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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海的房子
沙 石

3

第二天早晨,海风照常吹进那幢靠海的房子。梅子照常冲澡,照常没擦身就走出浴室,来到前厅,站在穿衣镜前。可是今天有点不对劲儿。不知什麽缘故,她心里装得满满的,沉甸甸的。她在镜子面前站了半天,后背怎麽也找不到麻辣的感觉。她胡乱穿上衣服,点上一支烟,半躺半坐地横在长沙发上。空虚和无聊又來了。压迫者又来了。匀称的骨骼,藤蔓一样的肌肉和冒着贼光的眼睛也一個接一個地来了。一时间,她的情绪变成一股吹在干河套子上的野风,没头没脑地横扫过去,在眼前掀起一阵昏黄的土。

闪亮的打火机盖子是从哪来的呢?

她在沙发上坐起身来,眼睛瞄了一下靠墙的电视。今天的电视节目有点怪,所有的频道都在播放同样一个画面,同样一个镜头。一个长胡子长头发的脏老头,被人搬开嘴,看看舌头,看看牙齿,好象是一匹老马被人搬开嘴看牙口。脏老头看上去有些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电视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很高亢,也很激动,但传到她的耳朵里却显得又飘又远。

她装扮好自己,提起皮包准备出门。手放到门把上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电视里反复播放的那张老脸是萨达姆候赛因。他们终于抓住了罪魁祸首。伊拉克战争结束了。美国胜利了。可这一切关我什麽屁事?

那部红色的宝石捷开出了院子,朝市中心驶去。梅子的心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和目的,她今天的行为似乎是在证明牛顿的惯性定律。

联合广场四周的街道还是和往常一样拥挤。今天,梅子的脚步显得格外缓慢,格外破碎。虽然几乎每天都到这来,可是感觉却像是第一次见到广场和广场四周的景致。人有百看不厌的时候,也有百看不见的时候,她寻思着。联合广场其实难以称其为“广场”,广场的长乘上广场的宽,得出的面积也顶不上一个操场的一半大小,相形之下,中国的广场才真叫大,真叫广哪。记得小时候去人民广场去参加节日游行,从广场的一头出发,还没走完全程的一半,她就累得昏死过去。可见美国人和中国人对“广”和“大”的认识,和对所有其它事物的认识一样,是不同的,甚至是相悖的。不过眼前的这个广场倒是花团锦簇,气氛十分雅致。广场的中央是花坛,周围摆着长椅,立着华灯,还有一座塑像。矗立在花草丛中的塑像很雄伟,且又别致,引起了她的注意。塑像是根直挺挺的石柱,有四五层楼高,从远处看去如同擎天柱一样拔地而立。石柱的顶部端立着一尊铜像,亭亭玉立的,像是希腊女神。梅子站在广场对面的边道上,用手遮着阳光,看着塑像,眼睛虚眯着。

梅子的腿累了,心也累了,今天的身体好象格外虚弱。她没有去逛店,也不想去看货架上各式各样的货色。两条腿不知不觉地把她带到Macy's店门口的街道上。她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好像只要这样走下去,才能走到世界的尽头。昨天就是在这和黑人相撞的。咖啡色的背影又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眼花缭乱,看什麽都带着咖啡色。她突然想起,美国人有点苦涩的笑话,说黑色和白色结合在一起可以得出什麽样的结果?答案是:斑马。平时听了这个玩笑,梅子总会笑一下,好的笑话应该是有内涵的,深刻的,有时甚至是歹毒的。今天她笑不出来。歹毒的层面让她感到一种包在悲哀里的滑稽。她需要征服自己。

威廉姆斯的电话意味着什麽?除了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好像还有更深层的意义。他每次打来电话都是在一大早,把她从朦胧睡梦中吵醒。这是为什麽?这个问题她曾经想过,但从来没有用心掂量过。谁知此时的多愁善感却让她更加敏感了,敏感让她更透彻了。一时间,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边的一大早就是中国的深更半夜,也就是一天里最疯狂的时候,最享受的时候,最醉死梦生的时候,也是醉生梦死之后感到内疚,后悔,良心发现的时候。难怪电话里时不时地传出音乐歌舞声,杯酒交错声和女人娇嗲声呢。还有威廉姆斯的那个不老实的舌头,说话时总像是少了半截,说出的话来总是打弯儿,还绕着圈儿。他不是全醉,也是半醉。说到了圈儿,就想到了威廉姆斯曾经说过的那个圈儿。说什麽只要不出圈儿就行。不错,他说的是实话,是真话,可是话说出来是给他自己听的。

梅子走到路边,招手打来一辆计程车。她一步迈进车里对司机说:“带我去警察局。”

4

胖子警官帕屈克见到梅子时,脸上立刻堆起一堆惊讶。

梅子说,“昨天抓到的那个小偷还在吗?”

