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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二)
王瑞芸

就这么一眨眼,她便从一个少女被推到了母亲的位置上,她哪里做得来呢?自己的娘不在身边,她又终年跟丈夫在车上,连个可以咨询的人都没有。可是做不来也得做啊,丈夫那么不待见这个小东西,她再不经心,只怕小命就没 了。好在她有奶水,她日夜殷勤地喂他,坐在车上袋鼠似的把他兜在前襟里,只要小东西不出声,警察站在跟前也没看出她怀里正奶着个孩子。然而,他们那种风似的生活,多出这么个小东西,麻烦无从想象,最叫丈夫恼火的是他和她正到酣处,那个小东西却呀呀地哭了,叫人瞬时就泄了气。丈夫为了这个恨透了儿子,只叫她送出去,听凭谁去领养了。

她虽是服从惯了的,到这个时候,却迈不出步了。她没有想过要违抗丈夫,单知道孩子小,连头盖骨都是软的,扔给谁都养不活,只除了他的亲娘。可是丈夫吼她:老子娶了你,就是打算了要跟你好好地自在快活几年,十年八年 后再买房生崽不迟,那时想生一打,也随你,老子有的是种。谁让这个小畜生来的不是时候。

说的也是,她的丈夫,就是好这一口,胃口大得不得了。晚上是不必说了,就是大白天里,他若是突然动了那个兴头,把车往路边上一靠,即刻就要做成好事。他早就看上了她必定是百依百顺的。

事情若是只关乎她自己,她是什么都舍得下也要满足丈夫的,可现在是第三个人呢,虽是个小不点儿,可也是个人了,不能说不要,就象一件东西似的丢了。她也不回嘴,亦不会说理,就只抱着这一小块肉日夜不松手,听凭丈夫 暴风雨似地围着她电闪雷鸣。儿子虽小得不堪,却也通了灵,才那么一点点, 就知道敛声屏息的,从生下来,就没敢痛痛快快哭过一回,只要一听到父亲的音就禁声。若那个父亲对他看上那么一眼,他能吓得把刚吃下去的奶都吐出来。

就这样磨磨擦擦,疙疙瘩瘩,到儿子开始学走路的时候,丈夫照了他的老方式,突然就丢下她走了——就像他突然地来。就给她留下500块钱,地址,电话,言语都没有留,就象烟似的消失了。她和儿子滞留在路边的汽车旅馆 里,她除了搂着儿子哭,什么办法都没有。最后,她只好蔫头蔫脑地抱着孩子 搭了长途灰狗车回家。



家里一成不变,连老留声机上的灰尘仿佛还是那一次司机做客时落下的,墨西哥呢帽被弃在一边没碰过一次,改变了的只是她。家中门厅过道上几十年不曾挪动过的一面半身长的大镜子里,冷冷地映现出一大一小两个单薄的身影 :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妇,一个惊恐失措的极小孩子。

一年年的,一点点的,镜子里映出的两个形像在渐渐走形变样:少妇,脸庞和腰身渐渐扩张成了过去的两倍,镜子里反映的已经是个衣着潦草,发式马虎,相貌平淡的五十岁妇人了。那个瘦猫似的儿子被放大了十倍都不止,嘴唇 上已经生出胡须——只在弹指之间,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年了。

她还住在父母的老房子里,这时父母已经过世,她和姐姐分了遗产。她得的是父母的房子;姐姐得的是父母的产业:汽车旅馆。这个分配对于她明显是吃了亏的,因为汽车旅馆可以生利,是一份现成的衣食,而房子只是居住,不 能生利。这些年来,她一直在镇上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做女招待,一个做老了的 女招待。汽车旅馆的事姐姐沾都不让她沾,请外人帮忙也不请她。这些她都接受了,在姐姐跟前她向是让惯了的,何况又经历了那些事。姐姐恨她,更加鄙视她——煮在锅里的鸭子还能给飞了,贱胚!



