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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海里的鱼
张承志



若回忆1984年冬,回忆初进西海固的情景,已觉得漫漶混淆、梳理不清了。如今还占据脑海的,只是那场冬月里的大雪。

我在一个飘雪的早晨南下。

到了积雪幽蓝的傍晚,在码头般的固原城,独自下了车。记得那时心情和视野一样,四顾一片茫茫。然后就匆忙迈开了我的脚步。

遥远的北京正在召开文人们的大会;我却蹒跚着,踩着封了山也断了路的积雪,踏进了这个村庄的路口——如阑入了一扇忘了关上的阿里巴巴的山洞大门。

这儿有夯土的长城,虽然颓坍半尽,在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微微地隆作一道长脊。我去看固原,听说它有砖包的古城。我去看清真寺,掩饰着孩提以来的陌生。那一回我头一次触碰到了枯黄的山、烧炕的树叶、神秘的白帽子和一个响亮新鲜叫做西海固的地名。我好奇也留意地,记住了他们的衣食住——六牙的帽子和领口用一个大扣襻扣住的大皮袄;大伙儿扯着一条旧花棉被盖住脚的、用扫来的树叶烧热的炕头;以及酸酸的、当心有一汪清油和一撮菜末的长面。

在日后的半辈子与我兄弟相称的、手心有一个月亮纹的农民家里,娃娃们和家里大人吃的,是半锅洋芋半锅面糊的散饭。交通已被大雪截断,住进来的我,觉得隐秘和安心。每天的夜间是谈论教门历史的;白天则多是被几个家门弟兄拉着,到各自的屋里转,吃同样没有菜蔬的一碗面,或者炸得黄黄的油香。

我们的历史,就这么开始了。

敞开的正房门框,盛着一方银装素裹的山峁,如一幅引人凝视的画图。不论是伊斯儿还是桃花,我多少次看着娃娃们吃力地端着一个大粗碗,吃着走进这个画面。他们个个都精着脚,冻红的小脚丫毫无知觉地踏着雪,迈进了门槛。筷子太长,他们只能捉住筷子的下半截。一边朝嘴里拨拉,一边抬起双眼皮的大瞳仁,不眨眼地看着我。

我觉得心疼,遛弯儿时去了供销社。看有黑白布和棉花卖,就给一个放牛的儿子扯了一条棉裤的料,给几个小的或是袜子,或是头巾。握月兄弟的女人手巧,一夜工夫就缝了出来。第二天早上,大儿子穿着新棉裤。看着我时,他的眼睛一副闪闪的神采,像是悟着什么奥义——那时他十二岁,还没有上学。这眼神他后来一直没失去,一直到他把高中毕了业,一直到他用打工的血汗钱,扭转了家境。

只是完全没有青菜的日子,使我多少觉得不适——几天吃下来,话题便开始围绕着种菜。我打听西海固不种菜的原因,握月便连连摇头:不会种!不能成!这土不成!这天气不成!

他一个劲摇开头的时候,犟得像拒绝一项哈拉目(宗教的禁物)。渐渐我半疑半信,也以为西海固的土壤节气,不适合种菜。

公社书记提着一个黑人造革包,领着随从来看我。他宣布公社党委觉得我辛苦,决定给我煮些牛肉送来。宣布完了,当场把人造革倒空,一堆煮牛肉堆在炕桌上。

我非常感动,那时的“党群关系”多亲密啊。那位书记后来退休,当了清真寺里的保管。他是我见过的最淳朴的党委书记,不占一根草的便宜,无一句多余的言语。他的道路里,含着一种深刻的一致性。

见到书记大驾光临,农民捉了院里的鸡儿。灶房叮当,做饭待客。娃娃们全数被驱逐,陪客们在炕上饕餮。哦,贫困山区的,牛肉与鸡的盛宴啊!……我心中不安,望着肉,只摆样子,不忍伸筷去吃。

一本兄弟故事,就这么,缺油少盐地翻开了篇。

兄弟劳神于无米之炊,总算计怎么招待我。

他溜到当院沉吟半晌,要捉了院里的鸡宰。可我已经开始熟悉西海固,有多少鸡可以这么宰呢?于是,就在一次鸡儿已被炒熟的当儿,我不顾封建的灶房规矩,踏入那块男子的禁区,趁着娃他妈一阵慌张,劈手夺下炒得油汪汪的鸡肉盘子,塞给围观已久的孩子们。

