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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伙子
范迁

马克。陈绝想不到今晚回不了家,没人能想到。

他长到十七岁,每一个夜晚都是在柏林甘的家中度过的,没有道理今天会有所不同。

派对在赫斯堡的一个同学家中举行,高中最后的一场考试终于过去,接下来就是等大学的入学通知了,即将毕业的同学们照例是要欢聚一堂的,告别兼狂欢舞会。赫斯堡是湾区首曲一指的高尚地区,,父亲开车送他过去,要他玩得尽兴些。

过了午夜一点,家人有些不安了,原本马克和他父亲说好在派对结束之后打电话回来,或搭顺风车回家。已经躺下的父亲正考虑要不要开车去一趟赫斯堡?电话就在此时响起,母亲说,玩昏头了,这孩子。

拿起电话并不是马克打来的,一个陌生的声音道:“陈先生,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是路易警探,你儿子马克现在斯坦福医院的急诊室中,你必须尽快赶来。”

父亲第一个反应是这个警探搞错了,但是还是禁不住心脏狂跳,眼前金星乱舞。好一阵才镇定下来,哑着嗓子问道:“警官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先生,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你儿子和另一个少年受了枪伤,医院的抢救小组正准备动手术,你最好赶快过来,有些文件需要你签署一下。”

“我马上来。”父亲一面说一面在睡衣外面套上外套。

“我在急诊室外面等你,小心开车。”

深夜的二八零公路上,父亲把油门踩到底,车速已经超过九十英里。母亲的卷发器还没有除去,穿着睡衣蹊着拖鞋在一边抽泣:枪伤?怎么会?马克一向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朋友中也没有麻烦份子。从梅尔斯高中以全A毕业,已经被斯坦福大学录取。父母在车行里订了一部敞篷的BMW。准备在开学之日给他一个惊喜。今晚是什么样的倒霉日子?不过去参加一个派对,在有钱的赫斯堡,参加者都是些好人家子弟。

飞快的车速引来了公路警察,警车的红蓝闪灯紧咬在后面。母亲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犹豫不决道:“要不要先停一下?”

“大混话,你儿子躺在医院中等死,呃,你竟然还要我停车?”

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从没对妻子说过一句重话,今天他真是急昏了头,宝贝儿子,唯一的宝贝儿子啊,躺在手术台上,身上插满输液管,惨白的脸上扣着氧气面罩。父亲的手抖个不停,但脚下的油门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超速又怎么样?高速公路警察见鬼去吧。

追逐在医院的急诊室门口停下,父亲把驾驶证扔给警察之后拔脚向门入奔去,一个矮胖的便衣警察在门厅迎候他们:“陈先生,陈太太,我是路易警探。”他伸出手来,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怜悯,他把他们引导到接待处的椅子上坐下。

“路易警官,我们现在能不能见马克?”父亲紧张地问道。

“陈先生,我非常抱歉,马克在十分钟前已经伤重不治。。。。。。”



加州五号公路笔直,车辆穿梭如流。

我坐在后座看到阿伦映在反光镜中的脸,神色平静,目光炯炯,他单手夹烟操控方向盘,另一条手臂搁在蒙娜丽莎的椅背上。在翻下的遮阳板后的化妆镜中,蒙娜丽莎把嘟起的嘴唇涂得血红,细细的黑色肩带扣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抬起胳膊露出剃光的腋窝,青涩而纤细。在我的记忆中,不管是盛夏寒冬,蒙娜丽莎总是一袭薄薄的夏装。

车子在晨色中穿过中央谷地,阿伦搁在椅背上的手指缠玩着蒙娜丽莎的发梢。

我们没有告诉蒙娜丽莎我们要去哪里,她也没有开口发问。当我们今晨四点把她从住处叫出来时,她以为这又是一个心血来潮的三天周末假期,随身只带了化妆包和钥匙。

不过这次可没有什么假期的计划。

昨夜我们闯了大祸,本来一件寻欢作乐的事情给我们搞砸了。当阿伦和我混入那个赫斯堡派对时,屋子里最起码挤了八十个神情兴奋的男女,派对主人不可能认识每一个来客。最初倒也相安无事,来客大家文质彬彬,女孩子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我们像俩只豪猪混在羊群之中,如果阿伦像我一样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箍着薄片火腿的芦笋或是上百种精美的奶酪上,那个晚上可能也就平安过去了,在大厅的一角设有酒吧,供应从啤酒到白兰地各种酒精饮料,这些参加派对的年轻人十有八九没到合法喝酒的年龄。我不知道阿伦到底灌了多少杯酒,但他去强邀女孩子跳舞时已经醉醺醺了,人家当然不肯和一个陌生的酒鬼跳舞,男朋友也过来干涉了,谁先动手的我没看到。不过我知道阿伦最受不了的是招人白眼,加之他喝了酒之后出手更快。平心而论,在这种灯光幽暗,气氛高雅的场合中打上一架倒也不失情趣,否则漫漫长夜如何消遣?当枪声在黑暗中响起时,我赶紧放下酒杯,在拔枪之时还不忘允了一下沾满酱汁的手指。大厅中乱成一团,像我小时候把开水浇进邻居的鸡窝里一样。大家都向门口涌去,在女人的尖叫声中阿伦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快走。”我们卸翻桌子,踢破面对阳台的玻璃长窗,跃进黑暗的花园,柔软滋润的草坪散发出清香,有人在下午刚打理过。使我大惑不解的是,当阿伦和我跃过矮矮的冬青树丛,转过弯去就是我们汽车停泊之处,我们大可以从从容容地走掉,明天一觉睡醒就把整件事情忘掉。也许在派对上有人擦破皮,最多就是屁股上嵌了颗子弹,警察不会深究,一场普普通通的争风吃醋的闹事案件而已。

我已跨出了花园的边缘,回头看到阿伦背对着我,双手平擎着他那支点四五的手枪,瞄准我们刚出来的落地窗口,二发枪声在寂静的深夜中格外响亮。枪声过后一阵沉肃,当耳朵又恢复听觉时,我清楚地听见女人的尖叫:“不,不,上帝,他被打中了,快叫救护车。。。。。。”

我们在加速离去时显然没时间想到上帝,如果有的话,那我们此时的上帝就是速度。当我们从黑山路出口拐上二八零公路时,一长串警车从相反的方向呼啸而来。阿伦此时反而放慢车速,在惨绿色的仪表板上,速度计的指针稳稳地停在五十五英里的刻度上。我取出我的柯尔特自动手枪,顶弹上膛,锁上保险挚,放在前面顺手的储物屉里。

阿伦驾车时,我从不问他何去何从。我们没有世俗意义的家,没有电话号码,没有固定的地址。我们一向随风而行,随缘而栖。身上有钱时,阿伦会把车驶入安巴克迪罗的凯悦大旅馆,玻璃箱笼式的电梯把我们送上三十四层楼,把晚餐叫到豪华套房里,用两个指头夹张二十元的小费给送餐的侍者。我们躺在双人房中巨大的席梦斯床上养精蓄锐,品尝着二百五十块一瓶上好的加州红酒,观赏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盘算着下一个下手的目标。我们也有?中羞涩的时候,那就沿着帕西第奥军营来到金门桥下,车后箱永远带有睡袋,钻进废弃的碉堡中睡一个不太安稳的觉,梦中听得海水拍击堤岸,过往的轮船汽笛长鸣。

