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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鳟鱼杀人事件
柴春芽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于西。
阿干身苦寒,
辞我土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慕容鲜卑民歌《吐谷浑阿干歌》

天还没有完全亮。从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巨响,震碎了窗玻璃。接着,一道灼目的光芒掠过天空,落向西山岭后面的腾格里大沙漠。“天上掉星星啦!”有人尖声惊叫着。“那是陨石,”语文老师说,“走,我们快去看陨石吧。”同学们冲出了教室,向着腾格里沙漠跑去。王娜娜感到心脏隐隐作疼。她收拾起书包,准备回家睡个好觉。沿着从南向北穿镇而过的阿干河,她踟蹰在长长的煤炭街。阿干河被煤渣染得像一条流动的钢铁。好多年未曾经见的大雾从河面上缓缓升起。没过多久,大雾便把阿干河两边密不透风的荒山遮挡得严严实实。从腾格里沙漠上刮起的血色云块,在她的头顶上迅速堆积。

和往常一样,长长的煤炭街关门闭户,空无一人。王娜娜知道,每一家用胶布粘起来的窗玻璃后面,隐藏着一双双暗淡无神的眼睛。突然,躲在铁锈色街角的张疯子跳了出来,吓得王娜娜连喊叫一声的力气都没了。幸好,铁锈色街角的肉铺老板马二杆子喜欢拿张疯子开心。他用讽刺的口吻对张疯子说:

“你是大学生么?”

张疯子立刻把紧盯着王娜娜的眼睛像枪口一样指向马二杆子说:

“我还是诗人哩。”

“原来你就是那位八年考不上大学的湿人啊,现在总算变干了吧哈哈哈……”马二杆子话还没说完,一串笑声就像骡子拉的稀屎,稀里哗啦地掉得满地都是。

“光,灭啦……光,灭啦……”张疯子边唱边跳,乐呵呵地走开了。在他身后,马二杆子仍旧哈哈哈哈地笑个没完,直到被胆囊里不断孳生的蚂蚁快要蛀空的妻子从肉铺里走出来,向他要钱去治病的时候,他才止住了笑声,并用两只大手揩去蓄满眼窝的泪水。

在王娜娜跳进音像店之前,从腾格里沙漠刮来的沙尘暴弄脏了她的头发。“该死的沙尘暴!”她在心里诅咒着。

音像店老板换人了,原来的那个老头不见了。那个老头给王娜娜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一看到莉莉周在新专辑封套上换了新款式的服装,他就赶紧把自己的衣服改裁成那种模样。从他衣服上拙劣的手工,依稀可以找见大约一千零一种流行过的时装痕迹。现在,一个清清爽爽的男生,站在那个的老头曾经站过的柜台后面。

“你没去看陨石?”男生问了一句。

王娜娜撩起挡住眼睛的刘海,看了那男孩一眼,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滞重。王娜娜捂着胸口趴在柜台上。透过玻璃柜台,她看见莉莉周在对她微笑。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平缓起来。

“那不是陨石,”王娜娜说。

“他们都说那是陨石,”男生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调说,“其实,那是我爷爷的灵魂。我爷爷和肝癌抗争了五十三年,昨天晚上终于去世了。”

王娜娜知道,从天空中掠过的光芒既不是陨石,也不是那老头的灵魂。至于那光芒究竟是什么,她并不清楚。

男孩以为,女生用沉默肯定了他的观点。这让他感到无比欣慰。于是,他决定给这个女生送点什么。

“你喜欢莉莉周吗?” 他问道。

王娜娜再次用左手撩起挡住眼睛的刘海,冲着男生点了点头。

“我送你一盒他的新专辑吧。唔,再送你一张他的招贴画。”

男孩手脚麻利地把这两样礼物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塞进了她的手中。她显得很窘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男孩看见她满脸的红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里除了沙尘的气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男孩的两个朋友从门外跑了进来。他俩哈哈大笑着,驱散了音像店里尴尬的气氛。王娜娜发现,他俩的肩膀上落了厚厚一层沙子。利用这个机会,她对男孩说了声谢谢,扭头跑进了血色沙尘。那是阿干镇上历史最大的一场沙尘暴。男孩担心她可能会被沙尘暴吹走,想要把她追回来,却被两个朋友拦住了。

