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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 房
王安忆

有多少小孩子从这里流淌过去,留下凸凸凹凹的印记,然后又弥合起来。这些小巧玲珑的凹痕,以及迅速的弥合,使空间呈现出活跃变化的形态。他们的小身子和小悲欢,虽然是小小的体积,份量又轻,可是具有穿透力,或者说渗透力,从漫漫时光滴漏进来,给记忆镀上亮闪闪的斑点。他们的正史都记录在前面的和爸爸妈妈共处的居室里,还有弄口的小学校,在这背阴的脱离了社会辖制的厨房里,写下的是野史,逸闻轶事,不上台面,可是谁知道呢?也许这也是重要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怪力乱神的鬼话,那些伤心的泪水,鬼鬼祟祟吃到嘴里的偏食,也是一种知识呢,填补着正统教育的盲区。每一个时代里的正统都有着它的狭隘性,需要一些旁门左道开拓视野。

从这里走过的孩子形形色色,来自社会各阶层。有一些穿着体面,肤如凝脂,根本和这厨房的环境不合契,可他们也来到这里。另一个极端是,破衣烂衫,面露菜瓜色,眼睛躲避着灶上锅里的吃食,是为抗拒诱惑,和这厨房也不大合契。他们带来了平等的色彩,使这厨房变成大同世界。事实上,厨房是一个中等社会,它的生活水准是温饱略有剩余。小孩子没什么绝色的,但总归平头整脸;衣着平庸,尚可算得上整齐;吃的呢,绝不会饿着,只是有些馋;家里有些规矩,却还不至于完全丧失自由。他们,就是厨房的小主人。

那个宁波籍的小男孩子,他的橄榄型的头颅,时常拓开着记忆的空间,出自老练的手笔,凌空一划,再一收。这种头型是经过多少千年的进化,就像是一种美丽的陶罐,记录了人类文明的历史。他是一个有历史感的小男孩子,他的头型,口音,还有衣服上时常散发出的某一种食物的气味,都透露出悠久的遗传。他有着非凡的急智,他机敏的呀,不像人,而像一种动物,不同的是,这机敏于他是表现在语言上,这就是文明了。他能够立刻抓住对方说话里的漏洞,作出反应,称得上“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他的洞察,然后被他的语言剥开伪装——假如说小孩子也有伪装的话。像他这样,乳臭未干,并没经什么世事,只能用天赋来解释,而天赋其实是历史的积淀。他的手,那纤长的十指,也是文明进化的果实,制作起游戏的工具,简直就是天工开物,弹弓,弹丸,三角和四角的刮片,蝈蝈笼,铁环,俗称“贱骨头”的陀螺。这双手对小动物的爱抚也很温柔,我说的小动物就是厨房地板缝里的那些居民,虫子啊什么的,还有来去不定的野猫。他的手在野猫的胸脯上轻轻挠一挠,对生灵很有经验的样子。和他的温柔成为匹对的是他有同等程度的残酷,他生生把一条蚯蚓掐成两段,放在手掌心上看它们各自扭动,变成两条蚯蚓。西瓜虫也是生生地掰开来,看它小小的白肚腹里有什么。这温柔和残酷也来自原始遗传,都可追溯到上古,物种之间有着另一种强弱优劣的排序,经过漫长的演变,一种胜出的生物与一种败出的生物又一次邂逅,彼此认不得对方,又觉似曾相识。这是小孩子中的历史动物,还有一类完全没有历史的产物,那就是我。

回望过去,我几乎看不见自己的面目,这就是没有来历的人的浅近的性质,还没有脱离主观性,成为客观的存在。不像那男孩,他的存在不可质疑,一下子契进记忆之中,拔也拔不出来。我的印记是游离的,一会儿浮现出来,一会儿泯灭在混沌里。我还来不及在凿开时间隧道,于是就无法在空间里伫留,这就是时间和空间相互的依附作用。具体到现场,我好像是被那历史男孩一口一口吞噬的,他无情地讥诮我的口音,这是一种没有乡音的口音。我从小说普通话,一种基于北方语系,然后由政治生活再造,为适合传播删节与简化韵和声的语言。为了学习上海话,我又损失了普通话的标准,屡次在上海话那个短促的入声上绊倒,终于生出口吃的毛病。然后我又在厨房这个五方杂居的地方吸纳各地乡音,帮佣女人的扬州话,无锡话,奶妈的不知什么地方的话,甚至包括那男孩的宁波话,我吸纳的都是各路乡音的糟粕,因为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好话,什么是孬话。不纯良的语言,就成了我这个新移民的羞耻的徽记。作为一个小孩子,我最大的缺陷是玩不来弄堂游戏,造房子,跳皮筋,捉人,“老狼老狼几点了”……全是以优胜劣汰的方式进行,我一上来就出局,只得站在一边看,然后回到厨房呆着。所以,厨房里也染了小孩子我的寂寞,还有屈辱。这屈辱也是他,历史男孩给予的,他取笑我的挫折,我的挫折作了他的笑料。我的悲伤,滴水穿岩一般从时光里渗漏过来,转眼间消除了痕迹。没有历史的拖尾,它转瞬即逝。我只得依靠一种媒介,文字,来辅助它留下印记,让主观变成客观。

