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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试
许文舟

蒋玲的手心汗渍渍的,一张面试表在她的手里卷成一条。很多年见不到父亲撕自己的作业本纸包卷旱烟了,蒋玲这时无端地想起父亲,也许父亲的骨头早应该化为尘土。明天就要面试,尽管自己的考分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是所有报考路进乡招三名公务员的第一,但她还是急,这一急,就都把男朋友约好的时间忘了,电话响起的时候,其实男朋友已等在屋外,她这才想起男朋友约着到水校园吃饭的事。

虽然是男朋友,外出吃饭还得讲究一下,蒋玲顺手牵过散了架的圆镜,用手抹了把灰尘,看看自己的脸,做出个笑的样子,接着咂了一下嘴,这时她才发现昨晚喝了点酒之后,失眠竟让一个淡淡的青色眼圈住了她的双眼。一缕头发居然能闻到汗的味道,好几天没有洗澡,周身的皮肤居然有些油腻。男朋友辉开始叩门,轻轻的三下,又轻轻的三下,蒋玲都无法拿出勇气打开,她怕男朋友不仅看出她的倦怠的神色,而且还看出昨晚醉后路进乡长强行种在自己脸上的吻。烟草的辛辣、烧酒的苦涩都在蒋玲右边的脸上变成烧燃烧的火苗,一夜未熄。一直到肠胃叽里咕噜说话,她这才想起门外的小食店。可是她起身准备外出的时候,发现自己别在发上的发荚不见了,那缕平时就玩世不恭的头发居然不听使地坠到额头,看上去自己都有点觉得有种坠落的味道。蒋玲强打起笑容,在镜子面前做了个OK动作,鼓励自己。当她把门销轻轻拨出,面对一脸灿烂的辉时,她还是觉得是该洗一个澡。她仿佛觉得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渗透出昨晚的信息,皮肤里细细密密的汗珠子都是一句句证言,证明昨晚是一场恶梦。

蒋玲师专毕业已经三年,先后参加公务员招考三次,事业人员考试两次,每次都是以优异的成绩进入面试的,只是这面试的时候,总是卡壳。第一次考国土部门,一夜急着准备,结果第二天一觉起床,早已过了面试时间,尽管人事部门给了机会,可是考官们举牌的时候都给了很低的分数。她不怪别人,只怪自己羞人,一个姑娘家,会睡到过了头的份上,后来,也就是那次迟到,她认识了让她搭车不收钱的辉,见蒋玲慌作一团地从出租房里跑出来,头发散乱着,像是出事,就停下车从驾驶室里出来,实施了一次英雄救美,知道蒋玲是参加公务员招考面试的事,就让蒋玲搭上他的车,把蒋玲送到县委礼堂,情急之中蒋玲没有付钱,也没有说一声谢就走了,后来蒋玲过意不去,就找到了开出租车的辉,硬是把一句感谢塞到辉心上。事情过了也就过了,偏偏蒋玲在一次外出时遇上了一场车祸,而伤得最重的竟是一面之交的辉。本来在众行人绕道一走了之的当下,蒋玲也未尝不可绕道而走,恰恰就在她准备跟着行人绕道的时候,她看到了那辆被大卡车撞了个稀里糊涂的银灰色出租车,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夹在变了形的驾驶室里的辉。天哪,蒋玲还看到那个仍然随风摇晃的风铃,她有手轻轻地抚弄过,那是很清丽的声音,在嘈杂的小城,像是一缕清新的空气,让她得以在烦闷的空间里静下心来,想自己的事情。当她把手里的包交给路人,跨栏走到出租车旁边,伸出手把鲜血淋漓的辉从驾驶室拉出来,再让好心的路人把足有她两份体重的辉放到她单薄的身上,一路小跑地赶到县医院时,她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量。事后,电视台采访了她,她只说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而正处在热恋中的辉竟把昔日的相好丢到生死之劫的前面了,一连几个月用鲜花与美食留住了这个位来自农村的美女。

