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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行
李樯

A篇

从单城到长安,骑马大概需要一天半时间,但是一龙没骑马,而是骑驴去长安的。小莹来信说,豆腐坊拉磨的驴子病死了,现在只能由她和大大依靠人力推磨,鸡叫头遍就得起,等天光放亮的时候父女俩都累得东倒西歪了,也磨不了多少豆腐,生意亏损许多。看来,两个人都不如一头驴,一龙你快把你家的驴带来吧。记住,是把驴子带来,不是马。俺知道你喜欢骑马,俺也知道你很想俺,但是你不要一高兴就忘了驴子,却骑上快马跑到长安来。马是不拉磨的,马比驴子高贵,所以不干驴子的活。

一龙举着信跑到院门口的街上,从东街跑向西街,一直跑向西门楼。单城不大,一龙很快就跑到西门楼,他像猴子一样三蹦两跳就窜了上去。他爬到门楼的垛口上,只见城墙外边的一条大路蜿蜒向西,那就是通往长安的道路。一龙把信纸拢到嘴上,朝着长安的方向喊叫小莹的名字:小莹,俺来了。风很强劲,吹得旗杆上的大旗劈里啪啦地响,一龙手中的信纸也发出清脆的响声。强劲的干风钻进一龙的喉咙,噎得他几乎无法把嘴张得更大地喊叫。但一龙不在乎这些,他看见自己正骑驴飞奔在通往长安的大路上,驴蹄得得响,扬起细碎的尘土,小小的单城很快就被他甩在身后,浓缩为广袤平原上的一个小点。

护城官带着一小队士兵巡视到西门楼,看见一个男孩正站在垛口上,以为他要自杀,就赶忙让两个士兵把一龙拖下来。那个军官擤了一把鼻涕,把鼻涕甩到一龙脚下,骂咧咧地说,小鸡巴孩子,还没长成个就寻死觅活的,别摔死在这儿,免得沾了大爷一身晦气。一龙白了一眼那个护城官,一溜烟跑开了。

三月的官道两边开出嫩黄嫩红的小花,柳条儿抽出鹅黄的芽蕾,放眼望去,通往长安的官道就像一幅色彩丰富的织锦。一龙骑着驴子,不知是昨晚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好,加上现在颠簸不定的原因,还是抵达长安的迫切心情所致,一龙有些晕眩。长安对他来说是模糊的,就像前方模糊的淡绿一样模糊;但又是清晰的,仍然像模糊的淡绿一样清晰。

一龙起得相当早,天光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就起了。行囊早已打点好,毛驴也喂足了草料,他牵着毛驴走出家门的时候,天色依然黑魆魆的,街上只有两个清洁工,影影绰绰地,双臂做着极其单一的摆动扫帚的动作。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响了起来,一龙听得刺耳,就把铃铛解下来,掖进包裹。他起得太早了,城门还没开。一龙只好坐到街边的一块方石上,手里攥着缰绳,两脚轻快而急促地点击着街面的青砖,等待城门快快打开。这之间又来了几个等待出城的人,他们稀疏地散落在城门楼下不同的角落,微明的光线里一龙看不清他们的面孔。

昨天那个护城官带着一小队士兵巡视过来,看见一龙他们,大老远就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喊叫道,一群呆鸟,不知道卯时三刻才开门吗,这么急着出城,奔丧去呀。一龙听得极不顺耳,护城官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想像着自己的眼里飞出一阵乱箭,将那个狗日的射成了一只刺猬。

护城官把着腰间的盒子枪在一龙面前停下来,咦,你不是昨天那个要跳门楼的小子吗,去哪里。一龙回答说去长安,去长安探亲。护城官盯着一龙的眼睛,抹了一把络腮胡子,臭小子,俺看你是逃出去投靠叛军的吧,要是那样的话,哼哼!他说着猛地拔出盒子枪,在一龙面前晃了晃说,要是那样的话,老子第一个毙了你。一龙往后趔了一下说,俺不知道什么叛军不叛军,俺是去长安探亲的。护城官一阵冷笑,兵荒马乱的,还有鸟心思探亲,他一边说一边在一龙身上搜索着。由于没把毛驴的铃铛掖好,一龙背袋的缝隙里露出一小快金属的光泽,护城官以为是碇银子,一把抢过去,将铃铛抓了出来。一龙说那是俺毛驴的铃铛,嫌吵,就解下来了。护城官大失所望,一甩胳膊,将铃铛远远地扔了出去。铃铛大概落到了一段坡上,叮铃铃叮铃铃响了一阵,才恢复了平静。