帕屈克说,“你说的是那个叫阿里家伙吧,在,他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他有前科,法官给他定的保释金是八千元,我看他一时拿不出这笔钱来。”

梅子咽了口唾沫,两眼盯住自己的脚尖说,“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帕屈克没说话,却上下打量着她。

梅子说,“有些事想当面对证一下。”

帕屈克挠了挠头皮,说,“这种事通常不允许,不过你要答应和我出去喝咖

啡吗,我还是可以考虑的。”

梅子看了看帕屈克,觉得他并不讨厌,就说当然可以。

帕屈克说,“我这人见了漂亮女人就心软,我老婆最不喜欢这一点。我只能给你十分钟。”

探监室的铁门发出一声铁响。阿里穿着橙色的号服从门洞里走出来时,梅子的心像长出两条腿一样上下乱跳。穿着号服的阿里看上去更显得人高马大,看人时,眼睛更是虎视眈眈。梅子有点后悔不该来这。室内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他们俩面对面坐下。

自从进了门,阿里脸上一直挂着狡猾的微笑,梅子担心他会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就说,“我并不是专门来看你的,所以你别太得意了。”

阿里说,“既然是这麽无所谓,干嘛担心我得意不得意?”

她唉了一声,说,“你这个问题问得挺好的,有时连我自己都不能解释自己。”

阿里拿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头发。“那就快说你是干什么来的吧。”

梅子坐正了身子,也好捋清自己的思路。她说,“我想告诉你,你用的香水太差劲,味道太刺激。”

阿里那股得意劲儿立刻被不解的表情盖过去了。“这你怎麽知道?”

“你一直在跟踪我,从一个店走到另一个店,虽然没有看到你,我却闻到了你。”

阿里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说,“真不愧是东方女人,绝顶的聪明。”

梅子笑了。“绝顶的聪明倒说不上,可是教你怎麽样擦香水还是绰绰有余的。你用的香水太低档,记住永远要用自然植物配成的香水,像散沫花,犁苺花,玫瑰,迷迭香,熏衣草,这些味道都很柔和。”

阿里也笑了,说,“我看你是到监狱来推销香水的。你真的很聪明,我很佩服你。”

“那你就告诉我为什麽要跟踪我。”

“我说过了,我很佩服你,也就是敬仰你,羡慕你。”

“羡慕我什麽?羡慕我身上的项链,钻戒,手表,钱包,是不是?”

“还远远不止这些。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梅子觉出了他话里有话,往深里想,用意还挺下流。她说,“要知道我是最讨厌小偷小摸的人。”

阿里说,“你怎麽知道我只会小偷小摸的?我也会偷大的东西,比如,偷女人,偷女人的心,女人的灵魂什麽的。”

“你这是什麽意思?” 梅子从提包里掏出Slim薄荷香烟来。她需要用尼古丁来镇静一下自己。可是浑身上下找遍了,也找不到打火机。她很恼火。

阿里又得意了。他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个打火机,举到梅子面前,“咔嚓”一声点着了火。梅子凑过去,点着了烟,深吸了一口。在缓慢升起的白烟里,她看清了,阿里手里的打火机是扁圆的,表面有一层电镀,又光又亮。只是没有盖子。她从他手里夺过打火机,说给我看看。她拿着有些发烫的打火机,左右端详。怎麽这麽眼熟?她从提包里拿出在自家的花园里捡到的那个打火机盖子,两者对在一起,竟然严丝合缝。

阿里说,“奇怪,盖子怎麽会在你这?”

梅子说,“是在我的花园里我的窗子底下找到的。莫非是你……?”

