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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代
申 维

(四)

他把女儿丁小兰送到了远在乡下的舅舅家。那天,他和小米在法院门口分手时,小米把女儿交到了他手上。小米说,我把你女儿交给你,如果女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你拼命。她说拼命两上字时露出了牙齿。当时,女儿显然不能习惯父母这种荒诞的交接仪式。她不知道为什么,父母就这样分开。她无力改变什么,只能接受。

丁小兰觉得今年是很不幸的一年,所有的不幸接踵而至。先是奶奶的去世,现在父母又分开,而她还得告别她的同学和老师,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读书。老师和同学都舍不得她走,几个要好的女生还哭了。他们说了她父母一大箩的坏话,只有她什么也没说。

今天是星期日,瘦西湖公园有许多游客。他们走过公园门口时,丁小兰向公园多看了几眼。因为她知道,去乡下就看不到公园了。他就决定领女儿进一趟公园。女儿说,爸爸,你没钱,就别乱花钱。丁小兰的话让他很感动。女儿很懂事,今年上四年级,每年都是“三好生”,从没要他操过心。

他把女儿放在舅舅家读书,决定过两周再来看她,看女儿在乡下是否适应。他回到家中,家里除了他,就再也没有别人。父母的遗相挂在墙上。女儿的一张黑白照片摆在他的床头柜上。他的内心疲惫极了。

一天中午,他去附近的校场浴室洗澡,想泡一泡,放松一下。他见一个座位空着,就准备脱衣服。跑堂的拦住了他,说这个座位有人,是哲学家的。他好奇地望着跑堂,就把衣服脱在哲学家座位旁边的座上。据说古希腊的哲学家就是在澡堂里探讨哲学。

哲学家每天下午1点半准时进澡堂。他进同一家澡堂,坐同一个座,时间久了,这个座位就成了哲学家的专座。今天,哲学家稍晚一点进来。他在池子里泡了几分钟,然后坐到内池边上,用毛巾的角探入木格内,沾上烫水烫脚。哲学家生得一脸福相:宽额头,大腮帮子,一笑嘴往两边咧开。虽说有些肥胖,但身上肉雪白,看得出很注意保养。

他想,哪有这样的哲学家?他曾听北大的哲学教授说:“人不仅有生老病死的痛苦,而且还有思的痛苦,只有思想的痛苦才是最痛苦的。”哲学教授还提问:“做一头快乐的猪,还是做一个痛苦的思想者?”他觉得是否会出现“快乐的思想者和痛苦的猪”这样的情形呢?因为哲学教授也不真的知道猪是痛苦还是快乐?“子非猪,焉知猪不痛苦乎?”

他回到座位上,用毛巾把镜片上的水汽擦掉,戴上眼镜,盯着哲学家看。这时哲学家的形象比水池里的清晰了许多。他看出哲学家原来是他家的老邻居黄胖子,是穿棕绷床的。黄胖子的爷爷是穿棕绷床的好手,很出名。他爷爷过世后,这门手艺就传给了黄胖子。据说穿棕绳的手指很有力。他曾经看见黄胖子给人做弹弓,不用老虎钳,就凭手指头把铅丝扳成了弹弓。现在的人已经很少用棕床,都睡席梦思。这样,穿棕床的,箍桶的,弹棉花的,磨剪子、锵菜刀的,等等,共同加入到淘汰的行列。黄胖子有点积蓄,就买了几处房子出租。有门面房,有住宅房。他就靠房租生活。他由一个手工业劳动者变成小生产资料的私有者。

黄胖子看见他坐在旁边,就很快乐,说有人说话了。他问丁二,你不是在北京拍电影吗?怎么有空回家?他就诉说了母亲去世,离婚,送女儿下乡等等。黄胖子沉思良久,说了一句:做人难!

黄胖子说丁二看上去很苍老,头发都白了,做人应当学会保养自己。他说他的生活极有规律,赌、吃、嫖、遥皆不沾边。黄胖子每天早上5点钟起床,骑车子到瘦西湖后门口,把车子一锁,沿十里长堤跑步,跑到平山堂,跑一个来回;7点,他去“九如分座”吃早点,喝早茶;9点,在家中练毛笔字;中午来他母亲处吃午饭;下午1点半,准时进澡堂子。他只有在澡堂里才睡的香。据说黄胖子每天下午去澡堂里睡觉是躲避下午的太阳。因为下午时太阳黑子活动频繁,紫外线会促使皮肤的衰老。他随身带着一本书,从不看,书对他是一种饰品,让他与其它澡客区别开来,就像孔乙己的长衫,终不可脱去的。晚上8点,出门散步,夜12点归。他散步线路很讲究,全是扬州的小巷子。没有特殊情况,他决不上大马路。他在小巷子里会碰见许多熟人,就拖住人家说话,或者跟在别人后边看热闹。这是他一天最开心的时候,笑哈哈的。

黄胖子说校场浴室捶背的和捏脚的手艺不错,执意要请客。丁二也不推辞。俩人并排伏在座位上,由捶背师傅“噼噼叭叭”地敲背。他问黄胖子结婚了吗?黄胖子说哲学家是不结婚的,比如康德,尼采。他说,食色,性也。你不结婚不想女人吗?黄胖子说,不想就不想了,说从前有个寡妇想男人,老和尚让她夜里把铜钱扔进床肚里,然后一枚一枚地捡,这样,寡妇就不再想男人。他练毛笔字可不是想当书法家,就是为了不想女人。黄胖子还讲了个谈对象的故事:

黄胖子的同学执意要给他介绍对象。他回不过面子,就去和女的见面。那女的是个老板,40多岁,离婚的,前夫是农药厂厂长。他们见面的那天,女的长发飘飘,骑一辆大踏板,还刻意打扮了一番,穿黑色的落地长裙,里边是白裤头子,多远就能看见。那女的对黄胖子的长相很满意,宽面大耳,天庭饱满。女的唯一不满意的是他穿的鞋子。她要他穿皮鞋,别穿黄帆布的军球鞋。黄胖子总共与那女的见过三次面,都是喝咖啡。女的说她有一个饭店,忙不过来。如果他们结婚,就把饭店交给他管。女的还说他前夫怎么了得,是当今市长的红人。黄胖子就说,“世事都因忙中错,好人半从苦里来。”并问女的,这诗是谁写的?女的说不晓得。黄胖子就说是曾国藩写的。他又问女的,知道曾国藩吗?女的说不知道。黄胖子说,你连曾国藩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自豪的。黄胖子站起来就走。后来,女的跑到他同学跟前告状,说他们见过三次面,都是离的远远的。

黄胖子找对象的故事让他很开心。那俩个捶背的师傅敲得起兴,敲得节奏抑扬顿挫,高低起伏。他只觉得胸中一股郁闷之气,沿着经脉向四肢扩散,随着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黄胖子说,中国文化的精髓是儒、释、道,三位一体。佛教说四大皆空:贪、痴、嗔、颠。丁二如此痴迷于电影,犯了“贪”和“痴”的错。电影都是说男男女女的事,当然,世界如佛教所说的是色界,凡人难以解脱,但是,这种色界不过是一种虚幻吧。生活的真谛是一个“无”字。丁二所做的不过是一种自寻烦恼。

黄胖子的话让他很迷茫。他想,这么多年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不甘寂寞,不想平平谈谈地度过一生,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可是现在,寂寞而又平平谈谈的生活却成了一种奢求,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庸人自扰?

回家的路上,他心情很好,脚步轻松,可是回到家中,竟然生出一种寂寞,产生出虚无的感觉。他所做的这一切是傻瓜吗?生命倒底该怎么样度过?生命仅仅是一种生理现象?他望着墙上挂的他从前画的油画《帆》,想起莱蒙托夫那首诗。现在,他明白了,什么是“它既不是寻找幸福,也不是把幸福逃避!”这种“幸福”是澡堂子里的幸福,一种犬孺主义的人生观,而他选择了另一条人生的路。他是“而叛逆的帆呼唤着风暴,仿佛在暴风雨中才有着安祥!”

他明白我们的文化中有一种很可怕的东西,那就是从澡堂时里滋生的病菌。虚无主义和实用主义正侵蚀着我们民族的肌体,贪图安乐,享受,缺乏冒险精神和牺牲精神,乌龟哲学,犬孺主义……

学校开学后不久,他抽空去乡下看女儿。他带了几瓶扬州酱菜,捎给舅舅舅母。虽然他和女儿才分手几天,可女儿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村女孩。她和那些农村孩子一道,每天早上很早起床,走五、六里的路,去一个乡村小学念书,有时很晚才能回家。

那天恰好是星期天,他问女儿有什么要求?女儿说,想到书店去看看书。这样,他就借了辆自行车,驼着女儿,骑了30多里地,来到如东县城最大的一家新华书店。女儿呆在书店里看书。他逛了逛小县城,理了发,等他回来时,看见女儿已经站累了。她一直是站着看书的。他就给女儿找了一张小凳子,让女儿坐着看。父女俩在书店里呆到下午3点。他说,可以给女儿买一本书,结果女儿挑了一本便宜的,有彩图的《安徒生童话》。

父女俩出门找饭店吃饭。女儿说,爸爸,我买了书,你又没钱,不吃吧,我们回家再吃,外边吃饭贵。他说,饭是要吃的,我们可以吃简单些。他们找了几家饭店,后来终于找到一家满意的,吃了份饭,3元钱一份,饭尽吃,还有一汤一菜。和他们一道吃饭的是附近的拖板车的民工。民工们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知道是个读书人,就很敬畏地看他们父女。

他离开乡下时,关照丁小兰,要和农村同学搞好团结,不要想到自己是城里人,不要显得特殊。他说,如果他在北京站稳脚,就来接她。这句话让他觉得有点忧伤,因为10多年前,他离家去北京闯荡时,也是这样对家里人说的。

后来,他在扬州还呆了一些日子,和搞摄影的杨大师在一道。他离开扬州前去了一趟新生街,因为他听说城市西迁,有许多老建筑不久将要拆除。他和杨大师拿着摄相机,四处照照,生怕漏掉什么。有一回,有人看见他脱光了鞋,走在新生街的石板路上,“叭嗒叭嗒”走着,走了好几个来回。

再后来,他去了北京,还把那个从不出家门的杨大师也带去了。不久,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

作家:你好!

今寄韩国女孩子的电子信箱给你,你可以写信给她,请她从汉城把我和她的合影照片寄来。你就可以看到韩国美人了。

星期天小雨,我们在南京见了几个制片人,约好我导演一部环境电影。我和杨大师有了小酒小菜一顿,喝得大师小脸泛红。夜晚乘70元票价的火车北上,挤在民工群中,思想心中的艺术世界。到达北京的第一天下了一场雪,我和杨大师在五棵松摄影材料城转了一圈,到总政大院我的剪接工作室吃晚饭,房里没有暖气,做了一大锅大白菜招待大师。我和大师尝到北国粗饭的愉快,两人的菜饭一起共1.50元。

今天看望几位热爱电影的艺术家,住在香山脚下老北京四合院里,长着小红树的院子,白菜刷起羊肉,电影就这样聊起来,看来搞电影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寒冷的京城,很多艺术家在奋斗着,生存着,活着。杨大师这几天跟我走访了一些哥们,常常是小酒小菜一顿。杨大师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电影的对话,有点不想回扬州……(完)

2000年11月16日2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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