娃他妈还来不及叫喊,娃娃们已小狼般扑来,伸出黑黑的小手,塞进大张的小嘴,盘中的鸡肉,霎时间被掳掠一空。我开心得禁不住哈哈大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娃娃们至今个个是我的同党。

交情和信任,悄悄地浮现了出来。

娃他妈叹一口气,从此不再对我回避。甚至我半夜睡得呼呼,她也敢径自进屋给我添炭。只是无菜的食生活,还要缓缓延续很久。

我们结识的第二年,春季里,两人在兰州分手。我舍不得。可是那时的兰州,除了南关或者西关十字有一家能胡乱炒几个菜的地方,剩下的清真饭馆一色只是牛肉拉面。加上我兄弟他们对清真馆子也审查严格,只认一家张家川的。

我和张家川人谈好,借他的牛肉面摊子炒几个菜,告别弟兄。记得用了二十一元,菜不好,可量大。

“二十一个元!……”握月兄弟惊呼道。

这西海固汉子的表情上,充满了一种宗教感。整个席间他惊慌失措,好像这是要他干罪,好像他肯定如此的奢侈犯了教法。他瞟着我,像是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他的畏惧传染了我;但我愈是感动,就愈是只能催他多吃。他一个个端起那些八寸七寸的盘子,用筷子朝嘴里扒着。同时想说些啥,但脸直至胸口都挣红了,气吁吁说不出来。

一时我担心过他的胃,但正如我的分析:一般说来,穷人是不会生胃病的。饱饱地吃一顿,永远是好事情。

娃娃们,那经常翻我的背包“搜糖”的小儿子,他的零食是把一根洋芋粉条伸进炉子里烤焦(握月三弟在学校干活,有学校补给的煤炭,所以能在我屋里架起烧炭的炉子),然后捏着一头咬吃。至于一副理解大人机密神情的美目长子伊斯玛依儿,他常常在夜里,当我和他父亲谈得入港之际,蹦下炕来给我们烤洋芋。

夜里,我们说得兴奋,突然觉得肚饿。握月就喊一边被儿里睡着的儿子:

“快!捅炉子!给你巴巴烤个洋芋吃!”

我呢,也猛想起凡?高的《吃土豆的人》。土豆就是洋芋,想到在西海固大山奥深的冬夜,在农民泥屋夜烤洋芋的滋味,我也催孩子:“快,烤三个!”

娃娃一下就跳下炕,把炉子捅旺。又推门钻进寒风,咚咚跑着,捧回地窖里的洋芋。他机灵地看着我笑,好像说:不急不急,烤熟要一阵工夫呢。然后攥着火剪,披着他的小棉袄蹲在炉前,一直到唏嘘着把烤得焦黄滚烫的洋芋,捧到了我的枕头上。



潜入西海固的那些年,我吃得最多的,是娃他妈的细擀长面。

听说她当姑娘时切面的本事就出名。70年代的哪一年,嫁来握月家那天,她作为新媳妇的见面礼,就是给婆家人擀一顿面。听说,那一天端出来的数十碗长面,根根一样粗细,不止一人怀疑这媳妇从哪弄来了高级挂面。一席面吃得婆家人人赞叹,吃罢了,她也就开始了苦难的媳妇生涯。

长面待客,桌上多摆开四只小碟:辣子、醋、酸白菜渣,再就是一碟咸盐。长面煮好以后,用筷子挑起,然后在碗里一顺一摊,根根面条又细又匀。清油浇在碗心,再调上碟子里的小菜。

清苦的吃食,自然引出了饥饿的话题。

“不,这就好得多了!比起吃食堂的1958年!……”他们忿忿地说。

我留神地听。那时流行说“浩劫”,而西海固的浩劫,是在1958年。

1958年西海固天降横祸,树皮被剥光了,食堂里只有清汤。据说吃树叶吃得肚皮透明,隔着皮能看见暗绿的肠子。握月的二弟那时还小,他在攀上一棵榆树时晕厥,不省人事地被背回来,不知怎么留住了命。