卯时三刻,城门总算开了。一龙跨上毛驴,“得”地轻喝一声。护城官伸手拍了一下毛驴的屁股,驴子跑了起来,将一龙从门洞送上官道。

一龙有些后悔解下了毛驴的铃铛,否则现在一路伴着轻快的铃声,他也许会好受些。“得!戛!得戛唔唿”,一龙像平时赶马车那样驱赶着胯下的毛驴,他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好让自己疏远内心的不悦。一声很难听的鸟叫钻进一龙的耳朵,他抬起头,看见一只乌鸦正扑愣着翅膀,追随着他和他的毛驴。不祥之物,一龙心里叽咕着,抬头向那只鸟儿骂起来,护城官不是个东西,你也不是个东西吗,滚开哪。乌鸦照样嘎嘎叫着,不断飞到前面的树枝上停下来,等着一龙从它脚下穿过。一龙跳下毛驴,在路边捡了几个坚硬的小土块,用力向树梢上的乌鸦抛击。一个土块砸到了乌鸦停落的树枝,乌鸦惊飞了,哀绝的叫声响彻旷野。

按照小莹的说法,一龙为自己准备了三天的时间,三天的干粮,三天的烟叶,另外给小莹的大大带了一大包烟叶。一龙还听说现在外边很乱,行路很不安全,就准备了一把匕首,别在后腰的裤带上。

毛驴大概累了,放慢了速度,一龙的屁股也被颠得发麻。他一直沉浸在美好的想像中,驴子的减速和屁股发麻,比起他的心情来都不算什么。他一边颤悠颤悠地驱赶着毛驴,一边想着即将见到小莹的情景,想着她在信中说的那些话。小莹说俺都想过了,等你到长安,咱们再苦两年,就能攒够买一块宅子的钱了。到那时候俺就嫁给你,在家里给你做饭,给你生崽。俺要给你生四个娃,两个男娃,两个女娃,俺会把他们养得又白又胖,白得像大大磨出的豆腐。想到这里一龙不禁咧嘴笑了,小莹你真会说,娃养得再白,也不至于像豆腐那么白呢。一龙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小莹,亲他肉嘟嘟的小嘴,抓她胸前那两个迷死人的肉蛋蛋。

小莹是一年半前跟大大去长安做豆腐生意的。单城太小,加上这一带的人不大吃豆腐,生意萧条得很。可是除了磨豆腐,小莹的大大不会其他手艺,于是决定带上小莹去长安继续磨豆腐。长安是大地方,大地方人多,就会卖出更多的豆腐。小莹不想去长安,主要是舍不得一龙,可是大大说单城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爷儿俩会饿死的。小莹为此哭了好几夜鼻子,白天见到一龙的时候无精打彩,总是忍不住抹眼泪。一龙也很沮丧,气急败坏之余他就去找小莹的大大,质问他为什么要带小莹离开单城。小莹的大大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不离开,就只有吃屎喝尿的份啰。一龙一下子就憋住了,好像嘴里真的塞了一泡屎那样难受,好久说不出话。一龙突然蹲到地上,捂着脸哭起来,央求他放弃去长安的想法。小莹的大大也恼火了,往一龙蹲着的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你看你那副熊样,别说去长安,就是不去,俺也不会把小莹嫁给你的。一龙感到悲愤又屈辱,他嚯地从地上站起来,冲到街边正在守豆腐摊的小莹面前,抱起两板豆腐朝自己家跑去。小莹从豆腐摊后面追出来,大声喊一龙,你干什么呀。一龙吃力地扭过头说,回去告诉你大大,以后他能磨多少,俺就买多少。