在历史男孩和我中间,还有一个过渡性的人物,我称之为近代女孩。她的形态比我们俩都光鲜,这就是这城市的近代色彩。她不像男孩那么枝蔓繁多,牵丝攀藤,也不像我,单薄,孱弱,而且形状不定,一切有待塑造,她线条流利,表面光洁,附着一些织物,犹如蝉翼,从她轮廓周边派生出来。她比我和男孩更物质化,这些物质性的因素帮助撑开了空间,使她获得可观的占位。于是,她的人,包括肉身,都有了另一种工业化材质的质地,哪一种材质?珐琅瓷,发出人工的光泽。是记忆上的一片螺钿,打磨得光滑透亮。她也是游戏高手,她的游戏是另一路的,不像历史男孩那么具有草根气,而是带了都会的声色,所以叫她近代女孩嘛!比如,挑十字绣,在一块网格细麻纱上,穿了花线的针在每四个一组的格子里对挑一个十字,一个十字又一个十字组成图案。她煞有介事地一针一针挑着,就像一个淑女,一个住在租界上,因为身处异族人中缺少婚姻机会,贻误了青春的外国淑女。她的玩意儿也带着工业革命的空气,比如双股的牛皮筋上,穿着一列机制线团的木头线轴,可以增添牛皮筋的弹性,随着双脚的舞蹈上下翻飞。再则,她会唱“小弟弟小妹妹让开点,敲碎了玻璃老价钿”……幸好有了她,我和男孩才不至于出现断裂,而是有了衔接。我们三个人,接成了历史的链条,就像小女孩子用树叶的茎给自己做的项链——我们将一片树叶,捋得只剩下一条茎,然后万般小心地折成一小段,一小段,段和段之间由拉出的细丝串着,如同蛛丝,在空中摇曳,一不小心就断了。这就是我们身上的历史痕迹。

在我们三个之外,自然还有许多其他的小孩,也穿行在厨房里,可是由于缺少主要事迹,多少是模糊了,成为记忆的碎屑,弥漫在空气里,改变着光影和色彩。所以,他们的存在也是必要的。其实他们也并不是那么没性格,只是被我们这三个遮蔽了。他们不像我们三个那么有涵意,这涵意在当时不觉得,走过了漫长的时间,渐渐地凸现起来,这是记忆的选择。当然不那么公平,可是就像常言道: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记忆也是,谁的记忆谁有发言权,谁让是我来记忆这一切呢?那些沙粒似的小孩子,他们的形状只得湮灭在大人物的阴影之下了。可他们还是摇曳着气流,在某种程度上,修改与描画着他人记忆的图景。

而我必须要说一说那两个小孩子,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他们是某一家的小客人,时常前来造访,而我们彼此都没有留心对方。当时间进行到某一个点上,也就是通常说的契机的意思,我们和他们忽然地彼此注意。是一个寒假,天气阴冷,已经不适合做弄堂里的游戏,我们都蜷缩在厨房里。朝北的厨房,又潮湿,谈不上有多少暖和,可是认识新朋友使彼此激动,亲密的感情一分钟一分钟地递进着。转眼过了中午,主人家留了饭,又过了下午,主人家也留了饭,夜晚降临,主人家继而留了宿。第二天,众人又在厨房聚首。只有公用厨房,我们这些来自各个家庭的小孩子才可以聚会。来自另外的街区,另外的学校,以及另外的不为我们熟悉的生活里的孩子,他们,严格地说,只是他们中的一个,那个姐姐,她身上异样的气质,强烈地吸引了我们。我们眼界很窄,没什么见识,他们,或者说是她,是我们从未接触过的一种类型。