阿伦是我的双生兄弟,我们三岁时在炮火连天的西贡失散,父母分别带了我们投奔怒海。十二年之后在香港的难民拘留营中,我们毫不费力地认出对方。带着他的母亲已经故去,一个前法国雇佣军上士带着他到处漂流,他们从老挝潜入中国,在边境上的一个小城市里生活二年之后有偷渡到北越,从那儿搭上木船来到香港。法国雇佣军上士显然是个难民营里的恶霸,这个中法越三国混血的家伙身高一米九十,满脸横肉,兼满身的伤疤,根本不把杀人当一回事。好几次震动香港的船民暴动他都有份,当局一直怀疑是他在幕后操纵,只是苦无证据。阿伦则是他的铁杆和头号打手,每次斗殴都少不了他。小小年纪却好勇斗狠,心如铁石。他曾夸口说,在他十四岁上,单独对付四五个成年人就不在话下,他用闪电般的动作向我示范;怎样招招出手取人要害,怎样在两秒钟之间放倒一条六尺大汉,怎样凭一只破啤酒瓶打得一群人血流披面,落荒而逃。我在他的带领下学会所有的狠招,也积极参加每一场斗殴,伤人无数。我们像两只狼崽子在难民营里把牙齿磨得利利的。有一次阿伦的头上挨了一斧子,他当场卸掉那人的一条胳膊。事后他脸上留下一条横过前额的伤疤,这是他在相貌上和我唯一的区别。

闹事一多,香港政府实在受不了了。我们一家和那个雇佣兵是较早被送来美国的一批。

我们先在加利福尼亚的法兰斯诺落户,那鬼地方好像一个美女身上的越南玫瑰——梅毒,而且烂透了。天气热得要死,百业萧条,民生凄凉,比越南好不到哪里去。父亲租下一个小农场种草莓,指望我们帮他一起经营。我和阿伦早已野惯了,哪里还收得住心在一个地方耽下来作庄稼汉,并且是这么一个狗屁不如的破地方。我们不想像父亲一样五十岁不到就憔悴得像块锅巴,也不想开部破卡车在人迹罕到的公路边卖水果。我们瞧不起那种活法,流离颠沛至今,只挣出了两条赤条条的性命,决不会再让他们枯萎在加州中谷的酷阳之下。在与父亲发生了几次无可妥协的激烈争执之后,阿伦和我离开了那个破败的农场,从此浪迹江湖,劫掠为生。

加州真是个抢劫者的天堂,只要你有能耐不被抓住。四通八达的交通,鱼龙混杂的种族,财富的高度集中,使得越南的游击战术在这块土地上大有用武之地。抢劫对我们说来是一种艺术,需要有电光石火般的灵感,也是一种挑战,有了灵感之后需要精密的步骤和规划。比如说我们下午三点钟在法兰斯诺加满油箱然后长程急驶两个小时去圣荷西抢一家半导体晶体公司,几个礼拜之前已经勘探过地形,研究好撤退的路线。我们设计是挑下班时动手,员工们在打道回府之时最为松懈。一冷子冲进两个蒙面人,手中大口径手枪抵着太阳芯,哪个敢动一动?我们要他们自己各自互相用胶带绑上,一古脑儿搡进厕所,没有敢反抗的。有些家伙人高马大,一个抵我们两个,看到手枪一样吓得尿裤子。我们把抢来的电子晶体管整箱整箱地卖给一个叫皮特的黑人,价格低廉得不能想象,他一转手就可以狠赚一笔,可是皮特付给我们现钞。

当硅谷的风声紧时,我们就换换目标,加州从北到南赌场密布,大的小的合法的地下的,赌场里只有一样东西——钞票。我们把车停在旧金山中国城那个叫花园角的地下停车场里,在中国城的小巷里兜一圈,各种各样的同乡会馆里传出一阵阵嘹亮的麻将洗牌声,玩牌九的人大呼小叫。中国人哪有不好赌的?所有的会馆都是地下赌场。看明白了就转去附近餐馆买几盒炒面,装成餐馆小弟送外卖上门,赚开了门之后就由不得你们了,男女老少统统给我到墙脚去蹲着,一人用枪指着,一人从容地沿桌收拾细软,末了还要地上蹲着的人们把口袋掏空,谁敢犟的话阿伦先用枪柄在头上肩上狠命地敲一下,再拉开衣领灌进一盒滚烫油腻的炒面,什么都摆平了。这些只是小麻烦,我们从来没有失手过。工作一次的报酬可以让我们过上两三个月的逍遥日子。可怜的老爸爸,在农场里大太阳底下弯腰曲背地采草莓,脊梁骨累断都见不着这么多钱。

钱财在我们说来并不是首要目标,它除了支付我们的豪华旅馆,牛排大餐和女人的帐单之外,它给了我们肯定自己及藐视众生的勇气。我们在城市的丛林里像猛兽一样自由生存,在掳取猎物之前,我们像豹一样地关节放松,脚掌软软地着地,神经在皮肉之下轻微地颤抖,那是渴望血腥的兴奋。在生死胜败的赌台上,我们押上的只有勇气和谨慎,一旦失手我们所能支付的只有生命和自由。

在突击得手之后,远遁追兵,我们先找个大旅馆躲起来,蒙头睡上一天一夜。醒来之后在咖啡座边喝咖啡边计算收获,同时计算如何花费这批财物。这种时候往往想起蒙娜丽莎,她是个消费专家,我们用命来赚钱的时候,她就逛遍各大百货商店,对店里所有的精品了如指掌。你看她光裸的脖子上那条卡蒂钻石项链,就是陪我们吃喝玩乐的酬奖,当然她提供的服务不止只是吃饭逛店,也包括和我们兄弟上床。别看她纤细瘦柔,一到席梦丝上可是风骚入骨,而且精力旺盛,乐此不疲。所以当我们口袋充盈之时,她就像鬣狗一样出现在狮子周围。

今夜是个异数。

在我们几年刀口舔血的生涯中,从没有真正搂动过枪机。没有真正伤过人,我们要的只是钱。说到底只是个派对,阿伦犯不着在临走之前射击惊慌的人群。当我们逃离那个富豪居住的城市,在深夜向旧金山急驶时,我忍不住开口抱怨了一句:“你今晚怎么了?”

“什么意思?”

“我是指的你临走的那两枪。”

“他妈的,就跳个舞。你不知道那个女的看我的眼神,我又没有要扒她裤子。她那个男朋友,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跑过来把我推开,一面还用卑夷的眼光把我从头看到脚。好,我是下三滥。我这个下三滥倒要看看你这种有钱的兔崽子多有能耐?哼,枪一响不还是照样带头逃命?狗娘养的,他以为自己是谁?”

“问题是你最后两枪打到的并不一定是他。”

“都一样,我腻透了这票货色,爸爸妈妈的乖宝宝,学校的好学生,每个人都喜孜孜地上名牌大学,在高科技公司上班,在柏莱阿图买房子。好日子都给他们占尽了,好逼都给他们操去了,还自以为了不起了,看什么都高人一等似的。狗屁。这两枪就是要他们知道子弹打在身上一样会痛,一样会死翘翘。管你是读斯坦福大学或家里有再多的钱。都一样。死翘翘。”阿伦的牙齿磨得格格响。

我摇摇头:“事情搞大了,警察不会善加罢休的。”

阿伦的眼光离开路面,盯在我脸上:“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你害怕了吗?”

“当然不,但事情好像不值得。问题我们现在去哪里?”

