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厨 房
王安忆

我还记得那间厨房里的地板,这是整幢房子里最肥沃的地方。奇怪的是,应该肥沃的,房子前面,朝南的小院子却是枯瘦的。灰白的地皮,掘不到两公分,就是破砖烂瓦碎石头,它们拱着地皮,使得嶙峋不平。除了一些车前籽和狗尾巴草,它再长不出什么。昆虫呢,只有一种,瓦灰色的干瘪的西瓜虫。小院子反是这里最贫瘠的地方。而厨房,却很丰饶。地板最初一定是上过漆色的,此时全叫油腻糊住。要是几家合力用碱水刷洗过,它暂时地呈现出一种惨白,结果是,更深而彻底地吸进油腻。再刷碱水,再吸油腻,这就合了油漆的原理和工序,地板完全成了油腻的颜色,一种肥沃的灰黑,它简直要长出东西来了!它果然是长出了些东西。在墙根——假如能够挪开煤气灶、菜橱、桌子、以及瓶瓶罐罐,露出墙根,就可看见那里长着一种黑色的植物,它的名字叫作“霉”。这里的动物品种就多了,老鼠、蟑螂、壁虎、蜘蛛、蚰蜒、蚂蚁,也有西瓜虫,但这里的西瓜虫比前面院子里的要肥硕和丰润,它们湿漉漉的;有不定期来到的猫,那都是野猫,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时而来,时而走;还有人看见过一只黄鼠狼,神秘地露了一下面,就再看不见了。厨房就像一个动物园。它们彼此相尅,比如猫吃老鼠,壁虎和蜘蛛吃虫子,可这就是生物链啊!总的来说,厨房里的生态十分活跃。在某个季节,气候特别干爽,空气又十分明澈,午后三时左右,太阳从后门照进厨房,这一刻,厨房里往往没有人。烧晚饭的时候没到,小孩子又没有放学,阳光一下子将厨房照亮。地板呈现出一种油色,黄蜡蜡的,缝是油黑的,地板面上的木纹和裂隙也是油黑,上面有一只三条腿的板凳,是本木的白。厨房突然鲜丽起来,几乎是夺目的。光线稍一转移,那些爽利的线条和块面又毛出一层绒头,变得有些绰约,因而生动起来。然后,噪声起来。

我再也无从知道那个奶妈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即使在小孩子的年龄来看,她也是年轻的。她身个结实匀称,面色红润,梳一对黑亮亮的辫子,直垂到腰间。她的衣裤是一种鲜艳的毛蓝,搭襻布鞋。除了奶那个女婴,她还要搭伴着做一些杂事。我总是看见她背着门,面朝里,在砧板上切菜。无论切什么,她都会从刀下拾起一块填进嘴里,同时回身张望一眼,是以为有人看她吗?这种习惯不知源于怎么样的生活经历,也无从考起了。她所哺乳的那个女婴通常是睡在一个木头小床,四面围着栅栏的小床被她挟在胳膊底下,随身带着。下午,小孩子们都放学回家,壅塞在弄堂里的时候,她就将小床停放在后门口,自然就会有小孩子过来看她,逗她,甚至大胆地将她抱出木床,走来走去。就好像是一个换工,她借给全弄堂的小孩子一个大玩具,全弄堂的孩子则负起照护女婴的责任。免不了会有摔着女婴的,婴儿没怎么哭,那孩子先吓得哭起来。其实没有人会责备她,或是他,在多子女的年代里,孩子都是这么摔摔掼掼长起来的。

