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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徒
马宇龙

(三)

第二礼拜小尚和师便分了工。小尚负责内务,打扫几个房子,提开水,师傅则送文件。小尚对这样的分工比较满意,他觉得师傅外面的人熟,虽然风里来雨里去,但毕竟不是天天出去,师傅到底是师傅嘛!不过后来他就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每天早上他打扫完房子,提了热水,回到房子里师傅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晚上呢不是整夜不回来,就是聚了不少人在房子里打扑克,脸上用毛笔划得乱七八糟。这些年轻人都是外面单位的通讯员,师傅被他们尊称为尖子,还有一个小胖子被大伙称作老K。他们把外面的文件送过来,师傅就会把这边的文件捎过去,除了急件,师傅一天多数时间都是没事的。他把几个会议室的钥匙全交给小尚。会议室的桌凳管理、会议期间续茶水,临时出去买个东西、叫个人,都成了小尚的。这还不算,师傅哪天心血来潮想打扑克了,就让小尚去叫老K,人实在不够了,小尚也得陪着打。本来不会打扑克的小尚几天下来已经成了老手!慢慢的小尚也和这些年轻人混熟了,小尚发现他们也和师傅一样喜欢郭富城,而且也梳着同样的发式,打牌的间歇,情绪激昂地大骂某某人,揭某某人的老底,甚至谋算着怎样整治某某人。老K甚至把一盒中华烟拿出来给大家发,嘴里骂:反正柜子里塞得是,随便取一条他都不会注意。咱弟兄们也享受享受这特殊等遇。小尚没有抽,也没有和他们随声附和,他在心里想: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对主子必须忠诚,主子才会信任你。在学校里,小尚就不齿于同学间的小偷小摸,到了这里,他同样不会这样做!在一次职工会议上,大家纷纷评议小尚为人忠厚、老实,工作勤奋,肯听话。叔还在大家说完之后很委婉地表扬了他,当然最后他又把这一切归于师傅的功劳。小尚在心里不以为然,但还是学着大家的口吻表态说:他是来学习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老师,事实证明,只有虚心学习,才能取得进步。

那天,叔分给他俩一人两份考试卷,并拿来两本书,让他俩按明日一早必须做完,要向上面交的。小尚翻了翻,原来是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六号还有几个人的廉政考试答卷,做完了还要用封条封起来,听说上面要阅卷子。小尚心想:我是当了多年学生、参加了好多次考试的,像今天这样的考试还是第一次。晚上,小尚在灯下熬了一夜,才做成了一份卷子,打扫完房子回到屋里,他发现师傅照着他的在抄另一份,看见他来了,说:还是你来抄吧!注意一份与另一份的字迹区别。小尚很认真,一会儿用左手,一会用右手,一会儿使钢笔,一会儿使圆珠笔,八份试卷他一个人全抄过来,连午饭都没有顾得上去吃。他开始从心里怨恨起师傅来。没有想到的是大伙对他的字表现出几分意外的惊喜。六号还特意把他叫去,让小尚替他做几份函授作业。小尚越来越忙了,师傅却越来越闲了。他不是整天用一把梳子梳着他光油油的头,嘴里打着口哨儿,就是背着个包儿说是去送文件,一整天不回来,吃饭也不见人影。但人家毕竟是师傅,小尚又能怎样。

小尚在收拾“一号”房间时,发现他的桌子上一直有一本《邓小平文选》,别的书怎样乱放,那本书一直翻开着,一边用书镇子压了。起初小尚看见师傅把那本书合上,摞好放在一角,一号从里屋出来,重又翻开放在了桌面上,起初小尚没有在意,经过几天他发现都是这样,有一天他长了个心眼,记住了页码合上放在一边,第二天看时页码提前了,第三天页码又推后了好多。小尚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一天早上他擦完桌子,特意把那书随便翻开,用书镇子一角压了。当他把开水提上去时,一号笑着用手拍他的头:“不错!不错!这娃不错!晚上到我房子里来!”