“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把蒙娜丽莎叫上,去南面躲几个礼拜。”

我们把车停在萨特街的二十四小时停车场,在一个小旅馆中待了二个小时,洗了澡,打电话给蒙娜丽莎,要她四点钟在公寓楼下等我们。在去她家的途中,阿伦在黑暗的街道上几次停车,用螺丝起子在路边停泊的车辆上撬下几块车牌。

当旧金山的居民还在这个起伏有致的城市怀中恬睡之时,我们已经滑过海湾大桥,在利物摩尔的山谷中穿行。在东方升旗第一线曙光时,我们已经踏上五号公路笔直的双线车道,以时速八十五英里向南疾驶。

阿伦驾驶一辆九三年份的黑色宝马,那辆车是他在一个通宵豪赌之后从香港人手上赢来的,阿伦一直没去汽车监理所把车主的名字转到他名下,所以警察应该不会起疑心。除了蒙娜丽莎过分嚣张的坐姿,她放肆地把穿着超短裙的两条腿高高跷起,搁在前面的仪表板上,别的驾驶人经过我们车时都用一种猥亵的眼光多看几眼。

“蒙娜丽莎,我说,奶把腿举得那么高干吗?阿伦车都开得歪歪斜斜的,路都看不见,他只看见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了。”

阿伦平视着前方,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看,她,老子还有什么是没见识过?”

蒙娜丽莎挑衅道:“喔,你就百分之百肯定?本姑娘还有好多手段没使出来呢,要不要见识一下?”

我们还真想不出这婊子有什么新奇玩艺儿,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她腿一伸一缩,飞快地拉下内裤。手一扬,电动窗一闪,那条薄薄的织物就像一只白色的鸟儿疾飞出去。

“奶疯了,要是奶的骚劲上来了,赶快爬到后座去,让山姆好好的干奶一场,别在高速公路上丢人现眼的。”

说真的,蒙娜丽莎就是真的爬过来投怀送抱。我他妈的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要知道我们是在逃亡,警车随时可能在后方呼啸着出现。昨晚阿伦说带她一块走,我就说会不会是个拖累?阿伦争辩说有个女的可以遮遮警察的眼目。这不,闯祸精在高速公路上乱扔东西,还有什么比这一招更容易引来警察?

阿伦气得脸色发青,几次要发作结果还是忍下了。

我们此行打算好去找雇佣兵大哥,大哥来美之后在南加州河边市落户,还娶了个肥胖的墨西哥女人。不过我们知道他并不会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此罢手,这家伙当了一辈子杀手,哪会开个小烟杂铺子过安分日子,听说他在做军火生意,把美国陆军的剩余步枪卖到哥伦比亚去,换回海洛因,这买卖赚钱,我们去也学着点。

南加州是个避风头的好地方,人山人海,可进可退,警察去哪儿捞我们?有机会的话还可以再干一票,然后往墨西哥一钻,花天酒地混上半年,到时候风头也过去了,我们再大摇大摆地回去湾区。

时间还早,我们又不急着赶路。

中午时分,我们的黑色宝马已掠过加州平原,开始攀爬进入洛杉矶的那座斜坡。

时值五月暮春,公路两边山坡上的荒草枯黄一片,南加州的天气已经非常闷热,爬坡需要马力,阿伦关上冷气,打开车窗,风立刻灌满整个车厢。

当我们超越一辆吉普车时,正好吹进来的风撩起了蒙娜丽莎的裙子。吉普车上坐了三四个眼尖的黑鬼,哇地大叫一声之后就跟定了我们的车。阿伦加大油门想甩开他们,但这几个家伙发疯似的轰大油门紧咬着我们。我们慢下来他们也慢下来,还把头从车窗伸出来对我们吐口水,骂下流话,扔空汽水罐,我们车顶上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阿伦忍无可忍:“这些黑鬼们找死,山姆,看你的了。”

“好吧。”

我们忘了这是在逃亡途中,凡事都该收敛点,这些黑人小混混其实不值得跟他们计较。问题在前一天阿伦刚问过我害怕了没有。我怎么能在这个关头装歹种呢。我拿出藏在座垫底下的手枪:“蒙娜丽莎,把裙子撩得再高些。”

正午的骄阳下五号公路上车辆不多,在一个大角度的转弯之前,我前后左右观望了一下,确定没有车子近得足以看清我们的车牌。我放下车窗,伸出用衣服盖着的枪管,从出其不意地开了火。第一枪不偏不奇地击碎了档风玻璃,看到裂纹像涟漪一样荡漾开来。前轮胎也中了子弹,吉普车一歪,像只狗熊般地一头向路边撞去。两辆车挨得近,我们可以看见那车里惊慌失措的黑面孔,嘴张得像只喇叭,却听不见叫喊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二秒钟之内九颗点四五的子弹飞出我的自动手枪枪膛。阿伦看我完事,一脚狠踩油门,宝马车绝尘而去。

接下去好长一段路程内,大家都屏息凝神,一句话也没有,阿伦不断地注视着反光镜,看有没有警车追上来。没有,一切正常。但我们知道大意不得,吉普车撞毁在路边有人会报警,警察在几分钟之内就会赶到。那些黑鬼们如果还有一口气的话就会告诉条子们发生了什么事。再下来就是沿途通报,要所有的条子们注意一部黑色的宝马,里面坐着一个不穿内裤的女孩。

幸好已经接近大洛杉矶地区,我们必须在下午二点钟就开始的大塞车之前离开公路,潜入市区。那里有数千辆骚包的黑色宝马

我们在西好莱坞出口下去,沿着活希大道途经拜佛利岗之时停下加油。阿伦在我们的掩护下飞快地在车尾换了张从旧金山偷来的车牌。

“山姆,我看要找机会换辆车,虽然换了牌照,但开着还是心惊肉跳的。昨天今天连出两件事,条子们早晚会嗅出味道来的。”

“昨天你们又出了什么事?”蒙娜丽莎插嘴问道。

“跳舞去了。”我诳她。

“跳舞又怎么了?”

“跳到一半,阿伦的裤子掉了下来。”

在蒙娜丽莎的一阵痴笑中,一辆警车笛声大作地掠过我们,拦下前面一辆闯红灯的汽车。我们一行赶紧收敛起笑声,规规矩矩地滑过那个正在开罚单的警察身边。

吃晚饭时阿伦抽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脸色就不对。我乘去厕所时跟他嘀咕一阵。消息真是不怎么样乐观。电话是墨西哥女人接的,阿伦一再说他是大哥的好兄弟,墨西哥女人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雇佣兵在一个礼拜前被人用枪打死。警察说是酒吧斗殴,谁知道呢,干这一行的人谁没有几个冤家?墨西哥女人也不肯吐露更多的祥情,只说警察今天还去家里询问雇佣兵生前的交往。

“好一条汉子说没就没了。兴冲冲投奔他来,一个扑空。”

“现在你打算怎么样?”

“大哥不在了,我们就没了保护伞。至少墨西哥去不成了,一有案件警察就在边境等,我们此时过去是自投罗网。向东去拉斯维加斯?也不行,十五号公路在沙漠中,出了事无路可逃。”阿伦沉思了一会,一拍额头:“这样吧,杀它个回马枪,从五号开回去,直接北上西雅图,风头紧的话就去加拿大。条子们不会太注意北上的车辆。”

我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对了,你准备把蒙娜丽莎怎么办?”