“哎哎哎,哥们,那女生是谁呀?你刚挂的马子?” 其中一个朋友说。

“不是。你胡说啥咧?”赵明亮瞪了他一眼。

“不是你马子你着啥急咧!发情啊?我们快去看陨石吧!”另一个朋友冲着赵明亮嚷道。

那天上午,K市第八中学的化学老师王二水不得不在8点15分中止他的试验课。来自天空的一声巨响,震破了所有的玻璃器皿。一支试管里的硫酸烧伤了他的脚面。学生们要求物理老师来为他们解释天空中的巨响和那道光芒到底是一种什么现象。物理老师一会儿说那是地震前的预兆,一会儿又说那是一块陨石,但同学们却跟他争辩说,那肯定是《飞碟探索》杂志中谈论不休的UFO(不明飞行物)。

王二水溜了出来。那一天离发工资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他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的草地上心事重重地抽了一枝烟,然后整了整中山装,曲起食指,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门。隔壁的教导主任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看见化学老师王二水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前。

“王老师,有事吗?校长出国考察去了,”教导主任说。

“没……没啥要紧的事……就是……就是……”王二水嗫嚅着,语无伦次。

教导主任把他让进办公室。喝完一杯茶,王二水终于鼓起了勇气,说:

“能不能借我点钱?”

“多少?”

“五十块。五十块就够了。”

“我老婆前天住院了,”教导主任无奈地摇摇头说,“她得了乳腺癌。”

王二水羞得满脸通红,搓着手从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退了出来。他走出了校门。一辆出租车嘎吱一声停在他面前。从车里钻出刚刚分配来的女大学生。那名女大学冲着王二水点了点头,屁股一拧,进了校门。“我女儿以后也会这样潇洒,”王二水心想。

“王老师,您去哪儿?”

“唷,二毛呀,今天生意好不?”王二水认出了开出租车的小伙子。

“马马虎虎。您去哪,我捎您过去?”二毛热情地问道。

“去肉菜市场。”

“上来吧,我顺路。”

在出租车上,王二水小心翼翼地问道:

“二毛呀,能不能借我点钱,今天是娜娜的生日?”

“今天是娜娜的生日!”二毛惊喜地问道,“她今年大概十四岁了吧?”

“嗯,十四岁。”

“唉呀,这一眨眼十来年就过去了。”

二毛一边感叹时光易逝,一边掏出一叠钱,让王二水在里面随便抽一张。王二水摸摸索索地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在二毛的眼前晃了晃。

“这月发工资就还你。”

“王老师,您别跟我客气,就当是给娜娜的生日礼物啦。”

很快,他们到了菜市场。二毛停下车。等王二水在车外面站稳了,二毛就煞有介事地说:

“王老师,回家可别忘了去看陨石,啊?”

天空仿佛凝结了一层血块。王二水在肉菜市场上买了一条五斤重的红鳟鱼。他刚刚跳上开往阿干镇的班车,沙尘暴就扑进了破碎的车窗玻璃。司机一见王二水,就故弄玄系地说:

“王老师,昨晚上,周大师给我发功治病的时候说,世界末日要来咧。可不,今天上午,天空中就掉陨石咧,紧接着,老天爷就便血咧!”

“周大师又来做气功报告大会咧?他有没有现场发功集体治病啊?”王二水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问道。他不想错过任何一次气功治病的机会,因为他的腰间盘突出已经折磨了他将近十年,而他一直没钱去医院。两个月前,他参加过一次周大师的气功报告会。在那次气功报告会上,周大师宣布,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后来,周大师让大家闭上眼睛,连喊三声:“气功治病!气功治病!气功治病!”结果,王二水听见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开始狂笑,而他自己,则像一片飘在风中的树叶,轻轻摇摆。大约一分钟以后,他突然嚎啕大哭。记忆里,他从来没有那样自由自在的大哭过。直到气功治病结束以后,他还止不住自己的哭声。现场的工作人员只好把他抬进休息室,让他观看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滑稽小品。最后,在《超生游击队》的逗弄下,王二水才破涕为笑。