当小尚忐忑不安地敲开一号的房门时,他不由地楞住了。屋子里烟雾燎绕,二号、三号、六号都在,四个人坐在一张方桌前,麻将牌刨得哗哗响,每个人手跟前一百、五十、十元的票子扔了一堆。一号看见小尚,叼着烟吩咐,“小尚,把茶水续上,站到我背后来!”并对其他几个说:“这娃不错!”小尚站在一号的身后,发现一号的耳朵后面有一个枣子一样大的疙瘩。他哈哈笑的时候,那肉疙瘩就颤颤地,小尚在这里一站就是半夜,他看到满桌的钱一遍又一遍地被一号肥大的手刨到了自己的手边。二号、三号、六号表情平淡,偶尔骂一句真是邪了。一号摸口袋的时候,想起了站在旁边的小尚,说:“去里屋床头上,有一盒烟,拿过来!”小尚推开里屋的门,在枕头边上找烟,从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书,书的封面上是一个光身子的女人,书名更是吓人:《淫男与荡女》。小尚忙放回原处,拿了那包印满了洋文的烟盒回到桌子前来。

当小尚好不容易熬到散伙的时候,已临近四点钟了。三号、二号、六号相继离去。一号把一大堆钱扔在了抽屉里,小尚打扫着战场,眼皮重得一直耷拉着。一号从那一堆钱里抽出两张一百的,放在桌沿上,“小尚!这是你的!”小尚没有想到一号会给他钱,他直起身来,望着一号仍然兴奋的脸。一号又说:“你这娃不错!拿着,在外边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小尚这下明白了这钱的含义,而且他已不得不拿,你不拿,对方根本信不过你。他走到办公桌前,把钱拿在了手里,说:“我知道怎么做。”一号笑了,“好好干,前途不错!”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小尚觉得自己已融进了这群人、这个环境中,因为一号在许多场合说过“小尚这娃不错”的话,人们对他都格外关切起来。因为这句话,小尚的身价似乎一下子高了许多。师傅曾用鼻子对他说:“不错啊!傍上大老板了,比我强啊!”一有空小尚和楼里的人下棋,在尚庄小尚就是阳洼旯旮里象棋迷中的一员,下过几盘他就掌握了对方的棋路,这让他在下棋上很有几分自命不凡呢!没想到,在这座近百十号人的大楼上,他竟也没有找到对手。小尚下棋好的名声传到了一号那里。他又一次被一号叫了去。这之前,小尚除了陪几位头儿打麻将外,还帮他们记分.数钱,师傅发觉了他的夜不归宿,心里明白似的一直不过问。这回是下棋,屋里没有别人,小尚一坐到棋盘前似乎就不是小尚了,言语放肆,不可一世,即便不说话,也会”啪”地一声把棋走过去,让对方目瞪口呆。已经下了三盘,一号输得一蹋糊涂,他的脸色阴晦得很,小尚看到一号勾着头,耳朵后面的肉疙瘩仿佛在喘气似的微微起伏着。小尚想起了麻将桌上一号每局必和的原因,不由把抱着膝盖的双手放了下来。一号眼神特别地瞅他的时候,小尚小心在说:您不必让我,您老是把我当作小孩我就豁出来了,这与您取掉老爷来下没有区别,有句话叫:好汉不胜前三局。我知道自己几斤八两。果然再下,小尚就只是输,一号连说:小尚不错,小尚不错!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小尚许久没有回家了。快到麦收季节,小尚想起往年大忙时节还有哥在家,今年哥搞了副业,嫂子又生了娃娃。家里的劳力就只剩两位老人了。小尚选了个周末回家去。让小尚惊异的是老尚正悠闲在坐在那把核桃木的太师椅上抽烟。在小尚的记忆里,老尚似乎很少有空儿坐坐那把太师椅。即使坐上去了,老尚也会摸着光亮的扶手,叹一口气:啥时候才能象个主人似的坐在这里消停消停,而今天小尚一进门就看见老尚端坐在上面,吊着一个大烟袋,俨然一位正经危坐的大掌柜儿,老尚看见小尚忙呼小尚娘做饭,小尚好久没有回来了。老尚离开了那把太师椅来给小尚倒洗脸水,小尚说我来吧。老尚把他推在了一边。小尚想在城里我帮别人干这些,到家里却有人为我干这些,也算一种补偿吧,小尚洗脸的时候,老尚正用了一把笤帚边给小尚扫身上的尘土边说:乡里的土就是大。