“暂时留着。”

“但留着她够麻烦的。”我申辩道。

“也许到时候可以做一块肉盾牌。”阿伦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还有,先弄辆车。”

吃完饭我们去梅西百货,为了替蒙娜丽莎买内裤,我们吃不消再发生像早上的事故。哪知道这小婊子进了店里就不肯走,看到柜台里的珠宝,眼睛都放出光来。你由着她可以无止无休地一直逛下去直到打烊。我们哪有那个时间跟她耗,只得连哄带拉地把她弄回车上。

接下来的事是要物色一辆车,一辆大马力的车,籍以逃亡。

抢车对我和阿伦说来是小技一件,还在十五六岁时,对汽车兴趣浓厚的我们就抢了第一辆车,那时只是为了过车瘾,开了二三个小时,汽油耗尽,就把车扔在任何一个大型停车场。管理人员要过了好几天之后才发觉,警察才懒得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我们来到洛杉矶中国城附近,把宝马停好。顺着街道往前逛去,三人都空着手,蒙娜丽莎晃着她的手提包,一行人看来像刚从餐馆吃完饭散步闲逛的游客。

洛杉矶华埠萧条得很,街道像所有中国城的街道一样肮脏不勘。店家的生意也不好,九点不到,就没什么行人,几家餐馆从玻璃窗口望进去也就小猫两三只,侍者们正在扫地准备打烊了。

我们看中一辆凌志四百型轿车,深灰色,泊在商场后面停车处的阴影中,从街道看不到停车的位置,阿伦左右看看,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把路灯打灭,然后我们就四散埋伏准备下手。

抽了一支烟,就看见一个东方女人从餐馆里走出来,直趋灰色凌志,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我们让蒙娜丽莎在车场门口放哨,如果有车过来就让她装着跌倒缠住人家。我和阿伦猫着腰,籍矮树丛的掩护,一左一右地逼了上去。

车子的引擎已经发动,车窗摇下一半,那女人籍着遮阳板上的镜子正在涂口红,她显然没发现我们在黑暗中靠近。

我一把拉开车门,黑色的枪管顶着惊愕不已的女人“小姐,出来,我们要借奶的车用用。”阿伦也从另一边进入车厢,在乘客座上把枪逼着女人。

在我们的经验中,到了这个地步一辆车就已经算是到手了,任何人在枪管逼迫之下都会乖乖听命,哪怕你是江湖亡命之徒,黑道上的彪形大汉,三头六臂的狠角色,到了这份上一点戏也没有。乖乖地双手把车钥匙送上来,毕竟汽车只是身外之物,生命来得贵重得多,什么东西都可以再买回来,命呢,咳,上帝老子只给你一条。大伙儿,你们碰上有人要借车子去玩玩时可千万别犯傻。

你看,这个女人就没搞清楚孰轻孰重,害得我们多费不少手脚。当她被两支黑洞洞的枪管抵住时,怔了二三秒钟,看到我们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她并没有听命离开驾驶座,口红拍地掉下,她双手紧抓方向盘,扯尖喉咙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鸡一样大叫,尖锐的女高音划破暗夜的寂静。

我们倒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玩法,不过已经上来了,当然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奶尖叫我得要奶闭嘴,奶赖在车上不肯下去总有办法弄奶下去。我拿枪的右手伸过去扼着她的脖子,希望能控制她疯狂的高声贝。另一只手去扳开她紧抓在方向盘上的手,一面用力把她从车外拖。那女人死命和我挣扎,先是想咬我的手,又像一只猫似的用尖尖的指甲来抓我的脸。

一分钟过去了,这女人竟然出乎我意料之外地顽强,还在车座上跟我纠缠不休,随时会有人从外面走进停车场来。。。。。。

阿伦用枪抵着女人的耳后,“闪开,山姆。”我不及多想,一松手,往后退出一步,枪声就闷闷地响了一下,女人的尖叫突然刹住,头垂了下来,手也松开了。整个人软软地滑到驾驶座下面。

我们扛头扛脚地把死尸抬进矮树丛后面,车子里没多少血迹,周围也没什么动静。只听见高速工路上传来疾驶的汽车声,人们就是听见那一声闷响也以为是汽车逆火的爆响吧。

我跃进驾驶座,阿伦则钻进后座躺平。在停车场的入口处让蒙娜丽莎上了车之后,几个拐弯就上了高速路桥。

我坚决不让阿伦再掌方向盘,倒不是为了他已开了十几小时的车,我们兄弟都有这个本领;能不吃不喝不睡不拉不撒地开上二十四小时的车,这是流窜抢劫生涯中必备的技能。我不放心的是他这两天的神经绷得太紧了,碰不碰就用枪来解决问题。这不是个好现象,多做一件案子就多了一批警察来追捕我们,我们可不愿意把余生花在圣昆顿岛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远远地,远远地离开这块天使之地,乘那些警察还没有搞出个头绪之前。

这辆凌志驾驶起来得心应手,机件宁静顺畅,爬坡马力强劲。黑暗中我们掠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向北遁去。

在圣伯伦地诺的岗峦上,一轮新月血红,像划在地平线上的一痕伤口。

阿伦和蒙娜丽莎都在打盹,四野平静荒凉。但我却感觉得到在每一个阴影后面都潜伏着凶险。虽然这种凶险的生涯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前面是不归路,向后望去,往事不堪回首。

阿伦和我既没有国也没有家,我们也没有可以认同的种族——九代生长在越南的华裔。我们没有童年,还在襁褓中我们就学会咬人,读书对我们说来是个笑话,我们的学校是难民营,我们的教师是职业杀手。我们抵押掉我们的将来,现在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赊来的奇迹。血腥是我们的嗜好,掠夺是我们的本性。阿伦有一次说;活过二十五岁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正好是一头猎豹的年龄。所有生生灭灭的生命,在我们这两头猎豹的眼里,只是一个个猎取,掠劫的机缘。我们痛恨次序,总想伺机咬穿它的喉管。没有任何社会法则,生物良知能阻止我们,唯一能跟我们结帐的是冥冥中的上帝。奇怪的是,阿伦和我都坚信有一个统治一切的上帝;他创造生命同时也毁灭生命,他在建立次序之时同时放入破坏的因子,我们是他神性的一部分和自觉的工具,提醒人们警惕这个无常的世界。

蒙娜丽莎醒来,要求停车撒尿。

十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一个高速公路上的中途休息站,空旷的停车场上有几辆巨型卡车泊在那里,司机想必都躲在车厢里睡觉,厕所的门已经上锁,蒙娜丽莎自找地方方便,我和阿伦在满天繁星下抽烟。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在我腿间挪动。我惊跳起来,扔掉烟蒂,伸手入腰拔枪。定睛一看,是一头黑色的长毛小狗,正对着我讨好地摇着尾巴。我松弛下来,这小东西是被它粗心的主人上完厕所之后遗忘在此。我蹲下来抚摸它被露水沾是湿的长毛,那狗委屈地呜咽着,用湿湿的舌头舔我的手。

阿伦走过来在我旁边蹲下。

“怎么办?”我问道。

“带上车吧,这狗留在停车场上会被轧死。”

我踌躇了一下:“路上带头狗总不方便。”

阿伦沉吟道:“先带上,路上给它买罐狗食,然后把它系在商店门口,早晚自有人送它去动物收容所。”
蒙娜丽莎回到车上就问:“哪里捡来这头脏狗?”