是记忆模糊了,还是事实如此,那奶妈在印象中是顸颟的。时间久远的人和事都有一种顸颟的表情,就像从旧胶片上放映出来的老电影,反映迟钝,有个时间差。那奶妈拥着女婴而坐,听凭她拱着她的乳房吸吮奶水。看不出来她对这女婴的态度,是有些亲,还是相反,憎恨她吸去了本该是她孩子的奶水。但她显然不会是有着强烈感情的女人,她只是年轻,这样的年轻,身心里总会积蓄和汹涌着一种能量,这就使她的沉默有了重力。担任这家主要家务,包括监管她的,是女婴的祖母。照理已经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年纪了,可是上面的婆婆还健在,媳妇们呢,都是现代的独立的女性,有自己的收入,所以,这祖母就一直屈抑着,也是沉默的。但这祖母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幽默感,这表现在,当人们说话,她适时发出会心的微笑。这微笑流露出的还不止是幽默,还有一种秉性,敦厚的秉性,这让她能够消受别人的智慧。她说是东家,实际要比奶妈辛苦,买菜,收拾,烧饭,洗衣,而奶妈大部分时间是坐着,哺乳怀里的女婴。等家务暂告段落,有一时的空闲,祖母也终于坐定下来,就坐在奶妈身边。她的神情,即便隔了岁月,依然是比奶妈灵敏,灵敏于各种感受,这是由阅历决定的。于是,她的身型就有了些微的轮廓,破开岁月的氤氲。而奶妈是一片空洞,这空洞将在某个时候变得深邃,以后会谈到这一点。

这一老一少,一主一仆并排坐在小凳子上,听谁说话呢?听那个帮佣的女人说话。这个女人是厨房里的精英,她只要开言,大人小孩必听无疑。从现在往那时候推溯,她其实了不到三十,至多三十,可在那个时代,却是一个成熟的年龄。她的见识呀,简直丰富得没法说,虽然一点也无从考证,可就她说话的威仪来看,没什么可说的!她的脸很清晰,在整个混沌的景象中,惟有这张脸,是以肯定的线条构勒的,也因此变得平面,而其他的印象倒是有一些立体的效果,比如奶妈,因为有影调。也因为此,她变得尖锐了。她的眼睛,有着明显的双睑,鼻子有些窄,鼻梁这里因为常常是收紧的,就有了一道竖纹,嘴唇是单薄的,因而使笔触更加锋利。她单身未婚,对于一个帮佣的人,这似乎有些过于摩登了,可是在她,这又理所当然,有哪个男人敢娶她呢!在她们的阶层里,那种传统的婚配,不外是乡下老家的男人,或者杨树浦的也是同乡人的工人,显然不适合她。那么,找一个职员,可是谁听说过职员的太太是帮佣的?于是,不结婚也罢。由于是她,完全有权力过这么一种特殊的人生。她所服侍的东家是一对没有儿女的夫妇,这就像配好了的,她也不必和小孩子交道。小孩子总是不洁的,屎啊尿啊,还有乳臭啊!就像那个奶妈,她的身上永远散发出这些气味,而这个女人,冰清玉洁。她的用物,我说是“她”的用物,而不是她东家的,都是单独分出来。碗是镶金边的,筷子镶的是银箔。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积攒起她的财物,在这拥挤、油腻,而且嘈杂的厨房里,要收藏它们,不那么容易。它们实在太精致了,而公用厨房是粗砺的,什么事没有,地板上橇起来的铁钉子都会绊你一个大跟头,就像地里的老树根。她的碗具上的金边银片,还有温润的细瓷,波光粼粼穿行在时间的黑暗隧道。

因为她,这间厨房里会有一些贵客造访,那多是隔壁门牌号码里的主妇,总是向她请教某种菜肴如何制作,某种衣物如何洗涤,甚至于,还有一个主妇,很信任地将小孩子交到她手里,请她刮痧。要知道,她其实并没有生养孩子的经验,大概惟其因此,才下得了手。只见她将小孩子翻倒,挂在膝上,这时,不易觉察地,她的身子向后仰了仰,为了避开小孩子身上汗、尿、乳、还有眼泪交织成又发了酵的酸臭味。然后,她很镇定地将一枚分币在一碗水里蘸蘸,就像刮鱼鳞一般在小孩子的背上刮去。由这些交道生出了交情,邻家主妇们就有时候并不为什么事,而是专门过来与她闲话。她们使这间厨房蓬荜生辉。