小尚娘把饭端上来的时候,老尚正笑嗬嗬地给小尚说公社里新来的书记前两天到家里来了,还吃了他们家的长面,小尚这才想起他们同一个楼上的年轻人——曾陪一号打过牌的那个——前一个月刚到他们乡来工作。老尚说新书记特意说他和小尚在一个单位上干过,都是熟人,过两天收麦让公社的收割机来帮忙。老尚把大碗换给小尚,继续说,书记待咱不错!咱要想办法把拖欠的承包费还了。小尚看着老尚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直没说话,饭吃完小尚将碗一放,抹了抹嘴说:机子是公家的,给谁家割都一样,这和承包费扯不上边儿。我们单位都欠宾馆招待费几十万元呢,没听说经理给我们头儿买个好就能还了,该吃和还不照样吃;几句话说的老尚琢磨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小尚变了。

小尚给老尚塞给二百元钱就返回了城里,到单位后叔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让他马上写检查,工作暂停,反省一段时间。小尚从他的训斥中才明白是他回去的时候,上边来检查工作,第一会议室的钥匙找不见,说是他带回去了。小尚站在原地听任掌柜子唾沫星子乱溅。等到他骂完了,小尚去找师傅,证明钥匙就在桌抽屉里。师傅矢口否认,说当时他们找遍了,连掌柜子都来找了,就是没有钥匙的影子。这时候,小尚已经明白师傅是在报复他了,他从师傅的眼神中已看出了某种幸灾乐祸和报复的快意。小尚想马上去找叔澄清事实。当他走进叔的房间时,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对叔说:按规定我带的这串钥匙应随身携带。我过于谨小慎微才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请求批评,扣除我当月奖金,我希望能继续工作。叔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我这里还有事呢,他说着摁了电话号码打电话:“马上去选五枚进口金表,要最好的,对,直接送到宾馆……晚上送到房子里。”叔搁下电话,回头对小尚说:“小尚,其实也没误事,最后用的是宾馆的会议室,我提醒你凡事要小心,一旦误事责任就大了,最后我提醒你一句:要和你师傅搞好关系。上面来的人还没走,你们俩个晚上都过去。”当小尚和师傅早早啃了几口馒头,赶到宾馆时才明白他们的任务是什么。掌柜子告诉他们:“咱这地方条件简陋,政府宾馆营业未久,小姐太少,缺少舞伴,你们两个去街上大些的歌舞厅找几个舞伴来,注意,要上档次的。师傅说:“打电话给天龙,送几个过来不就是了,”掌柜子斥道:“你懂什么?天龙人多眼杂,影响多恶劣,你们俩个坐周师的车去,注意方式,方法,来的时候尽量多拐几个弯。”

这样,小尚和师傅坐在了那辆黑色的屎趴牛车里沿街去找那些霓虹灯闪烁的地方,师傅似乎跟酒吧的老板很熟,而且还能说出不少小姐的名字。第一批五个由小尚带着去宾馆。师傅说真正上档次的还得要去天龙找,所以车到天龙门口,师傅径自自去谈了。小尚和那五个女的挤在狭小的屎趴牛车里回宾馆。一种浓浓的脂粉味,混合着香水的气息弥漫在车内,从未闻过这些异样气味的小尚险些晕过去,周师笑着说:“花香迷人,闻惯了三天不闻还熬不住哩!”当小尚领着她们走进宾馆大厅的时候,小尚竟然发现其中一个女的是他们庄里的尚玲。尚玲比他高一级,考上了城里的三中。尚庄的人说,尚庄会出两个秀才,一男一女,男的小尚,女的尚玲。尚玲考上的时候,老尚曾对小尚说:人家尚玲考上了,就看你了!小尚却不知尚玲什么时候不念书了。尚玲似乎没认出他,他们俩个的打扮,离原来的他们都太远了,尤其尚玲,已经没有了农村娃的一点影子。小尚的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当小尚和师傅安顿好一切,从宾馆往出走的时候,楼顶上已经飘来缠绵缱绻音乐。这又是一个不眠的夜,小尚想,城里人真正的生活是在夜晚,和乡里人相比,城里人活得才叫人。小尚平生第一次替他的爹娘、他的父老乡亲悲哀起来。