我回答:“圣诞老公公送的。”

这次旅行显然跟蒙娜丽莎所盼望的大相庭径,没有以往的盛餐和豪华旅馆,也没有随心所欲的大肆购物,甚至连上床都没机会。她猜也猜得出来我们是在逃避追捕,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们在洛杉矶停车场里开枪杀死那个女人,但那一声闷闷的枪声她肯定听到了。至于昨天在高速公路上射击那批黑鬼,却是她给挑起来的。

这是一个没人知道来历的女人;首先,你猜不出她的年龄,说是十六岁或二十六岁都可以。也没人猜得出她的国籍和种族,她有东方人的外貌,配上灰蓝色的眼珠和纯白的皮肤。她会讲流利的中英语和越南话,同时还懂西班牙和泰国语,会用甜甜的声音讲一连串的下流话。她没有任何职业,住在破败不堪的小公寓里,但随身都是一流名牌。我想当我们不在时她一定跟别的男人胡搞,她是那种操不够的女人,有一点被虐待狂。阿伦和我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我们的生涯中对女人的标准不同一般。

蒙娜丽莎提出找个汽车旅馆,睡一下,洗个澡,她抱怨身上都有狗的味道了。我和阿伦也有点累了,同时想把那头小狗处理一下。于是就找了个临近购物中心的汽车旅馆。我和蒙娜丽莎去柜台登记,阿伦守在车里,开好房间他再溜进来。

乘蒙娜丽莎洗澡之际,我们去了一下购物中心的超级市场,先买了路上需要的食品和饮水,在就是买了狗食和系狗绳,我们喂完了狗,看看天色已经发白,于是把小狗拴在商店门口。

回到旅馆,门竟然虚掩着,进房一看,我们的旅行包被从壁橱里拖出来扔在床上,拉链打开。心里一惊,阿伦马上拔枪巡视房间和厕所间,我则检查旅行包的底层,那儿放着我们备急的八千块现金。房间里空无一人,旅行包底部被刀片干净利落地切出口子,所有的钱都不翼而飞。我瘫坐在床上,和阿伦交换了一个不能相信的眼神;蒙娜丽莎?这个烂货竟敢卷了我们?我突然想起车子,心中更是一抽;开完房间进门时我随手把车钥匙往床头柜上一扔,现在那儿什么也没有。

情况太清楚了,蒙娜丽莎乘我们去商店的二十分钟之内,拿走我们所有的现款,开走了我们藉以逃亡的汽车。

她不可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样的人,她也应该想象得到如果被我们抓住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下场。我在狂怒之中咬牙切齿地发誓:婊子,奶等着,一颗子弹真是太便宜奶了。

我们犯的第一个错误是把钱和车都留在房间里,第二个错误是低估了这个女人,她显然在骨子里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不相信地狱,也没有‘将来’这个词汇。

房间里一片凌乱,我们捧着脑袋窝在沙发里动弹不得。从来没碰上过这种困境,没有钱,没有车,身上还背着三件重案,滞留在一个叫做斯塔格顿的烂地方。



天亮了,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市声,我看了一眼腕表,九点,我们俩就在一筹莫展之中困坐了三个小时。
阿伦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掏掏口袋,上次加油还剩下点零钱。“光傻坐着也没用,走,先到隔壁咖啡店吃早餐去。”

两盘火腿蛋放在面前,我们哪吃得下。生路都绝了,蒙娜丽莎已经远走高飞,这笔帐要算也只能等来日了。当务之急是先要弄车弄钱,赶快从这个狗洞里逃出去。咖啡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终于在一阵低头密谋之后,我俩议定了一个计划,以前倒从没干过,事到如今,我们也没别的路好走了。

先回旅馆,冲了个澡,穿戴整齐之后检查装备,我们一人携带一支点四五的自动手枪,我的弹仓里还有满满一梭子子弹,阿伦在洛杉矶开过一枪,还剩下八颗。如果再有多点子弹就好了,可现在去哪儿补充?就是空枪也得上阵了,老天保佑。

旅馆不是久留之地,那辆抢来的凌志很可能在路上被截获,蒙娜丽莎一开口,警察马上就会循迹找到这里。我们把破旅行包扔进壁橱里,推弹上膛。然后锁上房门,把‘请勿打扰’的牌子翻过来,在走去购物中心的路上,顺手把钥匙扔进路边的下水道里。

这是一个阴霾的早晨,已经近十点了,加州平原上粘答答的浓雾还没完全散去,行人在雾中看起来像鬼影一样。我们一前一后,迈着悠闲的步子,五分钟之后,拐进购物中心的停车场。

商场紧邻着斯塔格顿的主要大道,五号公路的高架桥就在商场的背后。环绕着大停车场是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商店,没开门的中国餐馆,干洗店,美容院,汽车零件行,还有一家麦当努。在西南角上是专售电器用品的‘好小伙子’,门面最大,进出的客人也多,而且临近出口,逃起来应该方便些。

阿伦看了我一眼,先踱进店去了。我的任务是断后,所以落后一步,左右打量周围的动静;一个普通中加州小城的早晨,安逸而懒散,花店门前摆满刚送来的鲜花,地上湿漉漉的,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地下有斑驳的光斑。一个须眉亦白的老先生,手扶着玻璃门,让他太太慢慢悠悠地走进店堂去。

一切正常。

我也晃进‘好小伙子’的大门,远远地和阿伦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等在进口处假装抬头研究广告目录,一旦阿伦动手,我就守着大门,人只许进不许出。虽然装得吊儿郎当,只有我自己听到心脏扑扑地大跳,握着枪柄的手心一片汗湿。

斜过眼去,看到阿伦俯身在行动电话柜台上,一个店员模样的人把几枚行动电话放在玻璃柜台上展示。我正在想阿伦怎么还不动手?有什么好磨蹭的?眼角余光瞥见阿伦和店员起了争执,一个像是经理模样的人闻声赶来调解。

说时迟那时快,阿伦突然拔出手枪,抵着那经理的下颚。高声喊道:“都别动,这是抢劫。”我一个箭步跳过去锁上大门,也拔出枪来,指着那些惊慌失措的顾客大喊:“蹲下,快蹲下,双手抱着头。”

人人噤若寒蝉,动作快点的赶紧蹲下,背对着我们。有个女人看样子是吓呆了,也不听我命令蹲下,只顾掩着嘴抽泣。我走过去用枪柄在她肩上敲了一下。“蹲下。”她双腿簌簌发抖,艰难地蹲下,屁股后面湿了一大块,连尿都吓出来了。

阿伦押着经理打开收银机,数数只有不到两千块钱的现金。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客人和店员也洗一下。喝令所有的人都面对墙壁蹲成一排,把钱包和车钥匙都放在身后的地上。

我弯身捡起形形式式的钱包,抽出里面的钞票,把各种证件扔得满地。油水还是不大,辛苦掏了半天才收获五六百块钱。阿伦过来挑出几张银行自动取款卡,用枪逼着持卡人说出密码,有些人吞吞吐吐,有些人推说记不得了。我在一边用枪管顶进经理的嘴里威胁要开枪,好不容易才逼出了一串串号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正在我用原子笔在取款卡后面做记录时,那个小便失禁的女人突然神经质地跳将起来,口中大叫:“我有糖尿病,我必须要去打针,让我出去。”一面往大门口奔去。阿伦一步堵住那女人的去路,左手狠狠一拳击在女人的太阳芯上,那女人晃了晃,像一袋面粉似的瘫到在地上。人群骚动起来,我抬手对着天花板就是一枪,看到我来真的了,那些人才又抱着头蹲了回去。我们叫两个店员把昏过去的女人抬回店堂里扔在柜台下。

