽车撞死!”

说完,陈金宝也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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