(四)

小尚在这座楼上长到了十八岁。叔这时候已调到外单位去了。这座楼上也换了一茬人,又增加了不少新面孔。小尚走在院子里已明显有了优越感。他的装扮、语调,甚至举手投足都与这个院子是那么地协调,他的工资也涨了一倍。和这座楼里的所有人一样,他变得无聊而又悠闲。他在师傅的影响下由迷恋郭富城、刘德华到崇拜零点乐队。他的头发也变得和师傅一样,油亮亮地。高兴的时候,他会唱着郑智化的《堕落天使》,从六楼到一楼。在这座楼上,小尚有四点有口皆碑:一是棋好,号称棋王。据说除了几位主子,没有对手;二是拳好,自诩拳打三江,醉倒五岳。小尚酒量不行,但反应灵敏,猜拳易赢,这是大家公认的;三是麻将桌上号称第一号种子;四是歌唱得好,有点郑智化味道。有人夸他的时候他就说:他善于学习,棋艺是跟某某某学的,人家现在某镇称霸一方;拳是与某某某学的,现在已经成了某要害单位的大掌柜。只有歌是自已嗓子好,跟郑智化学的。小尚说这些话的时候,自然流露出许多与某某某曾经同殿称臣的味道,让大伙自觉矮了一分。

只有师傅背地里骂他:“给他一个奶头,还往身上爬,真是得寸尺,不知天高地厚。充其量是个下人,这个楼上最没出息的一个罢了!”有人把这话说给小尚听,小尚头发一甩,“下人怎么了,高力士不也是下人,一样为国分忧。”众人皆笑。小尚已经一年不和师傅说话了。别看两人同住一个房,却跟不认识似的。你走你的,我干我的。一次小尚从柜子顶上腾出一大撂分到外单位的文件,被尘土全盖满了。小尚把它们全抱到了掌柜子跟前,师傅的政治素质和工作态度从此大失水准。更为严重的是师傅和一中的一个初三女学生相好,不留神闹大了人家的肚子,家长到院里来闹了一场,师傅从此声名狼藉,时间不长,师傅就被调到一个不景气的企业蹲车间去了。小尚拆掉了师傅墙上泛黄的郭富城相,说:郭富城有什么,黎明才酷呢,张惠妹更酷!于是他的墙上贴上了黎明和张惠妹。小尚成了老K他们的尖子,他们和往常追随师傅一样跟在小尚的屁股后面,敞开他们的衬衣,露出背心上歌星们多情的脸,高唱着“我的欲望很多,我的薪水很少”之类的歌子,让过往行人为之侧目。

这一年冬天,人心思动,各种传言都有,外面来找他下棋的人下着下着突然就冒一句:听说六号要变成一号了!小尚用手指指棋说:莫操心,下棋下棋!还有晚上来找他的年轻人,塞给他一个信封,让他留意一号家中有什么红白事,随时告诉他,一百二百的,小尚觉得这么挣钱,不早就发了。起初他拒绝,小尚从未想过为他们提供什么信息,但对方第一次不行,第二次就塞进他的门缝里,让他防不胜防。第一次拿了人家的钱,就想着如何为他们提供信息,后来多了,小尚也就顾不过来了。小尚后来约了老K这一帮子把给了他钱的人请到天龙喝了一场,吃了一场,最后玩了一场,小尚意外发现老K他们在外面都有小蜜,跳舞的时候一个电话她们都鱼一样地不知从那里潜伏而来,倒把小尚晾在那里,不知怎么地,小尚想起了尚玲,这个和他一同被称为尚庄秀才的女孩,他突然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是伴着酒精的作用和眼前宇宙灯光的迷幻而来的。小尚不由地拔通了尚玲所在的那家歌厅,话简里传来个男人的声音:“她啊!早奔高枝去了,到了政府宾馆成了红人啦!……”随后,这个人留给她尚玲的呼机号码。小尚再次拔了尚玲的呼机。很快电话打过来了,声音细腻而纯美,竟然没有一点点尚庄人的口音。“请问哪位尚先生呼我!”小尚握着话筒却半天没有说话,对方又重复了一句,小尚只说了一句:“对不起,不知道!”就挂断了电话。那天晚上小尚心中非常烦乱,耳畔一直是尚玲细腻而纯美和声音。