是溜的时候了,我们晃着手枪,要所有的人都趴在地上,脸朝下,在十五分钟内不许起来,不许抬头观望,不许交头接耳。

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躺了一地的人体,掩出门来,再过几秒钟,我们就坐上某一辆汽车绝尘而去,和警察展开新一轮的捉迷藏。但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刚刚那小便失禁的女人一闹,我们把抢来的汽车钥匙给搞混了,这时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始车门。满头大汗地鼓弄了好久,阿伦终于打开一辆车门之时,耳边响起警笛的嚎叫,抬头一看,好几部警车闪着灯冲进商场来,车身一横,把个出口堵得死死的。

“不好,赶快回店堂去,山姆,快。”阿伦大叫。

我们弯下腰,以停车场上的汽车作掩护,冲向‘好小伙子’。谢天谢地,门没有从里面锁上。闪身进门之后第一件事就反手锁门,那些人质还乖乖地躺在地上,有人抬头偷看了一眼,见我们凶神恶煞似的,赶紧又把脸贴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时更多的警车响着笛赶来,封锁了整个商场,围得铁桶似的,鸟都飞不出去。

地狱之门在我们面前徐徐地打开,这一天终于来了。

阿伦,我的兄弟,此时你在想什么?我看见你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很快又转成像冰一样的坚定神情。意识到我们像两只老鼠般地被人堵在角落里,巨大的脚掌已经伸了过来,要把我们一脚踩住,然后,死命地一碾。然后,肚破肠流,再用钳子挟着尾巴扔出去,扔到垃圾桶里面。这就是我们想过千百遍但一直不能确定的下场吗?

外面人影晃动,荷枪实弹的警察和我们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玻璃门,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在几秒钟之内冲进门来把我们杀掉。`虽然这个时刻在我们意识深处已经想像过无数遍,但是面临生死之际还是使人感到突兀。就像你在高高的悬崖上奔跑,掉下去是必然的,但是一脚踩空之时心脏还是会倏然抽紧。

人总有一死,问题是如何在地狱门口漂亮地跳这场死亡之舞?

当然,我们可以把手枪扔出去,让警察冲进来把我们摁在地上五花大绑,送上警车押进监狱,接下去是漫长的审判,也许我们可以活命,代价是要把牢底坐穿,牢底真的坐得穿麽?

那样的活命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我们还不到这个地步。这地下躺着的几十个人质就是我们和警察周旋的本钱,你开枪我也开枪,子弹认识谁是谁?死了也要拖上一批垫背的。警察大叔你敢贸然展开攻击吗?你敢到时候在法庭上面对律师的质询吗?你敢让媒体来挑你没尽最大努力的毛病吗?你敢让人质家属指着你的鼻子吐你口水吗?

你不敢?不敢就好。我们就慢慢地磨吧。磨到天黑。

我们准备好了,舞会可以开始了,音乐奏起来吧。

我们先命令所有的人质站起身来,双手抱头,一个挨一个地在玻璃门前走了一圈。警察先生,看看清楚,这可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出了事情可不要怪我们没有知会你们。

这么大的一个停车场静悄悄的,没人走动,没车子开进来。警察一定在布置兵力,乘他们还没有真正摸清我们的底细之前,我们也打量一遍‘好小伙子’的店堂,检查一下有没有防御上的漏洞,估计如果有突发情况该怎么办。

店面呈长方形,大概有一个篮球场大小,二个进出口都面对广场。一个是顾客进出的玻璃大门,另一个是送货的通道。有扇用绞链开启的卷帘铁门,被我们切断了电源,所以只要集中注意力在顾客进出的大门就可以了。沿着很高的天花板抬头望去,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玻璃顶棚,光线就从那儿照进建筑内部来。在店堂的后部有两个房间,分别是厕所和经理室。我突然想到,这房子真像一个巨大的老鼠笼子,我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一头撞了进来?

人质们还躺在地下,阿伦正在大声宣布:“诸位都一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在没有选择之下把大家留下陪同我们度过难关,换句话说就是——人质劫持。”他清了清嗓子:“你们必须服从一切命令,以避免受到不必要的伤害。谢谢合作。”

阿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雅起来?咬文嚼字之余还要‘谢谢合作’?我也凑热闹开了一句玩笑:“如果警察先生开枪的话,诸位出去之后可以控告他们。。。。。。”

正说着电话铃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每个人都吓了一跳。接还是不接?我和阿伦面面相觑,铃声却固执地响着,阿伦使了个眼色,把头往电话方向摆了摆。我过去提起听筒,一声不出地放在耳边。话筒里传来一个非常温和的男人声音,自称是路易警官,警方的谈判代表。“什么都好谈,没有大不了的事。就是千万不要伤害人质。。。。。。”我静静地听着,然后挂上话筒。说的好听。‘没有大不了的事?’到法庭作证时你还会这么说吗?你当我们是傻瓜?

阿伦听完我的描述之后冷笑了一下:“你应当这样回答他们:不过警察叔叔,里面的小朋友肚子都饿了,能不能先送个午饭进来?要缅应州的龙虾,如果来不及,加州的牛排也可以对付。”

警察们真的送来了午饭,但不是什么龙虾牛排,一个大纸箱装着麦当努的汉堡和饮料,放在大门口五英尺远的地方。怎么去把箱子拿进来呢?让人质去拿?万一他逃掉,警察不就知道我们的底细了?想来想去,决定冒次险;我挑了个跟我身材差不多的女人质,要她换下那套碎花的连衣裙,然后把她锁进洗手间。我脱下上衣和牛仔裤,穿上连衣裙和高跟鞋,头上披着一件夹克,打开大门, 走进中午直射的阳光中。

触目所见尽是黑白二色的警车,大概整个城市的警察都涌到这儿来了。我弯身抱起纸箱,眼光却向两边瞟去,瞥见沿着停车场都架起了路障,而附近的房顶上有人影在晃动。

没有枪声,没有我等待着而又粹不及防的子弹。所有的警察们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我扭着腰肢,学着女人的步态,又拖又抱地把纸箱移近商店门口,阿伦正在门后紧张地观察外面的一动一静,直到我安全地把纸箱拖进门内,他的枪口才低了下来。

虽然不是我们所盼望的牛排大餐,但我们饿了,只得将就这些平时从来不碰的粗劣汉堡。然后让人质们鱼贯地站起来去拿他们的午餐,容许他们坐在地上把汉堡吃完。

我突然起了一种幻觉,我们真的卷入了一场凶险的人质劫持吗?或者仅仅是一场儿戏?我们面前的这些人胃口很好地大口吞着牛肉汉堡,也没有忘记把薯条沾了番茄酱了之后再送进口中。透过玻璃门望出去,阳光遍地,花铺前的鲜花五彩缤纷。有没有搞错?这难道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而这些人不是刚刚伸着懒腰从办公室里踱出来,盘腿坐在地上慵懒地享用一份简单的午餐?

