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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旧事
彭 栋



晋中平遥一带地薄人稠,百余年来尤以商人频出为胜,那富可敌国的钱庄掌柜、票号东家自不必说,单是一般的富户,在城中也以百十计。人们以经商为传统,大小买卖都做得,久而久之,连乡村也浸润了这样的风气,临近年关,那黄土道上结伴而归的多是些奔波在外的买卖人。

眼下是四七年的岁首,旧历年的年根处。王家坪村前一条蜿蜒的山道上,财主侯俊才家的长工王布应牵着一头黑骡子志得意满地往家赶。天阴着,仿佛要落雪,因是除夕,那山道上寂寥无声。村子静卧在峦顶处,依依炊烟漫过树梢,临近村口,连鸡叫声都听得愈发真切起来。离家近半年,布应一时竟有些情怯。

此番跑了一趟宁夏,事情说来有些出人意料,去年秋后本打算走一回沁源,挑了些核桃和红枣,褡裢里装了婆姨做的手工活。沁源是山区,那边交通不便、地脊人疲,女人们炕头的活计也就不似盆地这边的人细致了。褡裢里一沓小孩子的布盔、花团锦簇的老虎鞋,丝线绣的鸳鸯戏水鞋垫,刚翻过县界便卖了个空。寻了个煤窑,在矿上驮了几日炭,布应本打算回了,那矿主见他好苦力,人又实诚,便派了个差给他。

是当地一个富户,跑买卖客死在银川,寄埋了,儿女们想把父亲的尸骨运回来,在乡里四处找寻合用的车把式。布应本是个不辞劳苦的人,又会赶车,当下便应了。此后风里雨里,白天黑夜地赶路,到了腊月底,终于连人带棺送了回来。

那黑骡子缎子般的皮肤,嚼口也好,布应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这牲口是他跑宁夏的脚钱,雇主还送了他几匹布,“过年了,给婆姨孩子缝两件新衣服穿。”那人说完便扑通跪在地上,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这一番辛苦再怎么也值了。

上得坡来,就算进了村,又沿着红石阶爬了一程,进得家门,婆姨女儿俱各欢喜,卸了牲口挑子,布应交待了一番出行梗概,女人不住地垂泪,“打今起别往外跑了,兵荒马乱的,我和闺女在家担惊受怕死,这年月,有口吃的饿不死咱仨就行。”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挂着抑制不住的喜色,从挑子里翻出一包一包的年货,装了两碗柿饼、花生并一斤羊肉,拽个竹篮盛了,秋云打发女儿小英道:“给窑坡下你叔家送去。”

布应兄妹三个,父母两年前相继病亡了,兄弟布良不是亲生,从南边胭脂沟里捡来的一个孩子,打小便仁义,性子却刚烈的很,早先日本人在各村征伕,布良提口柴刀偷袭过一名日本兵,如果不是惦记着妹妹翠莲,此人险些就投了八路。到如今,一家三口守着两孔破窑住着,日子过得毫无长进。

布应心疼弟弟,平日里但凡有些宽馀,总设法接济布良,当下见女人也这般行事,心里倍觉宽慰,秋云又从褡裢里抽出一匹粗洋布塞进竹篮,吩咐女儿道:“赶年是赶不上了,告诉你婶,过几日染了,正月里也让大人孩子见见新。”

小英提着竹篮蹦蹦跳跳地跑出院子,屋外琐琐屑屑地落了一层细雪,不知不觉间,远山处已是一片苍茫。布应捏了烟管走出房门,放眼四周,但见那错落有致的窑院门前都贴了猩红的对联,于飞雪中煞是醒目,远远地,村南边响起一阵凌乱的鞭炮声,那道堡是本村富户们聚居处,过年的气象远非北边这些贫寒人家可比。布应忽而想起妹妹翠莲,给本村的大财主王世温填房已两年多,近来的光景也不知过得咋样?

掌灯时分,雪下大了,山村内外模糊一片,桔黄的灯光从农户们窗子里飘出来,透着一股难得的祥和与温馨。饺子出锅按例要先祭祖,三十夜里粮多粮缺总是要吃一顿净白面的,过了初一就以杂面饺子为主了。布应捻了柱香,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饺子供在父母牌位前,神三鬼四,趴在地上拜了四拜,布良突然拎着个竹篮进了门。

“哥,咋年尽处才回?”拍了拍身上的雪,布良问道。

“回屋炕上唠,有沁源家给的烧酒。”见了弟弟,布应一时觉得亲切。两人挑帘进屋,盘腿上炕坐定。酒已烫好,抿了几杯,布应将出行经过简略复述了一遍,至紧要处,唏嘘不已,听得土炕下婆姨又是一番涕泪涟涟。

“哥,穷日子快到头了,后山上九团往各村派了工作队,要闹土改哩!”