天灾之下是政治的暴戾:莫须有的罪名飞舞着,遭到杀、关、管,处决或狱死的例子,充斥每个家庭。固原的王阿訇以自杀抗议,脖子上割了四刀,淌了一个牛的血,居然没有死成;一块鸡皮贴住伤口,从那天起他装哑巴十八年,直至“四人帮”垮台,才重新开口。握月的父亲,拄着一根牛角拐杖、每天从下湾蹒跚到上湾来看我的一个老农民,也成了反革命的营长。他只有逃跑一条路,咬咬牙远走青海。临行前放下一块馍,留给孩子。

握月说:夜里他离了家门,月亮下我妈送他出庄子。我没送他,心里只想着那块馍。他一出门我就抓过馍,几嘴先把它吃下。

叫做“白俩”的灾难,不仅光顾回民。一个发配来的北大中文系右派学生在待毙之际,不意发现了破炕席下有一层谁埋下的陈年麦粒。不敢告人,悄悄吃着,他活了下来。

狼在村庄里游荡,溜进屋子。人互相问:噫!那是个狗么?人饿得眼睛模糊,看不真。说着的时候,那条狼慢慢地穿过屋走了。

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我以前写过,是关于一个背了冤死的兄弟埋体(尸体),昼伏夜行,从千里外的平罗监狱回家的故事。他们家四兄弟,一个狱死,一个饿毙,一个疯了,还有一个自杀未遂。

也许那件事,以及哑巴王阿訇的事,对于我是一次颠覆的教育。从那以后我变了。

可是轮到我复述时,我总搞乱了农村的亲族关系。我总是先激动起来,说得声音嘶哑,但却弄混了究竟是背回老三的老二失了神,还是老大被捕后寻死的老四疯了。

西海固的荒凉大山,从那个冬月开始,成了我的故乡。清油辣子的浆水面,苦中有甜的罐罐茶,无事在泥屋里闲谈密语,有时去山野间访故问新。渐渐地,我熟悉了这块风土,听够了这里的哀伤故事,也吃惯了这里的饭食。

他们说着,我在倾听。吸溜进一口面条,再摸起笔来记录。

忆起在东京,有个日本教授说,中国仅在1958年就死了两千万人,我抬杠问:你数过吗?没想到握月家的夜话,给了我一个扎实的数据。在1958年仅四十户、二百余口的这个小村,居然约有七十人饿死或狱死。

不多写了,这篇文章的主题是美食。

我剥开一个洋芋的焦皮,黄里透红的沙瓤冒着腾腾热气。怕烫嘴,我吹着,心里琢磨着一个条理。

握月家的老二对他大哥忠心耿耿。不管有事没事,他总是每晚都来伺候,煮罐罐茶,添炉子炭。这时他建议道:“砸上些蒜么?醋也有。”

强加于农民之身的一切都失败了。“不要蒜,醋也不要,”我沉吟着。人到了濒临绝境的时候,肯伸手拉扯一把的,只有血脉的家族。“盐有么?有就要些盐。”我掰下一块香喷喷的烤洋芋,蘸一点盐,慢慢品味着吃着。

门扉之外,西海固的寒风在呼啸,呜呜地掠过山沟。一抬眼,不只是二弟,老三和老六也站在炕下伺候。最后的治国安家,还是退回到农民原始的结构。

烤熟以后的洋芋,是我们绝好的夜点。微焦、滚烫,嚼着咸丝丝的洋芋,使人浮想联翩。凡?高的土豆像是煮的,暗褐色的灯光下,农民围着一只锅。若是画的话,我们面对的色彩比他明亮 ——日间的沟壑淡黄,夜晚的村庄黑褐,屋里的泥壁涂过粉贴着纸,还有嵌了玻璃的画儿镜框,阿拉伯文的红字条幅。



唉,谁能尽知时光——难解的时光!