眼睛再抬高一点,黑黑白白的警车就跳进了眼帘,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和平是一种错觉。外面成百上千个人紧握着武器想干掉你,也许就在你出神的一刹那。他们暂时不进来只是顾虑这十几个席而坐的人质。他们暂时不进来并不说明你永远可以把白日梦做下去。

这些人所以乖乖地坐在地上,百分之一百是看在我们手中的手枪面上。这种叫做手枪的奇怪东西,就是一个木柄上镶了一根铁制的管子,在管子的后部叫做弹膛的小仓里,排列着九颗铜制的弹丸,而在这些弹丸之后,有一根撞针,这根撞针由机械连接到扳机。我和阿伦的食指就紧紧地贴在这个叫扳机的弧形铸件上,只要我们的食指往后移动那么一英寸,一颗或几颗铜制的弹丸就会夺膛而出,以二倍半音速的旋转速度奔向我们所指定的目标。如果是打在一种叫做人体的物质上,这颗弹丸会撕开皮肤,挤进肌肉,切断血管,嵌进骨骼之中。这颗零点六盎斯的铜丸会使那个叫做人体的物质呼喊痛叫,倒在地上打滚。一种叫做鲜血的生命物质会从铜丸入口处流淌出来,殷红若宝石,激射若喷泉。在这种美丽的景象如天边的晚霞消失之后,死亡的黑夜就会降临。

感谢发明了手枪的人,上帝保佑他。

嘿,你们这些坐在地上吃五块钱一份午餐的人,知道不知道一英寸的距离移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不,你们最好不要知道,对于你们说来带着惊慌失措的心境旅行到另一个世界去时并不是完美的状况。我们不想惊动你们。但这由不得我们,而是取决于门外那些穿着黑制服,荷枪实弹,一门心思想致我们于死地的人身上。那些人由你们交的税养着,他们应该像狗一样效忠于你们。不过也说不准,我们双方的枪机都已经打开,箭已在弦上,任何一个突然的动作,任何一下过敏的神经跳动,任何一个疏忽,任何一道误解,都可以在零点零一秒之后催动第一颗弹丸飞出弹仓。那将是一场混乱,一场没法收拾的混乱。就是上帝也只会摇头,说我们打扰了他的午睡。

黑制服们当然想不动干戈地解决我们,你看那个电话响个不停,要跟我们谈判,谈什么呀?当然是要我们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走出去。你想想警察大叔就请我们吃了一顿麦当努,就提出这么非份的要求,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还有一个越南牧师也来凑热闹,喋喋不休地来跟我们说什么上帝啊,罪孽啊,人命关天啊。都是屁话。我们只不过在这儿用手枪顶住了几个人质,而美国人当初还用炸弹把越南犁了一遍呢。到底谁更违反了上帝他老人家的天条?那个呆子在电话里大讲改恶从善,重新开始新生活。他有没有想过我和阿伦在脖子上挂了几条人命,这种新生活只能是在水泥囚室里吃土豆泥度过余生。他唠叨得我火起,厉声叫他闭嘴,如果他再敢打电话进来我们就做掉一个人质给他看看。

噢,还有小插曲,在警方的骚扰电话之间,不知怎的插进来一个老太太的电话,问我们有没有一种廉价的随身听?闲着也难受,我装着店员和老太太开了个玩笑;‘好小伙子’正在推广老人健康活动,她如果愿意报名参加七十岁以上老人迪斯科大赛的话,不但有奖品,还有百分之六十的‘好小伙子’终生折扣。老太太听了满心欢喜,一再问我哪儿去填报名表?说她年轻时候舞艺一流。

太阳已经西斜了,从玻璃门望出去,见到停车场上开来了电视台的广播车,扭开店堂里的大屏幕电视机,只见第七频道的女记者正在一脸严肃报道我们的新闻。声称有几个亚裔匪徒劫持了‘好小伙子’店堂里的人质。这显然是用词不当,这婊子竟然不知道美国的法律不容许在法庭定罪之前先把人入罪?她最多只能称我们‘嫌犯先生们’。看来事情过去之后要请个律师去控告新闻七台。

玩笑管玩笑,形势还是严峻的,再过二个钟头天要黑下来了,如果在那之前还想不出主意来逃出去的话,真的要请律师来为我们打点了。

我们会不会真的死在这只老鼠笼子里?

我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件事。

我们少年时住在香港难民营里,香港政府是出名的小气,给难民们吃得很差。我们正在长身体之时,老觉得肚子饿,不得已只能想办法捕捉些小野兽,来补充肉食的缺乏。我们在田野里和河边下套子,捉一些野兔和田鼠,一天清早去查看收获时,一副景象震住了我。

套子中有一头金黄色的狐狸,它的一条腿紧紧地夹在带锯刺的钳口里,它拼命地挣扎,想用嘴咬开紧钳的钢套,撕扯着腿上的皮毛。我们走近前去,它停下来看了我们一会,静静的,眼睛中一副果断的神情。然后又低下头去撕咬,撕咬着它那条夹在套子里的腿,没命地撕咬。我听见犬齿切进腿骨的碎裂之声,眼看着白色的筋脉混合着鲜血从伤口处扯断,然后看到三条腿的狐狸飞窜逃去。

把这个念头跟阿伦讲了,低头密谋半天,决定实施我们的‘狐狸计划’。

路易可不是个好谈判的对手,但是人质在我们手上,当我威胁要开始枪杀人质时,他不得不软化下来同意我们的要求;我向警方提出一份清单如下;

1. 二辆大马力的汽车,加满油。

2. 十五件同样款式的夹克。(十三名人质加上我和阿伦。)

3. 十五顶同样款式的棒球帽。

4. 五万块钱的现钞。(这句话我一讲出来就后悔了,十三个人质才五万块钱?我应该多要点才是。)

5. 晚餐。(吃饱了有力气和警察展开长途追逐。)

所有的要求必须在九点之前办齐,送到商店门口,警察必须在八点三刻撤除封锁线,如果九点钟我们的要求还没达到的话;我们就开始枪杀人质,每过十分钟一个。如果警察和我们在路上或车子上耍什么花招的话,我们就一下子杀掉所有在手上的人质。

“别,别这样。有话好商量嘛,千万不要把大家都逼到绝路。”路易警官的嗓子都发抖了。

我说:“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我的条件都开在那里了。你只有一条路,就是按照我们的要求办。”

“我可以尽力去办。但你也要表示点诚意嘛,把所有的妇女老弱先放了吧。”

“那就取决于你们了。”说完我就挂上电话。我不会给他任何确切的承诺。

电话还是不断响起,我们都不去接,让警察们干着急去吧

乘这个空档我和阿伦又仔细回顾了一下‘狐狸计划’。

设想是这样的;十三个人质和我们全换上警察送来的夹克,带上同样的棒球帽。这样在出门登车时保证不会受到枪击,埋伏的阻击手不知道瞄准谁。我们一人押着一批人质上车,让其中一个人质开车,我们则坐在后座监督。逃亡的路线则随机应变,出其不意。这样漏出一个的可能性多些。如果我们两人都逃出生天的话,约定于明年母亲的亡日在金门桥上第二根立柱边相见,年年复年年。如果一个出事,另一个至少可以报大仇——找蒙娜丽莎算账。