第二天一早,一龙又去抢购小莹的豆腐摊,被小莹死死拦住了。小莹说你个傻瓜,那么多豆腐搬回家,当砖头盖新房子呀。一龙拧着头说都让俺吃了,昨天一整天俺家都没吃馍馍,都吃的豆腐。小莹扑哧笑了,红肿的眼泡里滚出两滴泪水。他抬起头,用握着竹片刀的胳膊抹了抹眼泪。一龙看见小莹卷起的袖口外边露出一小截粉白的胳膊,丰盈白润,经太阳一照,发出更加丰润的光泽。小莹看着一龙,似乎读懂了他的眼神,她极其平静地对一龙说,晚饭后到俺家的豆腐坊来吧,俺给你留着门。

一龙觉得口渴,就跳下毛驴,把它拴在一株扬树上。毛驴伸长脖子去啃吃地面上的小草,一龙满意地拍了拍它的脊背,便坐到路边上,解下水袋和烟袋。他喝了几口水,想卷支烟抽,想了想之后又把捏在手里的纸片搓巴搓巴扔掉了。小莹离开单城后,一龙就学会了抽烟叶,但在小莹的记忆里他是不会抽烟的。一龙记得小莹曾拒绝过一个追求她的男孩子,原因就是那个男孩抽烟。一龙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戒烟,就从毛驴鞍上取下包裹,将随身的烟袋里的烟叶倒进了给小莹大大带的一大包烟叶袋里。做完这些的一龙脸上绽出微笑,他为自己的这一决定感到满意。一龙不打算休息很长时间,他拍去屁股上的尘土,解开毛驴,噌地一下就骑了上去。

一龙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三月初二一早离开单城的,现在已经是初四了。小莹说得好好的,初四那天晚上她会准备好酒菜,准备好三双筷子等待他的到来;她还要亲手和面,擀一大碗他最爱吃的面条呢。

第四天傍晚,一龙仍然没看见长安城的影子。

听说长安的城墙非常高大雄伟,和单城的比起来,简直就是爷爷孙子的差距。一龙记不得已穿过多少村庄,多少集镇,他总是被穿过一个村子,再走上一段路,长安的城墙就会在自己眼前乍现的喜悦心情激励着,并未感到疲惫。他的脑海里充斥着长安的城墙上彩旗飘舞、城门洞开的图景,他从高大城门楼的甬道下打驴穿过,完全是一个胜利的征服者。大街上人潮如织,他扬鞭吆喝着,呔,快快让开,免得大爷的驴蹄伤人。于是行人纷纷避让,毛驴撒开四蹄,踏在长安城宽阔平整的石板路上,发出美妙的“得哒得哒”的音节。一龙畅行无阻,直奔下马陵––––那是小莹所在的街巷。小莹在信中一再提醒,让一龙从东城墙的长乐门进城,然后左拐,顺着城墙根的大路向南,一直走到南城墙根,再向右拐,向西走,经过建国门、太平门,再走上两箭地,就能看见她家的豆腐坊了。豆腐坊位于下马陵丙七号,不是甲七号,也不是丁七号,是丙七号。豆腐坊门口的左侧有一株成年桃树,树梢的高度正好和屋檐齐平。如果一龙找到那棵桃树,并看到一树灿烂的桃花,就准保能找到她了。

一龙的干粮吃完了,衣服的左臂也被树枝划破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汗衫。一龙觉得不能这样去见小莹,经过一个集镇时,就找了个裁缝铺,花两个铜板将破损的地方缝补了一下。裁缝铺的老板是个五十开外的男子,戴着老花镜,一边补衣服一边和一龙唠嗑儿。一龙说俺是从单城来的,要去长安,俺未婚妻在长安呢。裁缝翻起眼白瞟了眼一龙,他似乎没听说过单城,也不知道长安在什么地方,便小声附和说,单城,长安,要走老远的路吧。一龙大声说,不远,本来俺是要骑快马的,那样一天半就能到了,可是未婚妻叫俺带头驴子过去,好用来干活,俺就骑了驴子。你知道的,驴子没有马快,所以俺跑了四天,还没到长安。这蠢驴子,蠢点也就算了,蹄子也那么慢。一龙平时不大爱说话,这会儿却嘟嘟啦啦地说了一大串,也许是四天来没和人说过一句话憋的,也许是其他原因。