阿里咖啡色的脸一下子涨成了草莓酱的颜色。他第一次露出害羞的表情。“我告诉过你,我不是那种小偷小摸的贼。”

探监室的铁门又厉声响了一下,梅子打了个激灵。警察帕屈克出现在门口。时间到了,时间到了,他嘴里唠叨着。梅子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警察跟在她身后笑嘻嘻地说,一起出去喝个咖啡吧,美人。梅子继续往外走,像是没听见一样。警察摇摇头,心说,这种女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走回到办公室里,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拿出一张报纸,开始翻阅。过了半个时辰,他抬头一看,梅子又出现在他的办公桌前。她说:“我愿意保释阿里出狱。”

5

晨光再次照进那所靠海的房子,天和海映在梅子的眼睛里,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昨晚睡得迷迷糊糊,一夜不得安生,所以早晨一睁眼就觉得腰酸腿疼。梅子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向花园里扒望。花园的花草间飘着一层雾气,见不到有人,见不到有鬼。这个是一个奇怪的早晨。她脱去身上的内衣,抬腿迈进浴缸,拧开水龙,让白花花的水冲在身上。然後使劲往身上抹香皂,喷香精,擦发乳。洗完澡,她迈出浴缸,像往常一样走出去浴室,可没走几步,却停在那里。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阻止了她。是女人的本能?还是自尊?还是自相矛盾?她心里很乱。

怎麽了,我这是怎麽了?她穿上那件红艳的小睡裙,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客厅,来到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红肿的眼泡,潮湿蓬乱的头发,她还在生威廉姆斯的气。

天还没亮,威廉姆斯的越洋电话又把她吵醒了。“这些天都忙什麽了?” 他劈头就问。

“没忙什麽。我还能忙什麽?”梅子说。

威廉姆斯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好象心事重重。

“唉,中国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我想尽快结束这里的业务,回美国算了。”

“你想什麽呢?花了这麽大的精力,怎麽好轻易放弃了?再说美国的生意也不好做,这你不是不知道。”

“你不是愿意让我回去吗,怎麽又变挂了?”

梅子没吭声,心里却在掂量着威廉姆斯的一字一句。“你在中国不是很享受吗?我求你,请你,你都不回来,所以我早就放弃了。”停了一下,她又说:“你要是呆腻了,就回来,反正对我都无所谓。”

威廉姆斯清了清嗓子,更加慢条斯理起来。“你这两天到Babe和VG店都去买什麽东西了?这两个店可是专卖性感内衣的地方。”

威廉姆斯的话很突然,让梅子防不胜防,她被击中要害了,像一只受了伤的狐狸,想逃,又无力逃,一时没了办法,她只好找来眼泪来帮忙。“你怎麽连我逛什麽商店都知道,你是不是在跟踪监督我?”

“大老远的,我怎麽跟踪,怎麽监督?我是偶尔在电脑上查看信用卡记录时发现的。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梅子知道过多的眼泪会让威廉姆斯看出自己是在洗刷自己,可是泪水的闸门一打开,就很难关上。“你暗中监视自己的老婆,你真卑鄙。”

威廉姆斯的语调也强硬起来。“亲爱的,我是出于好意。我不提醒你谁提醒你。我在想,穿着性感的内衣也不能走到大马路上去。所以,要看你内衣的人至少要溜进院子里,甚至还得把他让进房门,带到睡房里,你说是不是应该这样?”

听了这话,梅子身上的血都要凝成肉冻子了。“你不得好死。”一气之下,她把电话摔在了地上。

威廉姆斯真是太恶毒了,太诡诈了,气就气在自己竟然被他揭露得这麽彻底。不过,经过几个小时的心理活动,她肚子里的恼怒早被消化了,溶解了。她变得平静了,坦然了,心安理得了。还从来没有这麽轻松愉快过呢。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风声,乌乌的,围着房子打了几个转。后背上的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麻麻的,酥酥的,烫烫的。一股冲动明显地在身体里凝聚,加温,翻腾。她身上很热,很躁。她想让清凉的海风吹过自己,也好化解那股难以克制的冲动,获得心理的平静和满足。她的身体在不停地扭动,镜子里的线条在不断地变形。披在身上的小睡裙滑落到地上。她闭上眼睛,想着藤蔓般的肌肉,健伟的骨骼和浓重的咖啡色。一瞬间,她的感觉化成了水,汹涌地奔流入海,汇成了潮汐,起伏着,翻滚着,向岸边冲去。水需要扑向礁石,才能溅起水花,掀起巨浪,梅子心里哗啦哗啦的。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两下,停了一会儿,又响了第三下。梅子打了冷战,忍不住一阵心悸,身上刚出锅的汗水都凉了。她本能地要躲避一下,可以两条腿像失控了一样,跑到了门口。她隔着门上的探视镜望去,门外是一片咖啡色。梅子把手放在门把上。她刚想开门,心里却嘎登一下。她想起那个苦涩的笑话。白色和黑色结合在一起的结果是斑马。她犹豫起来,手不禁缩了缩。是开门,还是不开门?她一时没了主意。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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