“反奸清算的事,沿路也听说了一些,怕还不到分田的地步吧?”

“方圆几十里都嚷成一片了,咱村的财主们但凡在城里有些挨靠的,都拔腿跑了,阎锡山的十九路军暂时还驻在那边,我看,早晚也被八路军给收拾了。”布良说着从竹篮里拎出一方卤猪头来,“世温家送的,年前紧着要给长工们发份例,狗日的想收买人心哩。”

有关土改的风言,沿途确也有所耳闻,其时返家心切,并未太多留意。布应行事一向谨慎,如今时局末稳,免不了想规劝弟弟几句,忽而又念及妹妹翠莲,便又问道:“咱妹子在那边可好?”

“要生养了,瞅架势是六月里的孩子。”婆姨在炕下搭话道。

布良于是不再言语,捏着锡壶一杯接一杯地呷酒,气氛突然有些沉闷,衬着昏黄的油灯,人人脸上都带出几分尴尬来。

往昔的岁月是含了几许辛酸的,在布良眼里,穷大约还不算是一种苦,王家坪百十来户,阔绰的能有几家,只有妹妹翠莲,在他心中举足轻重。兄妹俩年龄相仿,打小便能合得来,及至成年,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布良更确信翠莲即是自己的天意,俩人出入相随、形影不离,情投意合地插不进一丝风去。到后来,这样一层关系也渐渐得到了家人的默许,似乎已是铁板一块。

然而好梦不长,那一年春,本村大户王世温的老婆死了,媒人一张巧嘴说得两位老人动了攀附之心,大哥布应在旁怎样规劝也不行,几包烟膏子就把这两个涎唾涟涟的老人收买了。翠莲出门那日,脸阴得让人揪心,布应生怕她会有什么不测。而满眼忧伤的布良,则蹲在窑顶向南眺望了一整夜,连死的心都有了。

“哥,我心里难活啊!”布良掫尽了壶中酒,隐忍的悲情从眼里流出来,竟有些哽咽,“都两年了,在世温家做活就为的每天能瞧见她,这一阵见她怀了人家的孩子,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心里真受不了。”

“自家也有婆姨孩子,咋过不是一个日头顶到西?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往牛角尖里钻,让你嫂子笑话。”布应责怨地瞄一眼弟弟,暗暗地为他忧虑。

此时屋外的雪渐渐停了,零星的爆竹在半空中炸裂,惊起几声懒洋洋的狗吠。窑院对面的山坡上绿光闪烁,是狼的影子,那凄厉的长啸有些不合时宜,听起来总有些难言的悲苦。

兄弟俩随后岔开话头,又叙了些村中旧事,至风住人寂,方才作罢。布应送弟弟出门,恐他酒醉领不住身子,一直跟到了坡下。

“哥,回吧,我没喝多。”

“有些话,当着你嫂子的面不便多说,翠莲那边,别再惦记了,咱爹咱妈留的那两孔旧窑,赶开春我给你拾掇拾掇,消消停停过日子。命里不归自己的,再争也没用。”

“哥,翠莲命苦,嫁一个半截子老汉,能好受得了?”

“人家过得比你强,别瞎揣摸。”

“这日子我过得没心思,家里的那个,羊角疯说来就来,脸上磕的左一块疤右一块疤,孩子瞧见她娘犯病,吓得直哭,我一个五尺高的男人,心里五味颠倒的。”

布应不再作声,喉头象被噎住了似的,布良低叹一声,飞快地抹一把脸,转身进了院子。酸枣圪针扎的篱笆墙里,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亮。“哥,回吧。”布良冲他摆摆手,随后门吱呀一声,偌大的雪地里便空泛泛地只留下布应一个人。

夜愈发地静了,恍如一方池水。稀稀拉拉的农户院里,偶尔亮起一盏油灯,是小儿在夜啼。布应踅身上了坡,望一眼身前的村子,在雪光映照下煞是清晰,而远山处,薄雾弥漫,抬头依旧苍茫一片。



毕竟宅地是最能区分贵贱的,王家坪南边地势平整,集中了本村的十余家富户,北边则是缓坡,穷苦人家大多散居于此。南北隔着一道沟,沟底沟腰也有十几孔土窑,则多为生计潦倒的破落户。