明天总该能到长安了吧。一龙自言自语,其实也是在问那个裁缝。
裁缝没吱声,只嗯啊了一声。
你知道这儿离长安还有多远吗。
裁缝仍然没吱声,只摇了一下头。
你去过长安吗。
裁缝又翻起眼白,瞟了一下一龙说,要去过,就知道有多远了。

是啊,你看我都糊涂了。一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笑有些僵硬,有些惊乱混杂在其中。沉默了一会子,一龙忍不住又问,那,那你知道长安吗。一龙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话音有些颤抖,他只迫切地想要和面前这个低头做活的人说话,讨论讨论关于长安的话题,最好是一个劲的说下去,不要有那种令人难忍的沉默。裁缝仍然嗯啊了一声,好像没听清一龙问的什么。最后一针缝好了,裁缝麻利地打结、用牙齿咬断线头,收起针线。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拎着衣服的两肩用力抖了抖,完全是职业的习惯性动作,他脸上露出对自己的手工满意的微笑。

好了,小伙子,快穿上吧。裁缝把衣服扔向发着愣的一龙。一龙接住,看了看针脚,笑着说,你的手艺真好,缝得多么整齐。

你给两个铜板吧。裁缝不冷不热地说。
你还没回答俺的问题。一龙直勾勾地看着裁缝说。
哦,那没什么好说的,两个铜板。裁缝伸出两根指头。
怎么会,怎么会没什么好说的呢,你不会告诉我,你连长安都不知道吧。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付账吧,我要关门了。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

裁缝火了,冲着一龙叫了起来,他把一龙推搡到店铺外边,气咻咻地说算了算了,俺也不要那两个子了,你快走吧。说完咣当一声就关上了门。

一龙还想再说什么,但胸腔深处的一大片惊乱瞬息将他想说的话吸了进去,吸进一片虚空之中。一龙面朝紧闭的木门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得出来。他的手有些发抖。他从衣袋里掏出两个铜板,放到裁缝店的门槛上。他的手心有些发黏,显然是出汗了。他走向街边的树桩,牵毛驴时踉跄了一下,差点儿绊倒。一龙这才发觉自己又累又饿,双腿无力。

两个月后,一龙的衣服已经破损了很多地方,但这时候他已经无心将破损的地方缝补了。这时的他看上去像个衣衫褴褛的疯子,面孔黝黑,瘦得皮包骨头。一龙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了。一龙没有别的想法,到达长安的念头像一根拴在他鼻子上的绳索,他无法回头,也产生不了回头的想法。

一早,一龙就牵着驴从客栈出来,天色晴好,空气格外清爽。经过一夜酣睡,现在一龙的身体活力四溢,劲头十足。他手搭凉棚看了看太阳,骑上驴,朝着和太阳相反的方向再次出发了。

在客栈里吃早饭时他问了店里的伙计,尽管那个伙计什么也没说,只向西方指了指,但这已给一龙增添了足够的勇气。他懒得询问长安究竟还有多远,远又怎么样,近又怎么样,不到长安他是不会罢休的。这段时间以来,每天早上打驴启程时,一龙心理上距长安的距离都是半天的行程,而且他已习惯于针对这半天的行程进行一番假设。他假设自己尚需一天时间才能真正到达长安,那又怎么样呢,不就一天吗。即使到了晚上,而不是中午才能见到小莹,尽管这样他会比自己的心理时间晚半天到小莹身边,但那又怎么样呢。这种假设为一龙增添了更多勇气,他充满信心。他已看到自己正在暮色降临时飞驴进城,看到自己坐在桌边,就着煤油灯大口吞吃小莹擀的面条的情景。到那时,一切便都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远处有个村子,还没到村口,一龙就听见村子里嘈杂哭嚷声一片,狗在叫,猪在嚎,人在哭。一只鸡惊叫着从村口的一棵大树后面飞出来,飞得老高,突然一排枪响,那只飞翔的鸡便直着头栽到地上,落在离一龙不远的路边,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一龙怔在驴背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分辨,就看见三个人从村子里冲了出来。三个人身上都带着长枪,一个没戴帽子,两个有帽子的也戴得斜里叭几的,身上的军装又脏又破,袒露着胸脯。没戴帽子的左手拎枪,右手攥着一只鸡,他最先冲到那只中枪的死鸡跟前,弯腰捡了起来,咧开大嘴一笑,奶奶的,我看你再飞呀。两个戴帽子的也跟了上来,他们的枪是背着的,两只手里却没空闲,都抓着几只鸡或鸭子。三个人同时看见了一龙,立即朝他走了过来。没戴帽子的大概是个军头,他把手里的两只鸡交给身后的一个胖子,腾出一只手,手心向下朝一龙摆了几下。一龙多少明白了,但他想掉头离开已经不可能了,他抓住腰间的匕首,但看到人家手上的枪,不禁抽了回来。他僵在驴背上,干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生硬的字,你,干什么。军头一瞪眼,老子让你下来,从现在起,你,它,他说着指了指驴子,都是老子的了,下来下来。