蒋玲的老家在离县城很远的农村,那里山高坡陡,除了能种苦荞,就只有阳光能爬在山坡了。那个叫蒋家坡的山村就出了蒋玲这个大学生,初中毕业那年,蒋玲考取了县一中,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她那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却气得喝不下药,因为蒋家坡在此之前供出了几个高中生,父母卖牛卖马只差点卖血的结果是高中生还是回到蒋家坡,从学习握锄开始认识农业,留一些闲话给村里爱讲闲话的人。蒋玲的高中入学通知书接到的时候,父亲就撒手而去,母亲与两个好心的哥哥含泪答应蒋玲上高中的要求,但是读完高中要是考不上大学的话就不要回到村里羞人了。话是硬了些,总比不得读高中的那些同龄人强吧,蒋玲把自己交给了县城,交给了一段非常清贫的生活。每天吃三元的伙食,那是青菜汤也想多喝一碗的清贫,家里每月带来的钱根本不够她吃,她原先被选入了校体工队,因为副校长看准了她的长跑能力,可是没坚持多久,她就自己命令自己撒退了,强体力透支让她无法站稳脚跟,在许多同学无需考虑吃饱的时候,蒋玲还在为自己的下顿感忧虑不已。因此,一次校外长跑,她故意违规做了动作,结果把自己的左脚给崴了,很多人都为她感到可惜,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一刻心里充满了一种未知目的的幸福。她如愿地回到班里,除了课本还是课本,这样减少活动便省了许多挨饿的机率。三年的高中生活,使她得了慢性胃病,一遇寒便生疼,这还不算,高中毕业考上师专,没有钱供她上大学,她就自己给自己鼓了勇气,找到长期定居在县某医院的一个血头,第一次卖了500毫升血,只不过那么点收入只够她半张车票钱,没有办法,眼看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她却不甘心回到老家,老家也不充许她回家,这一逼上就把她给逼到了绝路上。接到师专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她便跑到村公所,那里有一个与她有个短暂恋爱史的男人,她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然后得到他的支持。来到村公所那男人在与一伙人玩朴克牌,输赢都用钱计算的那种游乐,让蒋玲看得呆呆的,站在人群后面几十分钟,还都没有人发现她,理她。她轻轻咳了一声,示意自己找的男人回过头来,她想象着那男人会惊喜地一笑,继而对她以礼相待,可是那男人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还来找我干什么,就把手里的朴克玩得刷刷刷地响。

蒋玲回到家里,心想读不成也得读,便挨家挨户借钱,可惜这个苦荞坡村没有人能拿得出闲钱借给她,这个说化肥钱都还差着店里呢,再不还上一包化肥就要变成两包的债了。那个说钱是有的,要给自家儿子上冬娶媳妇用,花不得。母亲无计可施,蒋玲更是一筹莫展,无法再变卖家中值点钱的东西了,蒋玲不怪母亲,自己读高中三年,虽然连一包好一点的卫生巾都舍不得买,还是让家里变得更穷了。两个哥哥也因为供她读高中,连老婆都娶不上,大哥外出打工再也没有音信,二哥变得疯疯巅巅的,整天说着不切实际的话。蒋玲不知是哪股子劲,她一个人悄悄地把那张入学通知书带在身上,就跑到城里,这是她读高中三年的地方,可是她还是第一次好好地看到,这是一个红红绿绿的商品世界,商品很多却不认识她,她怪怪地想到自己,如果谁要自己身体,只要给够学费一切都可以成交。这个想法一出现,她自己把自己大骂了一夜,在小旅社里,别人都以为又住进一个精神病患者呢。之后她又尽力为自己的想法解脱,不就是一次吗?,把自己卖了。她住的小旅社是全县最破旧的旅社,价格也很低,三元一晚的价位在全国怕也难找。可就是这样的小旅社里,不乏需要像蒋玲这样美丽女孩的人,只是住在这样低档次的旅社里的男人,身上的钱包恐怕也像个瘪三。蒋玲把第一次使用的口红点得浓了些,脸上的粉也似乎厚了点,往镜子前一看,自己真的认不出自己了,但她还是觉得每一个女孩本来就该这样。她对着好久没有擦洗的镜子笑笑,一个男人在后面看上了她。