初一初二天一直阴着,到了初三,终于放晴。午后,女儿小英嚷着要去看姑姑,布应拗不过,心想一并也给东家侯俊才把年拜了,于是整好衣装,携着女儿出了门。

石阶下一条窄巷,笔直通往南堡,南堡有堡门,早先一入夜那堡门便合上了,将南北两个世界隔开。自从日本人进驻王家坪之后便把堡门拆了,如今那券拱一直洞开着,两旁的石狮子看起来有形无力,威武之势已不复从前。

堡门下的方石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衣裳褴褛,合着眼睛在太阳底下打盹,布应走近端详了半日,才认出是住在沟底的金狗父子俩。

“金狗,大冷的天蹴在外头做甚?”布应捅了捅他。

那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展了展身子,干吧吧的嘴里挤出两个不成体统的字:“饿啊!”

“窑里没粮了?”

这边一个劲地点头。

沉吟片刻,布应一把拉他起来,“走,到我屋里,大过年的,好歹也填个饱。”

父子俩顺从地跟了布应,果然是两副空身子,脚步都有些打晃。小英在旁不满地咕噜着嘴,却也不敢违抗,父亲诸如此类的行止在她记忆中已不算新鲜。

“你家婆姨咋不见,冷窑里能呆得住?”路上,布应问道,“要不,沟沿上唤一声,一块进家坐吧?”

“布应哥,快别。”金狗一伸手拦了,“屋里再没裤子穿,孩他妈出不得门。”

俩人于是无话,心底都涌出些别样的滋味。论常理,王家坪穷人居多,缺吃短穿的也不在少数,可大正月里吊起口晒太阳的却难得一见。这金狗原是个不谙生计的,平日里多少有些好吃懒坐,村里人瞧不起,路上见了都爱搭不理的。

“往后也学得勤快点,能上手的活计多做些,婆姨孩子一大家,跟了你也别白跟一场。”到得家中,热了剩饭,那父子俩风卷残云般吃了,布应递了一袋烟给金狗道。

“布应哥,”金狗连打了几声饱嗝,“熬过正月咱就有法子了,八路军要闹土改,分财主们的物产哩!”

“咋改还说不定?阎锡山的勾子军踞在城里,八路军也有忌惮。”

金狗于是不再做声,心里仿佛在回味,烟抽得“嘶啦嘶啦”响。布应从瓮里舀了几升杂面,又吩咐秋云翻了几件旧衣裳出来,一并交给金狗道:“拿回家给你媳妇,往后按我的吩咐做,想法活出个人样来,咱家里也不是常年都有余粮的。”

那金狗千恩万谢地走了,院子里留下一串脏兮兮的脚印,秋云收拾了碗筷,没好气地怨道:“闲得发疯,招惹这路懒人到家里做甚?”布应无话讲,心里却对婆姨适才的做法深为赞许,不由得意地干笑了两声。

晋中一带民居多有豪奢的,富人家的宅第又颇讲究风水。南堡王世温的宅院建在村子的制高点上,门前砌着两尺多高的台阶。头进院是仓房,堆放着粮食、柴炭等物,有时还兼着长工和下人们的居处,穿过阴暗的过道,二进院又明显比头进院高一些,取“步步登高”之意。正房及垂花门楼以外,左右厢房的屋顶多为单坡式,隐含“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寓意。

正房的中厅里这一日宾朋满座,按常例,每年正月初三世温都要邀一帮亲朋在家小聚,其后你来我往,宴席一直能排到元霄节前后,这半个正月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晃过,浑沌而又丰足,真正是一年当中最快意的时候。

然而今年却冷清了许多,宾客人数比往常少了整整两个席面,本村的几家富户有躲到城里的,有不知去向的,外村的则一个都没来。世温等人心不在焉地夹了几筷子菜,便纷纷燃起了烟袋。

“上党那边,听说把财主们吊起来打,穷人们分了地不说,还闹着分产,取个名叫‘挖浮财’。”席间有人胆颤心惊地说。

“打日本那辰子,咱可是给八路军支过前的,钱粮没少出。”有人搭话,语气中分明含了些怨忿,是本村的侯俊才。

世温默不作声地吧嗒着烟袋,对于眼前事,他并不深以为然。八路军反的是汉奸恶霸,这两样,哪个罪名都加不到自己头上,村里年年推善举,修墙补路、兴学布施之类,他无一例外地都摊了大份。论名望,环边邻村有口碑,远非那些蝇蝇苟苟的小财主们可比,当初日本人在时,对他尚有所顾忌,不愿伤及,如今自家人的天下,八路军能不念旧好么?