一龙跳下毛驴,两腿打战,极其软弱。

胖子手里抓着好几只鸡和鸭子,活着的拼命扑腾翅膀,嘎嘎喔喔地乱叫。胖子显得很烦,就把一只手里的鸡鸭放到地上,用脚踩住它们的脖子,使劲碾转。鸡鸭的颈骨碎裂时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一龙听得非常清楚。胖子用腾出的那只手抓住另一只手里两只鸡的脖子,用力一拧,两只鸡扑腾了两下,也不再动弹了。胖子拍了拍手,用脚将死了的鸡鸭踢成一小堆,脸上的横肉抖索了几下,显然是对自己这一连串漂亮动作满意的微笑。

军头恶笑着盯住一龙,他告诉一龙,他的东西全部被没收了,包括他本人。军头代表临时政府作了口头宣布,一龙被军队收编了。一龙以后将是一名士兵,跟随他们去打仗。军头指了指地上的死鸡死鸭说,别耍滑头,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一龙跪到地上,哀求军头放他走,让他去长安。他可以把一切东西都留下,把毛驴、烟叶,和简单的行囊都送给他们。一龙泪流满面,突然降临的灾难就像好几只马朝着不同方向扯拽着他的身体,他快要被撕裂了。几个人看见一龙包裹里的烟叶,欣喜若狂,军头一边贪婪地抽着卷烟一边斜睨着一龙说,哭甚鸟趣,你就是哭死,老子也不会放你走的。这时村子里走出一队端着枪的士兵,他们走在路两边,中间押着十来个垂头丧气的青壮年,显然都是被抓去充军的村民。军头指了指他们说,看到了吗,现在打仗,军队需要人手。军头朝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喊了一声,示意把一龙和那些青壮年押到一起,就像他们正在将抢来的粮食、骡马、鸡鸭分别归类,由持枪的士兵分别看管一样,一龙被归入人的行列。

一龙看着从村子里涌出的越来越多的士兵,听着牲畜、鸡鸭、父女、老人、孩子的嘶叫和哭闹声,感觉就像跌入了一个嘈杂的恶梦。一个乌黑的地洞口涌出成千上万的黑色毒虫,迅速扩散,像乌黑的毒水淹没着洞口四周的地面。一龙突然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好像那些毒虫马上就要将他吞噬了。他朝路边的麦地里跑去,青色的麦苗在脚下发出急速扑倒的声音,耳朵边呼呼生风。一龙跑得快极了,尽管脚下的麦苗拌着他的脚,松软的麦地也大大影响了他逃跑的速度,但他还是一边惊恐地尖叫着一边向麦地深处疾掠而去。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奔跑,而是在麦子的叶稍上飞呢。和所有类似的恶梦一样,一龙始终无法逃脱身后的追赶,他已经非常快了,可是他无法摆脱。

几声枪响从身后传来,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一龙不敢回头看。他的大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一只剧毒黄蜂狠狠蛰了一下,一龙一阵抽搐,猛地栽倒在麦地里。一龙以为自己的腿抽筋了,他痛恨到极点,痛恨自己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抽筋。这痛恨仅仅一闪,巨大的冲力已带着他向前打了好几个滚,尽管麦地是松软的,一龙还是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裂开了。那一瞬间一龙忽然看到了死亡,他的喉咙被死死卡住,他反倒不再恐惧了,天空一下子变得明亮,大地变得开阔。他的身体是那样轻悠,那样干净,他从地面上飘起来,向高高的天上飘去。