她做招待的那家意大利饭馆通共只二十张桌子,三十年来没有扩建过,但一直都是镇上最大的饭馆。这里招徕顾客的是它的正宗意大利饭菜,更是餐厅中设的一个吧台,吧台一圈密匝匝地摆了十几张高脚的橡木椅子,饭厅里的客 人渐渐散去时,吧台却从来是人满为患。那是镇上男人们碰头、休息、聊天、传播消息和散布流言的中心。那十几张橡木椅子早被他们的臀部磨得油光铮亮 ,铜打铁铸的一般。

维可是吧台的调酒师,她来这里干上女招待以后,他就缠上她了,不费什么事,他跟她就“有了一手”。起先她挺想他娶了她,这样她可以从父母家中搬出去,不用天天在她姐姐那双冰窖似的眼睛前晃动,但他一直按兵不动。后 来,她父母过世,她分得了房,带了儿子单独过活时,他倒开始动了娶她的心思。这当然是一个合理考虑的结果:房子是现成的,儿子也已经长大读高中,在美国人的开销中也就数房子、孩子花钱,他若现在娶她,两件事全可以免了,叫人简直羡慕他呢。

可是事情并没有朝可人心意的方向生长。眼看着她的儿子高中毕业了,眼看着在镇头上BP修车铺里干活儿了,眼看着渐渐长出胡子了,眼看着胡子开始变粗变硬了……维可还照样打着光棍,独自住着公寓。

围着吧台喝酒的那些人,不止一个动问维可的求婚进展。维可是个小个子男人,因为个子小,他常常需要虚张声势来建立自己的尊严,因此他说话比行动多,言辞比行动高迈。他把这个视为他的长项,只要能让自己做成谈话中心 ,他就起劲。他照例是先搔一搔已经开始花白的平顶头,卖关子般停顿个三五秒钟,以期引起更多人对他的注意,然后才开口说——说的时候使劲挥挥手,带着类似赶苍蝇的讨厌神情:“为娘的倒好——大家都看得见,她是个乖顺的女人,从不尥蹶子,使性子。可厌的是那个儿子,嘿,别看他成日里不声不响,好像从不惹麻烦是吧?哼,实际上,他最磨人,他象个秤砣似的拴在他娘的 裤带上,你们见识过这种事吗?已经是有胡子的人了……你们见识过这种事吗 ?巴不得他死了才好,磨人精!只要他娘裤带上拴着这么个秤砣,我不娶她! ”照例的,他身边就升起一片嘲笑的声音:“嘿,当然是你自己那杆枪不行,啧啧,倒说这种鸟话。”

“也是,女人真的来了劲,那是……哈,儿子又能算个球,我是说,真把 她弄得舒服了,让她发起飙来,她会六亲不认!咦,难道我说错了,为这种事,要死要活的有的是!儿子算个球!就是我说的!”

“呵呵,你说算个球,就算个球?你好大能耐!告诉你吧,就是个粪球蛋子,可为娘的捧在手心里当个宝,你又能怎么的?只能算你运气好,没有碰上这种傻瓜女人。一个家里,连着出两个傻蛋,叫圣徒也难下手。”维可抢白道。

人人虽然嘴上跟维可起哄,不过就为逗趣,大家心里全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那个儿子一天两趟打这饭店门口走,谁没有看见过?起头是上学——谢谢上帝,那个脑子里灌满浆糊的东西竟把高中对付下来了;后来是上班— —BP修车铺雇他当上了小伙计。连镇街上的栏干和树桩都熟悉这么个人:外 貌活像他娘,也是淡黄的金发,睁不利索的一对朦朦眼,小的时候是一味地瘦 ,竹竿似的。许是在襁褓中就已经给吓破了胆,从小到大都是怯生生的。他走路,总贴着边儿,低着头,一声儿也不多言语。见了生人,好像脖子上被套了个绞索一般,连气都喘不均匀了,叫谁见了都替他吃力。他只在两处地方可以 自由喘气,一是在他妈身边,一是在汽油味呛人的车身底下,出了这两处,连 街上的狗也肯去欺负他。这么个嘴又不利索,脑子又不灵光,心肠又不狠,相貌又孱弱的人,镇上那些哪怕长得痴肥难看的姑娘,也不肯去多看他一眼。