然而隐隐地,也有一丝忧虑萦绕于胸。毕竟富居一方,日常行止难免带出些霸气来,譬如娶北堡王家的黄花大闺女填了房;儿子子豪疏于管教,偷贩过几回洋烟膏子;四二年他违过抗日军政府的命,将妇救主任石英媳妇痛斥过一顿,其时八路军向各村摊派军鞋,自己家里内人新亡,这粗笨活计岂能派到他的头上?凡此种种,看起来可大可小,实质上又都不值一番细究。世温沉思良久,终于觉得自己平日里并无能拎得起的恶行,而王家坪的村民们也非刁蛮之徒,至于分地分产,大不了匀出去一些,又有甚难?那些弃井离乡的财主们,耳根子软,草木皆兵,他心里已有几分瞧不起他们。

桌边的人在一番激越地聒躁之后也终于静了下来,屋外明丽的光线透过窗棂,散落在每个人脸上,那如临大敌的样子,竟有些凄惶。世温磕灭了烟袋锅,知道这一屋的目光都集聚在自己身上,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论理,咱村不过王、候两个大姓,往远了说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家跟哪家不沾亲带故些,我就不信谁肯把谁整死?”他忽然有些激动,“至于算账分田,咱地契握着,那白纸黑字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到了哪朝哪代都得承认。八路军讲理,我看未必是跟咱这些人过不去,人家反的是汉奸恶霸,腚沟里没屎犯不着心急火燎的。”

人们不再言声,各自暗暗地回味。世温吩咐厨下撤了席,上了一排砖茶水。厅堂外的院子里,使唤老妈子偷偷捡了两块肉火烧掖进口袋,世温瞧见,鄙夷地剜了一眼,“穷相。”他心里暗暗地骂道。

于是席散了,南堡的东家们心事重重地走出院子,个个肃绷着脸。王世温将宾客送至大门口,忽见布应领着女儿走到自家门前。

“过年好。”布应冲眼前的人一一拱手行礼,至世温身前,也如是拜了,往常他称他东家,自从妹子嫁到这边,便难为起来,只得白讲话了。

随后进了院子,两人又寒喧了几句,世温将布应让进中厅,那小英却一个劲地嚷着要见姑姑。里屋翠莲唤了一声,父女俩便掀帘进了,世温欲随又止,心想这兄妹俩久不照面,难免会有些私话,于是强打个哈欠,回西内屋歇了。

东内屋里一排土炕,铺着簇新的红线毯,炕边立着一支被阁柜,黑漆嵌蚌、栩栩如生。唠了些家常话,翠莲从二屉柜里摸出两只桔子递给小英,孩子见了这稀罕物,喜得合不拢嘴,蹦蹦跳跳地拿到大门外炫耀去了。

“妹子,外头风言要算财主们的账,你屋里当家的有甚动静没有?”布应小心翼翼地问道。

“方才还议论这事。”翠莲茫然道,“我看世温他心里有数,也不甚慌,咱村的有钱人倒有吓跑了的。”

“三十夜里听你二哥讲,八路军的工作队一出正月就要下驻各村了,我反复思量,怕你到时受牵累。”

“哥,我穷富不怕,啥日子都过得惯。”

布应不再搭话,低低地叹一声。那厢翠莲突然掉头问道:“二哥过得咋样?”

“他魔魔怔怔的。”布应头也不抬,倦倦地燃起一锅烟。

翠莲却伤感起来,尽量地掩着声,拼命遏住眼底的泪水,许久,终于调匀了气息,缓声道:“哥嫂们过得好就行,我这里不用担心,平日里吃穿强你们一大截,即便有什么运动来了,一个女人家,也牵连不到太多。”

话于是就这样尽了,之后长长的一段沉寂。嘘寒问暖之外,布应本有一番嘱咐在胸,此刻却突然没了兴致。从翠莲泰然处之的神情中他已能感知到她的成长,一如除夕夜里布良留给他的印象一样。布应清醒地知道自己已无法涉足弟妹们的生活,他们再不是过去言听既从的小孩子,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们便学会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有些事,他们真的是知道该怎样处置了。

然而内心总有一丝不安,这纷乱的时局,动荡的人心,会不会酿成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而是吉是凶,终归只有天知道。屋外北风不止、天高云净,布应凝神窗外,心绪再度茫然。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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