一龙醒来时,正躺在一辆帆布篷卡车里。车子在行使,剧烈地颠簸使一龙感到腿部又一阵钻心的疼痛。车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多人,恶臭充满车厢,一龙感到恶心,干呕了几下。他这才感到口渴,迷糊地喊了几声。一只军用水壶扔到他胸口,一龙抓过水壶,猛喝了几大口水。眼前的情景清晰起来,那个抓住他的军头正坐在他脑袋旁边,拄着枪,眼睛似看非看地盯着他。一龙腾地坐起来,大声嚷嚷,放俺走,放俺走,俺要去长安,俺要去长安呢。军头啪地扇了一龙一耳瓜子,骂咧咧地说你这小狗日的,真是不知死活。军头告诉一龙,他逃跑的时候只是腿部挨了一枪,幸好没伤到骨头。如果你的腿被打断了,也就没什么用了,他们肯定会再往你脑袋上开两枪,把你扔了喂狗去的。你小子够命大的,不过下次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下次再被抓住,你就会被作为一个逃兵。军头说着用手握成枪状,顶着一龙的脑袋,嘴里“砰”地模仿出一声枪响。

但一龙做梦都会梦见自己逃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无端地卷入战争,他痛恨军队,痛恨枪声,他只想逃跑,哪怕不是为了抵达长安。一次他跟在一群逃跑人的后面,快要穿过铁丝网时,被督战队的人撞上了。一阵枪响后,前面的人纷纷倒下,一龙连滚带爬地窜回自己的岗哨,吓得尿了裤子。他依着一株被炮弹轰掉了树帽的白桦树坐下来,大口地喘气,脑子里充满在枪击中惨嚎着死去的遇难者的影子。一龙使劲咽了口唾沫,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逃跑,意识里竟然出现一片短暂的空白,可能是惊吓得,也可能是他真的忘了逃跑的目的。他又自问以后还会不会逃跑,这回他的意识几乎没作任何犹豫,就肯定了回答了自己。

一龙记不清自己想要逃跑多少回,真正付诸行动又有多少回。他亲眼看见自己的那头毛驴被一发炮弹炸得飞上了天,他再也不可能骑着它去长安了。他有过很多机会,可那些机会又都是对他的戏弄,总是使他半途而废。他逃脱过好几次,可从这支军队逃出来,就又被那支军队抓了去;不知道哪次战役,他又成了另外一支军队的俘虏。俘虏被收编,继续打仗,再逃跑,再被抓,或者再被俘虏。一龙也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军队,一次他在火线上打仗,后面的督战队架着机枪,逼迫一龙和一队人马往前冲,谁也不能回头,谁回头就打死谁。一龙掺在队伍里,眼看着面前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他干脆倒下装死,拉过一个尸体盖在自己身上。战斗进行了两天两夜,身后一拨一拨的人冲上来,一拨一拨地倒下,他身上有时会压上三四个死人。他担心自己会被活活压死,只好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在死人堆里为自己腾出一个空位,然后躺着不动,一眼不眨地看着跟前的情景。这两天里一龙始终处于半昏迷状态,总觉得左臂木木的,没有一点知觉。他几乎干渴得要死掉了,幸好在身边的一个死人身上发现了一个水壶,水壶里还有半壶水。他在迷糊中死死抱着水壶,抱着自己的半条命。

一龙这一方的军队终于撤退了,他成了俘虏。一棵子弹穿过一龙的左肩胛骨,打断了神经,他成了半个残废。一龙再次被收编,只是不需要扛枪了,他被安排到后方,成了一个喂马的马夫。

一龙从来没把自己看成一个士兵。他脑子里没有战争,没有敌人,也没有胜利,他脑子里只有长安。在军营里他逢人就问,你是从长安来的吗。如果那个人说是,他的胳膊就会被一龙死死抓住,被追问更多的问题。你知道下马陵吗,你知道下马陵有家豆腐坊吗,豆腐坊里有个女孩叫小莹,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一龙问过的人中,不下百人是从长安来的,他们都回答说知道有条街叫下马陵,但却不知道那家豆腐坊,更不知道一个叫小莹的女孩。一龙急了,说人家骗他,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小莹呢。人家就开玩笑,说俺凭什么知道小莹呢,难道小莹是长安城里的名妓吗。第二天,那个说小莹是妓女的人就死在了战场上,不是被对方打死的,而是一龙从背后给了他一枪。当然,被问急了的人有时候也会把一龙揍一顿,直到揍得他不吱声了,再也没有力气追问了。有好几次他被人反捆上双手,嘴里被塞上一条骚臭不堪的内裤,或者一把干土,差点儿闷死。