“周大师最近去美国咧。美国人民跟咱一样,也非常崇拜他,就请他去做气功报告会咧。听说呀,周大师在纽约世贸大厦底下,做了一场十万人的气功报告会。他老人家坐在台上,睁开天眼一看,只见各式各样的病附在人身上。嗯,那啥病?痔疮、肝炎、前列腺炎、疝气……听说啊,还有艾滋病……就那外国人专爱得的病!周大师他老人家动了慈悲,一分钱也不收,现场发功,集体治病,把所有人的病都给治好咧。哎哟,你可不知道,把美国人给感动得呀,光那眼泪就在世贸大厦底下堆了一个湖。以后,你要是送女儿去美国留学,真应该到那湖边参观参观。人家美国人把那湖叫啥名字来着?噢,对了,天鹅湖……嗯,不对……家里蹲湖……好像也不对,大概是盐湖。啊,对了,就叫盐湖,不信,你查最新版的美国地图,上面标得清清楚楚,盐湖。”

王二水搜索枯肠,想要找出一些华丽的词藻赞美一下周大师,结果却只说了一句:“唉,这人呐……”然后,他就张大了嘴巴定定地望着司机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世界末日的事情,就赶紧问道:“你咋知道世界末日的事咧?”

司机挺了挺胸,无比自豪地说:

“我们这些每月都要交钱供俸周大师的弟子,每天晚上八点整,就躺在床上,等候周大师给我们遥感治病。一小时的疗程结束以后,周大师就和我们心灵感应,这一感应咧,一些特别重大特别机密的事情,我们就知道咧。”

司机掉过头来,用严肃的眼神看着王二水。坐在后排的乘客惊叫起来:

“师傅,当心啊……”

司机掉过头去,猛打方向盘。一辆灵车与班车擦身而过。

为了避免再出意外,王二水挪到车后面的座位上。找不到聆听者的司机吹起了一支忧伤的口哨,像赶着一辆快要散架的牛车一样,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艰难地行进。最后,他用了三小时二十八分,把王二水带到了阿干镇。王二水抬起手腕看了看电子表,发现这次回家比平时多耗了整整一个小时。临下车的时候,王二水问司机:

“要当周大师的弟子,每月得交多少钱呐?”

“不多,二十五元。”司机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说,“不过,可不是谁有钱就能成周大师的弟子,那得有人介绍,就跟入党一样。不过,就冲咱俩十来年的关系,这顺水的人情,我愿意帮你成全。”

王二水一听,嘴里含糊其辞,摆摆手,下车走了。

长长的煤炭街,阒寂无人。整个阿干镇,看起来就像一座坟墓。“看来,人们都去看陨石了,”他心想。煤矿职工家属院内已经填满了沙尘暴,空气中有一股呛鼻的沙土味。王二水捂着鼻子,皱着眼睛,在能见度极低的沙尘暴中摸索。快到那一排红砖平房前的时候,他看见妻子站在屋檐下对着沙尘暴发呆。妻子的脚边,那只杂种哈巴狗一边打哈欠,一边用鲜红的舌头舔着女主人的脚趾。

王二水向着妻子扬了扬手中的红鳟鱼,想要引起她的一丝笑容,结果却招来一顿谩骂:“你又花钱咧!你这败家子哟。掂上两个钱还怕烫手哩。你这不要脸的穷死鬼学人家富汉过日子,痴心妄想吧你,你那是羊羔子跟上狼娃儿浪草滩哩,你就浪去吧你。”

那只杂种哈巴狗一见女主人发了火,赶忙低下毛茸茸的头,用嘴拱开门,钻进阴暗的房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二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妻子面前,说:

“今天是娃的生日!”

“娃的生日……”妻子幽幽地说,“娃的生日咋就没人来庆贺咧?不该啊……咋就全跑去看陨石了咧!”

那天,尕桂从梦中醒来,坐在床上回味梦中的一切。她隐约记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虎纹乌龟,停在迷途的水面上,看见一条红鳟鱼在女儿的梦中游来游去。

“今天是娃的生日,”她嘀咕了一声,随即打开窗户。蓝色的晨光一拥而入。尕桂慵懒地起床,给女儿打了两个荷包蛋。荷包蛋上漂着一层葱花。女儿在被窝里像只猫一样,伸着懒腰。

“娃,今天是你十四岁的生日,你起来可要记着吃喜蛋喔。我这就上早班去。”

街道上飘着一股劣质烟草的味道。尕桂从这烟草的味道判断,换班的矿工们走在了她的前面。她一路小跑,赶到了国营煤炭厂的浴室。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脚蹬长胶鞋的矿工们手里捏着矿灯,开着粗俗的玩笑,站在窗前等着换牌号。