那些年,不如意,事连连。为了生存,我远走了日本,他也打工于海原。那一阵我们都各人自救,咬牙应对躲不开的命。我洗碗教书加写作,三合一地过了关;而他一个举意十年下苦,解开死结盖了新屋。

久别后重逢的日子,我们喜欢挤在炕上,扯他一个东方既白。渐渐地都像上了瘾,总盼着半夜的倾倒,说尽满腹的大小心事——饿了朝下面灶房寻觅吃头。现在做饭的都是女儿,娃他妈半辈子落下了手臂疼的病。我一到,出了嫁的女儿们就候鸟般飞回娘家,引着女婿,抱着娃娃。女婿担水倒茶,伺候着陪我们万一要走个哪里;女儿守在灶房,防备着看我们突然想吃个什么。

我兄弟的口才是一流的。讲出门,从打票开始一路风景;讲盖房,从料到工绘声绘色。

“这高房就是四十根椽子!多一根没有,少一根不成!他匠人也没有办法!……”引得我忍不住去看椽子。

倒叙隔绝的时光,是一大难得的享受。听我讲日本的洗碗教书,他们听得着迷。一边几个娃娃的神色,像是看一场日本电影。兰州打工的侄子算了我涮碗的工钱,惊叫着这个工打得美!巴巴给我们也联系一下!……

就这么,我们大人娃娃挤作一堆,畅谈着各自生存的故事。听了我的涮碗经而不是文学奖以后,娃娃们由衷地服了我了。我一边端着女儿们恭敬地端上的碗,一边对女婿说教:人生几次搏。你们要改变苦命,就要决心搏它一场。万千的没出息人都是顺水漂的渣子,只一些有志气的,斗赢了这个顿亚(现世)……

在都市,也许改变命运靠一次“搏”就成了;而在农村,据我观察在西海固改变一个家,要两代人的光阴。

若数数这家人的第一代,六个兄弟有五个闯过新疆。

他们的走新疆,可不是什么“西部探险”。那是达坂城荒山的煤窑,是乌鲁木齐烂脏的车站。二弟挖贝母是在特克斯。恰巧,我也在特克斯河边挖过古墓,便问他待的地点。

二弟嘿嘿笑着。他心满意足:苦了只一年,吆回了一头牛。至于他在特克斯的住处地点,他怎么也没说清楚。

问多了突然意识到:哪怕我在特克斯再考古十年,我也永远不会懂得那些离乡背井的、西海固农民蹲踞的角落。如同没有户籍的盲流,如同没有人权的苦力,挣扎在生死的边沿,睡在没地名的地方——他们怎么对我说得清那生涯的位置呢!

从1984年冬天算起,我们的结识已经逼近了二十年。

谁能尽数时光?

殉物是有规矩数目的。一代人的受难还不够,我一双眼睛目击了两代人。下一个轮到的是漂亮的大儿子,80年代常给我烤洋芋的伊斯玛依尔。

娃娃高中毕业以后,马上坠入了炼狱。在给我的信里,他还没放弃复读升学的念头呢,就跟上伙伴走了银川。残酷现实接二连三,半年劳苦没有挣上钱,几乎连思考的缝隙都没有,紧接着他又走了新疆。

孩子在轮台一线挖甘草的时候,巧极了我也到了南疆。可只听到消息,却没有找见人影。轮台东门送君去,一川碎石大如斗。只知一群西海固人在巴音布鲁克以南的和静或轮台的戈壁滩挖甘草,但是不知地点。

我到达焉耆的时候,听说他们被雇主骗了。一伙外乡人,拿不上钱却被扔在戈壁滩,没有车回不来。我正着急,到处嘱咐焉耆的朋友留意帮助寻找,可又听说这伙人早走了。传言他们先是在库尔勒想告状,这一阵没了踪影。我明白,如果没吃食又没车辆地被扔在戈壁滩上,那吃的苦就说不尽了。最后一个消息传到了焉耆,说他们已经回了口内了。

正说着,女儿们做好了饭,烤油香,烩粉汤。妹妹把托盘递给哥哥,好像发现了屋里气氛沉重,就望着哥哥,站在一旁凑着听。

哥哥已经是一个成熟青年,站在炕沿,给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粉汤。我回想起他披着一件小黑袄,蹲在炉子旁烤洋芋的往事。不知从何时起,烤洋芋,吃得少了。

我沉吟了好久,还是决定问:

“我一直想问,在新疆,为什么不试试我托付的人?不知道地址吗?还是怎么?”

“我没找,”他低头瞟着碗,“咱们和要饭的一样,谁看着也不喜欢。”

我拨弄着热腾腾的碗,一时间哑然无语。总之都过去了,没有必要渲染。想着吃了一大口。滚热的粉汤,烫过了我的胸口。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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