开房好吗?男人说着,把揩鼻子的布巾往裤包里塞,布巾一看就知道旧得像一块随时可以扔丢的垃圾,但男人把它从自己鼻子前揣到裤包的时候,动作里还有那么一份自我感觉良好的优雅。男人见蒋玲不说话脸先菲红起来,就知道这个鸡出道不久或者才出道,不懂规矩,说了声带你去吃沙锅饭吧就把手从蒋玲腰后面绕。蒋玲感到周身只起鸡皮疙瘩,自己再没钱,也不至于就草草地把自己卖给一个破西装上还打着补丁的老男人。蒋玲回绝了那个男人,她想象中的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她说不上来,但她感觉自己不应该那样作贱。那天晚上,蒋玲痛哭流涕,她骂自己可怜,怎么一个好好的女人非要往火坑里跳呢,就在她要睡着的时候,有人敲门。她不敢开,第一次睡到异乡的小旅社里,把自己交给一张并不太安全的住宿票,她自己也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爹妈,可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起身,理了一下枕头,再折了一下被子,最后摞了一下散着的头发,这才伸手去拉灯。昏黄的小灯泡,散发出一种近似想磕睡的光,桔色光的根本不能从门缝里看清来人是谁。这么深的夜里,还会有谁敲门呢,蒋玲的心里极不情愿打开,她的身子骨有些瑟瑟发抖了。门又响了三下,极平和的那种动作敲出来的声音,像是从远方寻她来的,蒋玲打开门,见来的不是不是别人,是自己乡下的舅舅。舅舅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啊,那个被叫舅舅的男人眼里红红的,像是睡不够,从头往脚看了看蒋玲,再从屋里往屋外扫视了一下,才对她说,你妈病了,我是从重庆赶回来的。其实舅舅在重庆许多年没有音信了,母亲的病一定不轻,蒋玲一再追问母亲的病情,怎么我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母亲躺在在床上,一直都在唤着蒋玲的名字,自从那张录取通知书悄然飘落到这个贫困的家庭,母亲一刻也不好过。她当心蒋玲会出走的预感总是如期而至,因此当蒋玲趁月黑风高离开家,母亲就把舅舅给找了回来,舅舅回来的时候就被母亲骂了个头破血流,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我供你读完邮电学校你就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在重庆工作的舅的确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而一呆就是二十年了,母亲让舅舅回来,只有一个命令,那就是让舅舅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一部份钱供蒋玲读完师专。舅舅嘴里虽然答应,心里却惧怕那个重庆婆,那是怎么的一个重庆婆啊,每天亲自把十元钱交给他,晚上例行公事地检查一下身体,每年的公休都让她拉到一家工地捡拾废铁废钢,每次给远在云南的老家打电话,还都要在隔壁悄悄接了分机窃听,看有无重要的经济情况泄漏出去,比如奖金多少工资又提了几档,都是不能给老家知道的家庭经济机密。蒋玲意识中很不把这个舅当回事,升高中那年,她写过一封信,但舅舅回的信只有简单的两句话,一是祝贺你考上高中,二是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连自己的话都舍不得说借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蒋玲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舅舅,这时舅舅的出现,让蒋玲意识到什么,舅舅敢亲自跑回遥远的老家,一问才知道舅妈于去年死了,死之前还一个劲地交待,钱不能拿回老家,要回老家去不要带上女儿,直到闭上眼睛那一刻,舅妈还当心舅舅乱花钱,存折是递给女儿手上的,女儿在重庆长大,活脱脱是个重庆女人精明与小气,只到父亲检查出胃里有一个不明肿瘤,她才把存折交出来。这一交,就助长了舅舅回老家的决心,二十年了,第一次回到老家,想不到劈头就被蒋玲的母亲一阵破口大骂。舅舅知道这几年家里过得不容易,自从自己从重庆邮电学校毕业后,再也没能帮助家里一点,那怕是自己老母亲死时的开支,也都由蒋玲母亲一个人担当着。舅舅把身上带着的钱都掏出来了,正合蒋玲的用处。蒋玲就这样被舅舅的支持实现了读师专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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