“矿井的煤都快枯竭咧,估计明天咱就不用再下井咧,” 大胡子说。

“不下井咱们干啥去?”酒鬼撑开他困倦的红眼睛,忧心忡忡地问道。

“干啥?”大胡子斜睨了酒鬼一眼说,“天天抱着二锅头喝酒,夜夜抱着老婆钻井。”

“你他妈才天天抱着老婆钻井哩,” 酒鬼反唇相讥,“你看你那根钢钻,都被你老婆磨成个牙签咧。”

矿工们哄堂大笑。

尕桂坐在窗子里面,准备为矿工们换牌号。她往窗外一瞅,发现过道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尕桂的弟弟,就是那个被人叫作“赛珍珠”的小伙子挺着那张白皙的脸从人群里挤了出来。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所剩无几的亲人。她的父亲在十年前的一次煤矿事故中被爆炸的瓦斯烧成了灰。救援人员从矿井里出来的时候,直接递给她母亲一个装着骨灰的木盒。她母亲抱着骨灰盒在阿干河边站了整整三年,无论谁去劝说,她都纹丝不动,好像她的双脚已经植根在了深深的地层。国营煤炭厂的领导表现出难得一见的慈悲心肠,以私人名义捐款修建了一座斗拱式带飞檐的红亭子。在老太太伫立河边的岁月里,那红亭子一边充当着阿干镇最艳丽的风景,一边为老太太遮风挡雨。尕桂获得公司领导的恩许,请假一年,呆在母亲身边。一年后,尕桂返回国营煤炭厂去上班。孤独的老人依旧抱着老伴的骨灰,伫立在阿干河边,似乎不需要任何人的照看。又过了两年,尕桂和他的三兄弟为父母的遗产发生了纷争。当他们在一本毛主席语录里找到了写着母亲名字的存折时,尕桂才想起三年前伫立在阿干河边的老人。她跑到河边,看见红漆剥落的亭子底下,母亲的背影已经被风漂白。她来到母亲身边,伸手去拉母亲的胳膊。经不住她那轻轻的一碰,母亲顿时就朽成了一堆骨灰。那天下午,尕桂用自己的外套包着母亲的骨灰来找她的三兄弟,却见煤炭街停满了警车。

“嗨,‘赛珍珠’,刚娶了老婆,你这全身的牛力气还没摔打完啊!” 大胡子挪了一下肩膀,对挤过来的小伙子说。矿工们又一次爆发出猥亵的笑声。尕桂看着弟弟那洁白的面容,依稀看到了她的两个哥哥。她的父母给了三个儿子白如敷粉的脸,却给了她一张黝黑的脸。那年,她的两个哥哥在争夺那本只有五百三十二元的存折时动起了刀子。当时在场的“赛珍珠”说不清是谁先操起了刀子。

“姐,今天是娜娜的生日,吭?”“赛珍珠”问道。

“你还记得比我清楚!” 尕桂对挤在窗前的“赛珍珠”说,“下了班带媳妇过我家来,咱好好庆贺庆贺。”

这时候,总经理白有财像只皮球一样,在一群办公人员的脚边蹦蹦跳跳地滚了过来。一副遮住了半张脸的黑框眼镜搭在他那扁平的鼻尖上,由于啤酒肚太大,他的裤带看上去像系在脖子上一样,而那两条又粗又短的腿吃力地支在地上,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刚刚学会直立的乌龟。

“这王八是个吸血鬼,把咱煤矿的血全给吸光了,” 酒鬼低声对大胡子说。

“会遭报应的!”大胡子故意放大了声音说。

白有财没有遵照他以前讲话的习惯,也就是说,他既没有清半天嗓子,也没有打官腔,而是用他那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像赶鸭子上架一样,直接了当地说:“赶快下井!赶快下井!井下发现了新矿脉!”