完全是与她相对而设地,厨房里另一位成员,也是帮佣的女人,质地特别柔软。你甚至会惊异,这样柔软的质地如何还能在这一片混沌中占位,似乎轮廓的每一条边线都有危险被吞噬淹没,而它却依然存在着。这说明它的韧劲,颇有弹性。这是以圆为单位而组合的占位,有些像太极,含而不露,用的是内功。她是记忆中最昏晦的一块,许多暧昧从她这里生出。她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守寡,已经度过长久的没有男人的日子,可是奇怪的是,她比那个年轻健硕,奶汁像是从熟透的浆果里迸流着的奶妈,更具有情欲的气息,这也就是暧昧所在。这柔软的质地同时还是湿润的,就有些幽微的光悄然挥洒出来,这里亮一点,那里亮一点。她在厨房所占据的位置是后窗侧边,后窗底下是一具水斗,光线就斜着照亮了她的侧面。由于窗玻璃上蒙了油垢,像结了一层乳胶般的霜,光就也是暧昧的。这一个存在于记忆中的位置最微妙了,它不像那一个精英女佣的清晰和锐利,它浑圆的形状很容易和周边环境混为一谈,于是就有了一种游动的不确定的性质,可它就是不消失。很像是水银,打散了,碎成齑粉,一旦聚拢一起,又是完整的一颗,一丁点不缺。那精英女佣是焊得很牢的一个整体,这却是由细枝末节合成,就变得很是粘腻缠绵。

方才说的,厨房里露过一回面的黄鼠狼,就是被她看见。她大惊失色,随后流下眼泪。在她们的乡俗看来,黄鼠狼是不吉祥的动物,谁看见谁就遭厄运。所以,她不让人们提起她看见黄鼠狼这件事。可偏偏有些调皮的孩子,冷不防冲她喊一声“黄鼠狼来了”,她愠怒的表情并不让人骇怕,这就是她和那一位帮佣的女人不同之处,那一位不怒而威。小孩子其实对事物的质地最了解,他们代表人类的本能,所以他们就选中这一个来欺负。小孩子并不为她吓退,继续玩着这个残酷的游戏,还扮演着黄鼠狼从她跟前蹿过,这一回喊的是“我是黄鼠狼”!结果,她笑了。她的笑,不是像那位女婴的祖母,出于幽默感和谦逊,而是好脾气,甚至是有一些轻浮的脾性,这使她的原则性受了损。她的这种质地就是好变通,因为密度不够。关于黄鼠狼的信仰就这么瓦解了。尽管她没有将她的有神论贯彻到底,可她的宿命感依然笼罩了这一间厨房。我为什么要强调这一间厨房,那是因为,在厨房的前面,还有楼上,各个居室里,过着和社会主流世界观相合的生活,就像是社会的正面。而厨房,则是在社会的边缘,甚至有一些负面的意思,这里流淌着思想的暗流。谈到宿命论,就要扯出这幢房子之外的一个女人,一个老女人,她有时候会来到我们的厨房。

我们的厨房是敞开的,任何人都可以进来,这也是和正式居室不同的地方。每一种制度,无论多么严密都会有疏漏的空隙,厨房就是这样的空隙。这老女人不晓得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她可能都不是我们弄堂里的人,而来自另一条弄堂。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摸到了我们这里,因她来到这里并不是专对着某一个人,好像她看中的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她每一次来,总是坐在一张小矮凳。这张小矮凳的榫松动了,一不小心就会夹了肉,我们就管它叫“夹屁股矮凳”。这里的物件都有名字,另一张板凳叫“阿跷”,因为只有三条腿。相反,人倒未必有名字了,小孩子往往叫“阿大”“阿二”“阿三”,这么依次排下去,奶妈就叫奶妈,保姆则是“三号阿姨”“二楼阿姨”“小花园阿姨”,以所服务的东家的居住地为标号。这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厨房里的自然观,世上万物,都是有生命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老女人坐在“夹屁股矮凳”上,身子就靠着门,这扇门就和地板一样破损和油腻,我不记得它曾经关上过,它总是推到墙上,敞开着。老女人就像瘫倒似地靠着门,身子还在继续往下滑,终于奇迹般地没有滑到地板上。她抱怨她每天夜里听到鬼叫,鬼叫扰得她一夜无眠。这话说得无比森然,忌讳黄鼠狼的女人同样忌讳这老女人,每一回她离去,都要在她身后吐唾沫,说她带来了死气——这就对了,我为什么怀疑她来自另一条弄堂,那就是她携带的气息不是我们弄堂的气息,别看我们的厨房有着阴晦的气氛,可这是朗朗乾坤里的阴晦,就像光投下来的同时也投下了影子。虽然如此忌讳老女人,但当老女人再度来到时,厨房的门还是向她敞开,那宿命的女人依然是听众之一,她照例不能将原则贯彻到底。