说来也是怪,他亲生父亲那一身的膘悍与霸气,自管拿去独自挥霍了,一点儿也不曾匀出些给儿子。这儿子人虽一天天长大了,可胆量气性通没长大,总那么蔫头蔫脑,缩手缩脚的。人们都在传说,他只还象小猫那么大的时候, 就被为父的断言肯定是个没骨头的孬种,将来没有女人看得上。这句判词真让全镇的人对那个缺席存在的父亲肃然起敬。瞧,如今他已经三十了,肯定还没碰过女人呢,谁都敢拿这个来跟人打赌。不过镇上倒还没有人忍心那么做,他是个可怜虫,他娘是个柔顺得不能再柔顺的女人。本地规矩,汉子要挑衅,得“选个跟你块头相近的”才是好汉,否则就是混蛋。

只是眼看着那个儿子,几乎还没来得及年轻过呢,在三十岁上就已经开始发胖松弛。这显然是他一下班就回家,回了家就在电视跟前戳一晚上积累下的成绩。可不是,在这样的年纪,又不会寻事生隙,又不会风流女人,只能自己 在一边呆着长肉了。又因为时间从容,那一身肉长得稀松,他那种松懈下堕的体态看上去让他已经活象个中年人,可是,他的皮肤五官却还保留着年轻人的干净模样,因此一个人不老不青的,含糊未定,叫人不知道该拿他当青年人待,还是当中年人待。

他照这样长大,一直跟自己母亲住在一起。维可开始跟他母亲往来时,先就嫌他碍事,照他想来,本地的男孩子,人人不能避免的问题是满世界疯野着不归家,那才正好。可这个小子一下学就回家,哪里都不去,在家里从下午起 一直呆到第二天再去上学。比一个上班的警察还过份,警察还有周末节假日呢,他那,象个时钟那么准,而且是一架从来不坏的时钟,分分秒秒都在人的耳边滴答不休。天哪,天哪!

因此维可要和他母亲做成好事,这些年来只能在外头,或者在他寒酸的公寓里,或者廉价的汽车旅馆(当然不是她姐姐开的那一个)。维可憋屈到那小子高中毕业,以为总算熬到了头,呸,痴心妄想!他不过就是把作息时间改成 早上八点前出门,晚上五点回来,回来之后就不再动窝,也不看朋友,也不走亲戚。即使要看电影,也是叫上他的娘。维可恨毒了他:一个成年的儿子,不能顶门立户自己过日子,只管赖在母亲家中,这是第一个不对;一个成年的男人,自己没有本事找女人,反而在家里碍着母亲的事,这是第二个不对。活活是个孽障啊!

他跟她商量结婚,她原还是乐意的,但后来看出维可恨毒她的儿,她就不肯了。她的儿是她从一个男人的恨毒中救下来的,难道还要送进另一个男人的恨毒中去。她亦是不懂,在别人眼里,她的儿怎么就百般的不是。挺好的一个 乖孩子啊,虽然胆子小些,可心地挺善,在学校受孩子欺负,从来不回家跟娘抱怨,派别人不是。从小到大,统没招过一点儿是非,一径贴紧了她过日子,该上学上学,该工作工作,规规矩矩。娘两个相依为命,碍着谁的事了?谁容不下她的儿,那就走好了,她宁可带着儿子单独过。她儿子凭什么小时候受了委屈——除去他那个老子,还有他那个厉害的姨妈,从不给他看好脸子——现 在他完全长大,倒还再叫他受委屈不成?

为了越过儿子这个障碍,维可曾动过调教他的念头,他问做娘的:“他对妞有兴趣吧?”

“我想是的,我听见他在自己屋子里看三级片呢,不止一回呢。他不过就是胆儿小,从小儿吓的。我明白他。而且,我跟你……那个……回到家来,他 看我时,眼神怪怪的,他明白,当然了。”

“乖乖,你真叫我松一口气,那么,事情实在太容易了,叫他找妞去,你怎不赶他出去找妞,拿着大棍子赶才是!那是为他好。你看看我们街上……那 些小母鸡们,成天翘着屁股等着呢。”

“他就是害怕……你知道的,这里的姑娘们,从小都低了眼睛看他,惯了。他不去讨那个没趣,我这么想,八成是的。”

“怕个逑!这个……糊涂东西!怕个他娘的逑!女人都是……”

她看了维可一眼,眼睛垂下去。

维可马上改口说:“……我不过就是为他好,你瞧着,让我来训练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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