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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与海
赵 川

七、八年来无影无踪的日子,似乎是在瞬间才真成了过去。我们又并排坐到一起,说起往事,很多她刚来时闹的笑话。好像我们曾有过的都是些亮丽的日子。就像大家口中描述的澳洲,尽是阳光海滩,纯净得像色彩明艳的遮喱糕。

宁华坐在我身旁,这是六年前她离开澳洲后我们第一次再见。杯中的酒已添过不下三回,她的脸上泛起些微红晕。言来话去,我们不时互望,眼中燃着灿烂的笑容。

在她的另一边坐着她未婚夫,一个圆圆脸,戴副圆圆眼镜的大男孩。他们一起来雪梨渡假两周。我的一边坐着我的妻子安琪和我们已四岁的小埃顿。他们对我们的欢笑似懂非懂,却礼貌地应和着。

星期二罗杰斯打电话邀请我们参加他的生日派对时说过:你会见到一些老朋友的。

但他并没有说出是谁。

今天我见到宁华,一个早被收进脑子里某个封尘角落的女孩,我真想上去拥抱她。这也是想去拥抱一段已经淡漠了的心路。

但我们只是隔着似近又远恰如其份的距离欢笑了。

八年前的一个下午,当时我还在罗杰斯的公司打工。他走来我这边,他说:“我的家里住进一个中国女孩,她刚来这里念书,没有认识的人,你要愿意可以和她交个朋友,有些事你可以比我解释得更清楚些。”

这个女孩就是宁华。现在坐在我边上,脸颊微红,聪颖慧丽的大姑娘,当时还不满十八岁。

我在罗杰斯家见到她时,她来澳才两个半月。她梳一个由大圈小圈构成的古怪发型,穿粉红色外套,胸前印着一个大大的卡通狗头。我想她可能就十四、五岁吧。但她十七了。笑的时候眼神游移着往下垂去。

我们不时通电话。她在罗杰斯或罗杰斯太太那儿遇到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词,或她想给弟弟寄些小礼物,但又不知道该按哪类邮件寄出时,她都会打电话来,以求从我这里获得较为清晰的解释。我也会打电话给她。周末有空时,带她去一些游玩的地方看看。

我这样做,既是希望罗杰斯能认识到我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也因为移民澳洲三年,我和小银鸿雁传书的恋情终于走到了尽头,有时想透透新鲜空气,平衡一下心境。

小银是我中学同学,我们后来相恋。自我离家赴澳,三年间的爱情像镜花水月,最后连故事的结尾都没有。她不再等待,漂洋过海去了日本,然后像断线的风筝,不知所终。

我告诉自己不要去追究一只断线的风筝,努力想将心中的凄凉抹去。

那个周末宁华又来电话,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她说还约了几个同学,想一起去唐人街吃饭。我答应了。

晚上,到了我们约定的酒楼却只见宁华一人。她的头发已经变直,剪到齐耳,穿一件淡黄色衬衣,一条湛蓝的牛仔裤,十分清爽。

“他们都不来了,只有我们两个。”她一脸无奈。

坐 定下来,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本来还约了班上两个中国同学,但下午一个打电话来说晚上要加班不能来,另一个又说有什么鬼事情不能来,真是扫兴,但不管 怎样你来了,我还不算太孤单,说吧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我十八岁了!” 我有些尴尬。事先并不知道是她生日,我手上连份礼物都没有。

罗杰斯的桌面上一片热闹。罗杰斯太太在主持讨论我的小埃顿该管宁华叫阿姨还是叫姐姐。安琪说当然应该叫阿姨啦。宁华咯咯地笑着说:“不要,不要,还是叫我姐姐好,这样我可以显得小一点。”

七、八年前的那顿饭吃得十分寂静。灯火通明的餐厅大而空旷。我们尽量说些笑话,俩人都笑了,但笑声却始终响亮不起来,始终驱不散一丝丝浮在四周的凄情。

我知道这个城市五点以后已没有一家商店还开着门,能让我为面前孤单的女孩买一份生日礼物。 那年头,这是个无情的城市。 吃完饭,宁华说:“我想走去海边,我很想吹一吹海风,我不想这么早回罗杰斯的家,我甚至想有个晚上能不回罗杰斯的家。"

“你在瞎想什么,和他们处得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他们对我不错,但那是他们的家,不是我的家。”

“现在那就是你的家。”我硬硬地说。

“是他们的家,他们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家庭生活。”

“好了,十八岁了,不许孩子气,要不然你父母和罗杰斯夫妇,也包括我,大家都要为你担心了,给罗杰斯太太打个电话,说晚一点我送你回去,然后我们决定去哪里。” 海在城市的东北面。

“我很久没有吹海风了。”