一天晚饭后,六号把小尚叫到了他房子里,六号曾经是让他感到温暖的人,但后来,他就觉着六号这人不行,怎么个不行,小尚也说不上,但小尚觉得当主子就要象个主子的样子,别成天笑咪嘻嘻,见了谁都打招呼!他也把六号和一号暗地里做过比较,一号的那种能把假的说的跟真的一样的水平以及言论的严谨和滴水不露是六号所不能相比的。当然这都是小尚凭直感体会出来的,至于究竟具体到怎么个不同法,小尚一时难以表达。在这个院子里,只有六号常提醒他:小尚,乘年轻,多学点本事,将来要靠自己。小尚嘴里连连答应,心里满不在乎。小尚对他目前的境况比较满意。他想哪里再找这么轻松的事干。老尚一辈子在土坷垃里翻,粮食本来就不行。上面又让种果树,庄稼地越来越少了不说,果子又便宜地买不掉,只有烂得倒进猪圈里喂猪的份儿,家家进去首先闻到一股烂苹果味。老尚曾无不忧虑地对他说:有空给上面建议建议,庄稼人还是务庄稼稳当。家里没有钱了,小尚就往回捎,一百,二百,三十四十的,手头宽了多给,没有了少给,灶上小尚吃饭一直是赊帐的,反正大伙都这样,他又何必当好人。小尚基本上不回家,他觉得回去没意思,放多少天假也不回去,大尚已回来当了队长,那么一个蔫不兮兮的人居然也成了横行一方的人物尖子,这让小尚几乎都难以理解。他不回去也能想像到老尚稳坐在那把光亮的太师椅上泰然自若,神色祥和,完全象一个掌柜了。小尚觉得他即使去了,似乎也没有他的位置,他在那个家里是最小的一个,让家里人看小了不服气,看大了又不敢领受,还是在这座楼上自在,打扫房子对他来说已成了再简单不过的事,文件他已分清了轻重缓急,多的是一般性的,不愿送了,就地销毁,不象师傅留下罪证让别人逮着,再加上有老K他们这一帮子,小尚逍遥又快活!他想老尚一辈子在靠自己,靠来靠去连肚子也混不饱,大尚靠自己力气吃饭,吃来吃去又空手而归,还是爹说得好,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回六号把他叫到房里,要干什么呢?他已经一年多没打扫过六号的房子了。六号坚持自己打扫,小尚不象师傅腆着脸去打扫,他不,不让打扫就不去打扫,反正又不是我不扫。六号把他让到沙发上,递给他一根烟,小尚把烟接在手里。虽然他已学会了吸烟,但从来没有在一些正式场合吸过。他把烟拿在手里,等待六号发话。六号手里摆弄着一支笔,问他:你打算将来怎么办。这话让小尚吃不准,什么怎么办?六号又说了一句:这事儿又不能干一辈子,你已经干了三四年了吧!今后怎么办?有什么打算,小尚这会儿算是听懂了。但他在心里说:想让我走,恐怕不是你说的吧?小尚如实回答:“我想跟着首长干一辈子都行,没想过这事。六号苦笑了一下,“你哪里学来的这副奴才相,年轻轻地,你就怎么没有一点远大的理想呢?……我今天叫你来的意思是让你好好考虑考虑,现在的形势很严峻!工人下岗,干部工资没有保障,前两天你也看到了,下岗工人在门口闹事,我们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连夜开会,连发文件,靠开会,发文件能让工人就业吗?哦,我说得远了些,我是提醒你,你要多学点东西,此如学点财会,学点电脑什么的,你如果想到财政,税务之类的部门,也就有了资本。你要知道,你可是工人身份,而且还是合同制的,去向很明确,和你的师傅一样到企业上去,这就算最好的出路了!”小尚琢磨着六号的话,感觉到更重要的话在后面,果然,六号又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笔记本,“目前,邪风太重,正气不足才形成民怒沸腾的局面,你还年纪轻,要认清形势,不要自毁前程。这个……我问你一句,你在一号的房间里发现过什么不正常吗?”话锋一转,六号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眼睛里透出一种阴冷。