一龙常常在战斗或者行军的间隙遥望远方的天空,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长安的方向。是不是已经无所谓了,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应该从东城墙的长乐门进城,然后左拐,顺着城墙根的大路向南,一直走到南城墙根,再向右拐,向西走,经过建国门、太平门,再走上两箭地,就到下马陵丙七号了。不是甲七号,也不是丁七号,是丙七号。一龙一直记着。

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一路线,不知念叨多少千遍,生怕忘了似的。但炮火的震荡使一龙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有时候他只能想起长安,记得自己是要去长安的,却想不起来自己去长安干什么;有时候他会想起小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小莹在哪里。他只是经常感到揪心的疼痛,有时知道疼痛的原因,有时不知道,只是痛。

伤口愈合后,一龙骑上一匹马又逃跑了。从三更半夜一直跑到天光微亮,一龙不知道跑了多远,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在一个山口他让马停下来,怔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或者说,他又一次暂时忘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逃跑的目的。许久以来,这种意识的短暂空白深深折磨着他,成了他心底最尖利最可怕的痛苦。每当这时,他嘴里便会不停叨念着几个词,长安、小莹、逃跑。一龙干脆跳下马,坐到一块石头上,艰难地思索那几个词之间的关系,小莹和逃跑有什么关系,逃跑和长安有什么关系,小莹和长安又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是不可能的,他仍然能隐隐地感觉到,那之间的关系大得很,可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一龙躺在石头上睡着了。他梦见了小莹,梦见自己拉着小莹的手在单城外的田野里散步的情景。

小莹说,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一龙说,傻妹子,老是这个样子,咱们怎么干活,怎么吃饭呀。
小莹就翻起白眼,嗔怪地说你才是个傻瓜木头疙瘩,人家的意思是,咱们俩要是永远能像现在这么开心就好了,
会的,俺保证永远让你这么开心。
你说话要算话,俺要你拉勾。
拉勾就拉勾。一龙用一根小拇指拉着小莹的小拇指,嘴里念念有词,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准掉。
一龙把小莹揽在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肩肘,两个人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白云。
白云真白。
白云当然白了,难道白云还会是黑的吗。
你总是和俺犟嘴,不理你了。
好!好!俺不犟嘴,你莫生气嘛。
就生气。

莫生莫生,一龙说着就去挠小莹的胳肢窝,小莹笑起来,快要笑出了眼泪。一龙看着小莹粉红的脸蛋问,还生吗。

小莹的脸红得更加可爱了,什么生不生的,你坏死了。

给俺生个娃呀。一龙逗笑着翻到小莹身上,两个人抱在一起,咯咯笑着,在草地上打滚。

一龙从石头上滚下来,摔醒了。梦中的情景让他想起了逃跑、长安和小莹之间的关系,他激动地从地上爬起来,高兴地对着天空大嚷大叫,俺想起来了,俺想起来了。

一龙提疆上马,拐上一条大路,向前疾奔,嘴里不停念叨着小莹的名字。他的嘴里涌出一股莫名地咸苦的味道,他咽了一下,把掺着咸苦味道的唾沫咽进肚里。他又忽然想起,那是小莹眼泪的味道。

小莹去长安前的那天晚上,一龙悄悄摸到小莹家的豆腐坊外边,门开着,小莹正坐在一只箩筐边等他。小莹扑进一龙怀里,失声痛哭。一龙替小莹擦着眼泪,擦干又流出来,就再擦。也不知道小莹有多少眼泪,用手永远擦不干,擦不尽,一龙就张开嘴巴,去吞吃小莹的泪水,并咽进肚子里。小莹的泪水在一龙嘴里留下了一种他从未尝过,而且一生也无法忘记的咸苦的味道,那味道同样淹留在一龙的喉咙里,淹留在他身体的深处。从那以后,一龙的嘴里时常弥漫起那种味道,直到他老死,直到他把那种味道带进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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