她告诉我从她祖家走出,过两条街便是海滩。高兴或不高兴,他们都会去那里散步,吹一吹海风。

我出生在上海,一个名字里有海的地方。而我却是在十九岁和小银去青岛时,才第一次看到海。那年我和小银在午夜走上甲板,看月亮将黝暗无垠的海染起一层层银鳞,在月和海的银辉中,我们感受到神圣的力,将我们靠拢到一起。若干年后,海却又是一股真实的力量,将我们分到天南地北。

这是周末的夜晚,城市在音乐、欢笑和酒精的混合空气中微微震荡,卸去日间车水马龙重压下的疲劳。我们朝东走去,街头欢愉的人们不断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们去看电影、喝酒、喝咖啡、聊天,或去舞厅跳舞。我们都是这城市中的居民,我们初来乍到,似乎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们在这里土生土长,悉知这城市的每一寸快捷方式,每一处新创旧疤。

电影院门口,那伙大胡子潇洒地敲打手中的吉它,相和着,纵声唱出美妙的男欢女爱。那片斜坡上人来人往,光滑可鉴的地面在如炬的灯火下,映射出四周的尘红酒绿。不时还有过路的女孩们,和着歌声扭动腰肢,随唱伴舞。

喝多了酒的,搁下啤酒罐在一旁席地而坐;走累了舞累了的,也就地坐下,四周有的是可以谈笑聊天的人。

大胡子音家们的前面还摆了个破旧但色彩缤纷的琴盒。这时辰,琴盒底上早已铺上一层密密的银钱。我可以想象,他们收工后将用这些碎钱去酒吧喝酒。天渐微明,他们酩酊而归时,我却正纠缠在故人故园的繁梦里,欲罢不能。

今天坐在罗杰斯的派对里,我如此淡定。当年那块生涩的异土,如今已成为我儿子的故乡。时间将曾是梦回萦绕的往昔埋进土里,我在上面建起了自己的家园。

罗杰斯朝我微笑着,宽怀的微笑。我以为这是我能获得的最佳奖励。

我们终于走出城市。

海边的空气潮潮的,带着盐味和腥味。走近海边的一片草地时,风变的很凉很爽。步阀缓慢下来,我将手搭到宁华的腰间。

手搭到宁华的腰间,隔着光滑衬衣触到柔软的身体,感觉到暖暖的体温。我心头像通过一束电流:我这是怎么样的三年啊。

我们在一张长椅前停住,坐下。

她说:“我喜欢海风,风里是我以前天天闻到的味道。”

我将她搂住,她却将身子倒进我的怀里。软软的胸脯压在我的手掌上。

“今天是我生日,你亲我一下吧。”

海在漆黑的夜里涌动,远处没有半点光亮,无星无月。潮湿的海风一阵阵地扇到脸上,使我的鼻尖发酸。

我垂下脸,亲了她的脸颊。她温馨的肌肤在暗夜中洁白如脂。我的嘴唇不愿离去,心猿意马,又将嘴靠近她的嘴唇,她却将脸移开。我再凑过去,她又闪开。 “不,不行。”她声音中露出歉意。 “你以前试过吗?” “没有。” “十八了,该试一下。” “不。”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个男朋友?” “不,现在不想,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快点读完书回家。”

“你会慢慢喜欢上这里的,就像一个人,你得花多点时间才能了解他。” “或许是吧。” “做我的女朋友好吗?”我想到小银。 “不,我现在不想有男朋友。”

然后她又问:“你一直都在找女朋友吗?”  “没有,只是看到了你的寂寞,发现原来我也很寂寞。”

话冲出口时,我痛心地在自己的声音里捕捉到了怯懦和茫然,知道我是无法就这样挥手抹去自己的往昔。静伏在怀里的宁华也捕捉到了。

“你原来也是一个大孩子。”她仰起脸,温情地抚摸我的头发,宽慰地知道原来那个一脸乐观的人,也和她一起寂寞。

我无言以对。 我们静静地听任海涛的声音拍打心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我要离开的那年,和小银紧挨着站在堤岸边,听黄浦江江水拍岸的声音,不知道说什么好。

很久以后,宁华终于出声了。“你会不会讲鬼的故事?我从小就喜欢在海边听鬼故事,很怕人的那种,讲一个吧。” “鬼?”我所知道的只有中国的鬼,但却讲不成故事。“没有鬼故事可讲,中国的鬼都不愿去异乡,所以没有。” “真是个连鬼都不来的鬼地方。”说完宁华自己先笑了。 “以后我会入籍成为本地鬼的。”我又回复到往常,口气肯定。

我在派对上喝多了酒,回家时由安琪开车。一路上我昏昏欲睡。朦胧间我又看到宁华的笑眼、宁华的红颜白齿,还有小银模糊的身影,想象着我们好像一些白云,我们曾飘得很近,但随后又飘散了,飘远了。慢慢的我们都化作雨,洒到不同的地方。时间将痕迹抹淡,我们都成长了,就像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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