小尚已经明白了。

明白了反倒心里矛盾极了。他指的是什么?莫非是那件事?小尚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他在拖一号房间的地时,不小心把污水弄进了里间,这是他做事以来第一次失误。他知道里间铺着红地毯,如果污水蔓延那将不可收拾。慌乱中小尚一把推开了里间的门。他被眼前的情形惊了,一号正搂着一个赤身子的女人。那女人正把头埋下去。一号怒目圆睁,腾出一只手,用手指着他:“出去;看什么看!……"

小尚惊魂未定地来到房子里,大口大口地喝着凉开水。虽然在一瞬间,他还是认出了那女人是谁,毕竟楼上楼下的太熟悉了。晚上一号又叫他去打麻将,麻将桌上都是些外单位的大小掌柜,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尚赢了一号五百元钱。小尚也不知道他怎么赢的,反正那五百元钱就到了他的桌子跟前。小尚展脖子去看隔壁牌的时候,一号就说:该看的看,不该看的就不要看。万一看了烂在心里,就不会影响输赢。

什么不正常的事呢?六号是否指的是这件事。小尚不知该怎么说好。六号看见小尚迟疑不语,就说:“你认真想一想,要相信邪不压正这句话。如果你想到财政部门去工作,我给你联系。”六号把那个精致的笔记本放到了小尚的手里,“把你每天看到的写到这个本子上,要详细……”一瞬间,小尚已下定了决心。他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出来下楼时,小尚将笔记本扔进了垃圾桶里。小尚感到了这两天楼上的空气不是很好,人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表情怪异。晚上他寻人下棋,突然间大家都不愿下了,说忙着哩,闲了再下。开了几次高层首长会,都是不欢而散,象小尚第一次见到大家坐在一张桌前打麻将的团结和融洽再也看不到了。小尚觉得整个楼象要爆炸一样,沉闷得让人压抑。甚至连老K他们也不怎么串门了,小尚关闭房门,在房子里大声地唱:

找不到自己的脸在青春的镜子里面
依稀记得泛黄的照片,保存年轻的容颜
你是否哭过和我一样,藏着一个单纯脆弱的心愿
你是否爱过和我一样,守候着一片宁静湛蓝的天……

小尚唱着,眼前不由出现了尚玲的面孔……

没有多久,干燥的秋天终于下了一场透雨。

楼上的人又一次进行了排列组合,一号荣升上调,离开了这座楼。二号挪到了一号的房子里。小尚依然记得二号的皮鞋似乎比一号的要多,要难擦。六号明升暗降,平调到一个小地方去了,据说成了那个地方的四号。三号也依次挪到了二号的房子里,又新来了两人,搬进了三号和六号的房子里。小尚为自己的判断暗自得意,事实证明,不行就是不行。六号此刻看见他该是一种什么感受呢?唯一遗憾的是自己没有向一号提出一点要求,他为一号守口如瓶的东西太多了。

欢送一号的宴会是在政府宾馆举行的,小尚终于在这里遇见了尚玲。尚玲的婀娜多姿和美目流盼证实了她已成了宾馆的台柱子之说。在晚宴之的热烈舞会上,许多人眼巴巴地瞅着尚玲被一号挽了腰,旋转进了舞池。不知怎么地,小尚的眼前不断地出现一号搂着那个光身子女人睡觉的情形,小尚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长城干红。在洒香肉肥之后的歌舞声中,小尚的脑海里跳出了老K跟他说过的一个民谚:

领导不怕赴宴难,千杯万盏只等闲。
洋河习水腾细浪,酒鬼茅台走泥丸。
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

当时小尚笑了,此时小尚却笑不起来。此时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郑智化的《蕾丝花边》,小尚觉得嗓子有些痒。他快步走上去,拿起了话筒,他在人群中寻着旋转的一号和尚玲,跟着卡拉OK唱了起来:

我迷恋你的蕾丝花边,编织我早已绝望的梦,
如果离去的时候钟声响起
当我回头看见你的笑脸……

在一片鼓掌喝采声中一曲终了,小尚突然冲进舞池,拉了尚玲的手,匆匆奔出舞厅……

一个多月以后,掌柜子把一个留着小平头的稚气未脱的娃领到了小尚面前,“这是你师傅小尚,跟着他好好学……”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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