我应该把她放在哪一个历史阶段上呢?上古,近代,或者如我,来不及创造历史。好像都不对,都不适合她,她兀自立于历史之外。也许,原因只是,她不属于我所认识的历史,而是来自另一个历史。每一个街区,每一种生活,甚至每一种房子的结构里,都有着自己的完整的历史,每一种历史的体现都不相同,各有各的生动性。她也是有光泽的,但不是珐琅瓷,而是真正的贝类。真正的贝类在于它其实不像人工打磨的那么有亮度,也不够鲜丽,而是有一些暗。但组织密度更高,于是有了深度和厚度。她就是这么样散发着幽暗的光,这光仿佛来自一个活跃的源头,使她有一种流动的性质。她就像舟筏,被记忆载着,穿越时光而来。

她习惯用一块头巾裹着头,头巾沿了发际向两边去,在下颌交叉,再绕到颈后,打一个结实的活结。透过围巾的形状,可看出她纤巧的头颅,头颅上梳得很光的头发和编得很紧的发辫。她就这样裹着头巾,手插在棉袄口袋里。她的裹在红格子棉袄里的身子,骨骼匀称。她直直地站在我们中间,与我们说话。她的脸色和身姿,一点没有寒冷的样子,不像她的弟弟,嘴唇青白,瑟缩在煤气灶旁边。倘若煤气灶上正好在烧煮东西,他就将手伸过去取暖,很快又被燎着,赶紧缩一下。这是一个孱弱的男孩,她却很健康,不仅她不感到冷,而且令别人也热烘烘的。这是一种格外结实的体质,内分泌平衡。我们热情地看着她,怀着欣赏和羡慕,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而且很奇怪的,我们女孩比他们男孩更受她的吸引,在这个年龄阶段,女性气质更为同性所敏感,男孩还没有开蒙呢!

一天过去了,我们还不想放她走,又过了一天,下一天,依然没走。显然她在我们中间也如鱼得水,脸色越来越红润,神气越来越飞扬。在此同时,她的弟弟却日益萎缩,苍白和虚弱。他就像一个雪人,在炉火边上消融下去,他的人都小了一圈。主人家终于发出逐客令,女孩子只当耳旁风,她的镇定也是少见的。就在此时,寒流来临,风在弄堂里激荡,暴冷使我们更加兴奋,好像有什么不平凡的事情要发生了,连她弟弟的眼睑下面也生出红晕,渐渐蔓延了整个脸颊。最后,事情的结束是,姐弟俩的父母来到,将他们带走了。此时,弟弟已在高热中,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病了,却没有人发觉,注意力都在姐姐身上。在魅力四射的姐姐的阴影下生活,他必须要有隐忍的性格。谁知道呢,在他弱小的身体里,正进行着一场什么样的抵抗。他几乎要消失了踪迹,他无声无息地,没有一点响动,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就算完全地退出记忆。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他死了,不是在这一场病中,也不是在他身历的无数病中,这一个多病的孩子,很平静地死于无病无灾之中。儿童猝死至今还是一个谜,没有谜底。他的死,在人们的记忆中砸开一个窟窿,边缘迸裂,犹如金石相撞。

这是小孩子里的死者,大人呢?你们不会猜到,大人中的死者是那个最年轻结实的奶妈。顸颟的她,就这样夯进记忆,形成一个凹坑。这就是死亡的永恒性,死者就此停滞在时光中,占领了空间。要是依那帮佣的女人的宿命论来说,厨房这地方不干净,出现过黄鼠狼,还有老女人来抱怨鬼叫扰了她睡眠。然而,这又说明厨房是有渊源的地方。有渊源的地方,总是生生息息,于是,万象生罗。所以,我说它肥沃,那油腻泡软了的地板,什么长不出来!

有几次,房管所木工来修地板,他们拆去腐朽的木板,钻进地板下面,敲打修理龙骨。里面黑沉沉的,堆积着漏进地板缝的陈年旧物,筷子,勺子,发卡,顶针,肥皂头,白菜头,肉骨头,这就是厨房的地质层。再后来,连龙骨也朽烂了,房管所彻底拆除地板,推来碎石,铺上了水泥。厨房里的木质的膏腴的霉气味换上了水泥的凉森气,别小看气味了,气味改变了这间厨房的属性,它不再是柔软的肉感的属性,而是冷和硬。这就像是一种蜕,从此,小孩子都长大。大人呢,趋向老,然后,是死亡,不是那样不期然的夭折,而是寿终正寝。

2007年5月18日 上海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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