蒙娜丽莎,奶这条母狗,奶知道我们会怎样对付奶吗?如果我俩有一个逃出这个牢笼的话,奶就要后悔奶父母为什么要把奶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们会在洛杉矶中城帮派横行的区域,或者旧金山景湾区毒贩出没的地盘,找一间废弃的仓库。那种地方连警察都不敢涉足。等我们把奶弄到那儿去的时候,我哥俩会陪奶玩上三天三夜,细敲碎打地跟奶逗乐子。首先,我们要把奶涂上鲜红指甲油的纤纤十指,一个一个地在汽车门上轧断挤碎;然后当奶舒服得甩着手跳脚时,我们会在奶那小巧玲珑的脚后跟三寸左右的地方划上那么一条口子,好了,从此奶小姐再也不要劳神费力地走路了。奶干嘛生气地瞪着我?不认识奶的老情人了?噢。我想起奶小姐好像有点近视,阿论和我最近学了一门手艺,叫做激光近视手术,正好免费为奶做一下。对,汽车后座就是手术台,不用麻醉,不会很痛。奶躺好之后,阿伦压住奶的手脚,我去前面打开汽车前盖,从电瓶里取来浓浓的盐酸,滴上之后就可以动手术了。什么,滴上之后奶又不想做手术了?那也没关系。奶看,奶还是那么任性。我哥俩宠坏了奶,有没有?有一点。那奶对我们的宠爱有加用什么来报答呢?当然,奶总有办法使男人满意的,奶不会放着天生的本钱不用的。有没有记得我哥俩不同的嗜好?阿伦喜欢正面干奶,我则酷爱奶把屁股翘得高高的。不过,自从奶那从把我哥俩甩了之后,我们大男人的情绪受到严重损伤,鸡巴硬不起来了。真是抱歉。当然我们不会让奶叉着两腿干等在那儿,奶看我们想得多周到,哥们给奶准备了一个中国式的自慰器,红色的,纸做的,擀面杖般粗,后面有一根小小的捻子。奶从来没玩过这玩艺儿是吧?放进去之后小心点。我来教奶。等一等,让我先点上一支烟。。。。。。

我甩甩头。痛快,想象中的蒙娜丽莎被炸得粉碎,皮肉飞上天花板。谁说我们做不到?只要我们能逃出去。你他妈的看着。

玻璃门外的天色黑了下来,我看了眼腕表,八点半,警察们开始撤除路障,他们到底还是玩不过我们。

玩命的时间到了。

我们将饱饱地吃上一顿,抖擞起精神来,准备好跟警察先生们在加州公路上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奔驶在广袤漆黑的天空下。啊,那种鸟出牢笼,龙归大海的快感,那种重拾刀口舔血日月的喜悦。就是万一失败,我们还得向警察先生们实践我们的诺言;跟这些人质们一起开个死亡狂欢派对呢。

我们也不愿意发生这种事,不愿意对着这些跟我们无怨无仇的人开枪。到时候一车子的死人,血淋淋的会是电视台的好镜头。不过我们决不会因此手软。

雇佣兵大哥曾跟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人被子弹打中的情形;打在头上的话,人会觉得是猛地撞在墙上,一片漆黑,先是失去意识,手臂,大腿的肌肉还会抽动很久。如果打在胸口的话,心脏先麻痹掉,头脑里的意识却还清楚,感到身体像一个漏水的桶一样,元气随着血流一点一点耗尽,人要过一二分钟才会死去。雇佣兵大哥笑嘻嘻地问我们:‘你们说哪一种死法比较好?’人到那个时候还有选择么?他两个礼拜前是被人打在胸口还是头上?墨西哥女人告诉了阿伦没有?上帝保佑他在地狱的灵魂。

九点钟准,一辆卡车在门口停下,卸下两个大箱子,一箱是夹克和帽子,一箱是热气腾腾的晚餐。二辆汽车也开来停在门口,引擎转动着。我们叫两个年轻的女人质出去把箱子抬进来,因为我想警察已经看穿我男扮女装的把戏,乘黑给我来上一枪可不好玩。我们厉声警告那两个人质:箱子距离玻璃大门只有十五英尺,在这个距离之内点四五手枪可以把人轰出拳头大的洞,她们如果想逃跑的话格杀不论。

为了预防意外起见,我们命令所有的人质在玻璃门前躺下,一字排开。我们则躲在后面的墙角处。我们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开了门警察一下子冲进来,人质在前面警察至少不敢乱开枪,这样我和阿伦就有个反应的先机。

看看万无一失了,我们打开玻璃大门,让那俩女人质双手抱头走了出去。

女人质们在手枪的跟踪下走近箱子,弯下腰,合力抬起第一个装晚餐的纸箱,挪回玻璃大门处。又返回去抬那个装衣帽的箱子,在靠近门口处其中一个女人质被台阶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另一个女人质趁机一撒手,拔腿就往一边跑去。很快隐没在黑暗中。剩下的那个女人质跟我们一样,愣了几秒钟。阿伦先反应过来,抬手就是一枪。那个女人不相信似地望向我们,随即蹲下。这时广场上突然大放光明,所有的聚光灯都照向玻璃大门。门前的空地上闪过一队队的人影,快速向商店门口冲过来。“快锁门,警察上来了。”我大声叫道。只见阿论一个箭步跃出,手枪对着躺在地下的人质们。

当我浑身绷带地躺在医院床上,手脚被镣铐铐在床架上。目光所及只有天花板上一片死白。我不说话,也不吃任何东西,医院一天三次地给我强迫灌食。没用的,你们从我嘴里掏不出什么东西的,一有机会,我就会自己了断,或者,逃出去。

但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切计划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乱套了?我头痛得要命,很多细节都回想不起来了。最后的印象是玻璃大门无声无息地摈裂,闪跃的碎片像圣诞雪花般地飘落。强光打在阿伦身上,把他死死地罩住。一阵短促的枪声过后,他的手伸向肩膀,那儿有黑色的血迹渗出。在惨白的强光照耀下,阿伦脸色转为狰狞。然后是非常慢的镜头,阿伦的脸是慢慢浮起微笑,慢慢地跃起身来,双手握枪,瞄准着躺在地下的人质,枪口一跳,然后再瞄准下一个,枪口再一跳。再下一个,枪口再一次跳动。。。。。。

穿迷彩服的警察已经登上台阶,人影幢幢,探照灯光从钢盔上反射过来,冲锋枪平端在胸前。由枪口射出的镭射线,像一群红色的苍蝇似地叮在阿伦身上。

我从隐藏的地方冲出来,举起枪来朝警察开火,我想把他们的注意力从阿伦身上引开,或者,把我们一起打死吧。

几支黑色的枪管转向我,乌兹冲锋枪声柔和动听,脚下的地板突然变得松软,我并没有感到痛,只觉得好像有人用钉书机在我的胳膊上,胸口上,肩膀上连续地钉过去,哒,哒,哒哒哒。

我的手枪脱手成弧度飞起,一股腥甜的味道呛住了我的喉头。浓厚的睡意席卷了全身。我像醉酒般地跌入无限的黑暗之中。

后记

路易警探坐在陈家的客厅里,全家人刚从葬礼上回来,一股沉重的气氛压在众人头上,马克的父母显得苍老,疲惫和虚弱,丧子之痛完全击倒了他俩。

“那么,你不能确定是谁开枪打中了马克?”陈老先生打起精神来,问坐在沙发上的警探。

“我们到现在还没录到一句口供,一个在与警察的枪战中被打死,另一个重伤。不过从弹道检验,我们可确定击中马克的子弹是从其中一支手枪发射出来的。”

陈太太在一边又开始呜咽起来。

“同一支手枪又打死了四个人质,重伤三个。”路易警探眼睛看着地下。

陈先生抹去眼角的泪花,走到太太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轻声说道:

“上帝给予的,上帝取回。我们不懂马克死亡的意义何在,但我们只能秉照他的旨意。”

范迁 改于柏克莱 200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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