群情激奋的矿工们欢呼着,潮水一般冲出了浴室。

尕桂看着桌上堆成小山似的号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把头探出窗户,冲着洗澡间喊道:

“瘸子三爷……瘸子三爷……”

“嗳,咋咧?”瘸子三爷手握拖把,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他那条年轻时被一块煤矸石砸断的右腿使他的奔跑看起来像是一场力不从心的舞蹈。

“昨晚上夜班的那拨人出来了没?”尕桂问道。

“没咧。矿上领导说,井下发现了新矿脉,让他们多挖点,”瘸子三爷说。

“这两年,井里没了煤,咱们的日子越过越穷酸。这下可好咧,咱们又要富起来咧。”尕桂说,“瘸子三爷,能不能给我借点钱?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想给她买个礼物。”

瘸子三爷二话没说,掏出十块钱递进了窗户。尕桂接过瘸子三爷手中的钱,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那时候,时针正好指向八点十五分。尕桂看见八点十五分像只被射杀的鸟儿一样,从墙上跌落下来,一头栽到水泥地面上,摔了个粉身碎骨。尕桂怔怔地看着,感到时间摔碎的巨响从地面传来,穿透了她的耳膜。接着,她感到大地在颤抖。

“瘸子三爷,出啥事啦?”尕桂等巨响消失以后,惊魂未定地问道。

“莫非……”瘸子三爷捻着胡子说,“莫非是瓦斯爆炸?”

其后不久,国营煤炭厂的所有领导来到浴室。他们西装革履,肃穆的表情像是来参加某位高级领导的追悼会。总经理白有财把双手搭在肚子上,吃力地咳嗽着,想要清理出淤塞在喉咙里的脓痰。他的咳嗽弄得所有在场的人都嗓子发痒。总经理的秘书左手端着一只陶瓷痰盂,右手轻轻捶打着白有财的后背。终于,尕桂看到他把一口浓痰吐进了痰盂,然后听见他张嘴讲话:

“啊,刚才……啊,从天上掉下了一块陨石。啊,矿工全都跑出去看陨石了。啊,由于咱们矿煤资源已经枯竭,啊,明天就要宣布破产了,啊,所有职工从今天起,啊,全部下岗。”

话一讲完,白有财就率领着国营煤炭厂的其他领导急匆匆地走了,就像参加完他们政敌的追悼会一样,连声告别的招呼都懒得打。

尕桂走出浴室,遇见了瘸子三爷。她把十元钱塞进瘸子三爷的上衣口袋。那十元钱上面的伟大领袖都快被她攥出汗来了。瘸子三爷把手伸进口袋想把钱掏出来,却被尕桂按住了。

“拿着吧,咱都不容易。”她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哎,你不看陨石去?”瘸子三爷说。

“不去,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尕桂说。其实,自从第一次看完行刑的现场以后,她对一切热闹的场面失去了兴趣。那是一个下雪的早晨,她手牵着弟弟“赛珍珠”站在一个土堆上,看见戴大口罩的行刑队员举枪对准了二哥的后脑勺。本来,她想离二哥更近点,以便看清他的脸,但是,观众挤得水泄不通,只有卖馒头的小孩像只泥鳅,在人潮中游进游出。她遥望着形只影单的二哥,暗暗祈祷,希望行刑队员的子弹飞向别处。可是,事与愿违,行刑队员的子弹准确无误地射入二哥的后脑勺,把二哥的脑袋打爆了。一名戴眼镜的军官冲着人群喊着尕桂的名字。人们给她让出了一条道。她交给军官十块钱,作为替二哥购买子弹的费用。一俟行刑队的军用卡车撤离刑场,得了哮喘病和肺结核的人便奔到尸体旁,用馒头蘸着热乎乎的脑髓吃了起来。尕桂带着“赛珍珠”靠近尸体。突然,“赛珍珠”晕厥在地。过了一会,他才悠悠醒来。他的声音变成了二哥的声音。他开始连珠炮似地说话,讲的都是监狱里骇人听闻的事情。刚刚散去的观众重新聚拢过来,像围着说书艺人那样,饶有兴致地聆听着。人们第一次知道,监狱里还有鸡奸和苦刑;而那些杀了人的高官子弟,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竟能嫖到出台的小姐。谁都清楚,杀人犯的阴魂跳进了少年的身体。为了防止因“赛珍珠”泄露更多的监狱秘密而招致警察的拘捕,尕桂用一块砖头把他击昏在地。当天晚上,阿干镇闻名遐迩的阴阳先生为“赛珍珠”举行了驱邪仪式。他用咒语唤出了“赛珍珠”身体里的阴魂,又用桃木宝剑把那阴魂赶进了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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