老女人来到的时候,最兴奋的是小孩子。我们挤作一团,听她描绘鬼叫。女人们想将我们驱赶出去,因为小孩子耳朵干净,最听不得这种事情。可是,她们赶不走我们,我们坚决不被赶走。赶不走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都怕走过老女人身边,而她就坐在门口。我们爱听她的鬼话,却惧怕走近她,在我们看来,她和那打扰她的鬼,就是一家人。倘若我们没听懂她的话,她的口音很古怪,又总是连哭带诉,我们向大人们要求证实,鬼叫究竟是如何叫法,那么,所有的人,勿管有神论无神论全都变了脸,斥道:谁听见鬼叫了?谁听见鬼叫谁就要死!老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来了,可是,也没有她的死讯传来。对于这个人,厨房的全体人员都噤声不提,她就此退出了厨房的社交圈。

这些阴惨的色彩,并没有使厨房变得恐怖,相反,它在某一方面,更加强了凝聚力。因为神秘、未可知、惊惧而越团越紧,身体挤着身体,由此产生出一股子相濡以沫的气氛,增添了这里的温湿度。这种温湿度特别适合小的物种,一些渺小的情感也在这里滋生滋长着。比如说,受委屈的小孩子通常是在这里哭泣。与兄弟口角;受了母亲的责打;或是弄堂里遭到欺压,弄堂是个强食弱肉的社会;再有,同学间的诬陷和背叛,等等,诸如此类的冤情,翻是翻不过来了,总要有个地方诉说吧!那么,就到这里来!这里的人阅历都很深,而且是在最底层,用她们的眼睛看,那么点芝麻绿豆,算得上什么呢?哭一会儿,再重整旗鼓,回到弄堂,学校,抑或同胞兄弟的社会里,人生总是要面对的。吃偏食和私食也是在这里,多子女的家庭,爱是有偏颇的,要是在主仆之间,这却是类似私情一般了。人总是有偏疼的一个,那么就叫到厨房来,从碗橱的角落里,拿出私藏下的半只咸蛋,两片夹心肉,一个鸡腿,或者面糊里调了白糖,用肥肉膘开一只油锅,煎一张甜饼。此时此刻,声音和动作都是细小而且轻悄的,蹑着手脚,以防被家中其他孩子看见。在这机密的气氛里,生出贴己之心。一大一小,一个坐,一个立,也不说什么,偶尔对一下眼睛,便有无限的柔情交流。小孩子不被首肯的宾客也是在这里接待,这里纲纪松懈,小孩子倒有了人权。他们谈一些玻璃弹子或者香烟刮片的交易;磋商玩意儿的技艺;搬弄口舌——上海弄堂里的流言实在是从嫩到熟,从熟到衰,收割后的老茬子地里再播下种,这时节,还是些流言的芽儿呢!他们挤在这里,也不怕炒锅里溅出来的油花烫了,水斗底下的积水湿了鞋,女人们则将他们驱来赶去。就像动物趋光趋热的本能,暮色降临,他们还不想分手,弄堂里暗沉沉的,他们便奔这里来了。 这一盏蒙了灰和油腻的电灯,投下的光,简直就是人间的暖意,藏污纳垢,却结结实实。这些小萝卜头。小小的,薄薄的,几乎透得光,就像皮影戏里驴皮做的人儿,交互错踪,一会儿叠起,一会儿散开。

(一)(二)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