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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房子
沙石

这天夜里特别热,阿德躺在床上,合不上眼。

别看阿德是个花匠,在美国属于劳动人民,可他偏偏染上一个富贵人的毛病。他白天在公园里干体力活,而到了晚上却老爱睡不着觉,常常一个人在床上折饼。这不是,今儿晚上他又要面对一个漫长的夜。

平常睡不着觉多半是因为他身边没有女人,这也难怪,自从来美国他的老婆跟了别人以后,已经七八年了,他一直一个人过。阿德常说,美国物质极大丰富,可他连男人起码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这是什么世道?

但是他的那些中国哥们说了,街上的女人多的是,黑红黄白都有,你去找去啊,谁拦着你啦?虽然在美国什么颜色的都有,可是阿德还是最喜欢白的,这是明摆着的,人都到了美国了,还不弄一个白色的,不是白来美国了?不过这是他的想法,从来没跟别人交流过,特别是跟那些有贼心没贼胆的中国哥们,别看他们也眼馋白女人,可这话谁都不愿意说出口,闹不好一个“胳膊肘向外拐”的大帽子“咣叽”一下就扣在你头上,虽然不会遭批判,但也会让你别扭几天。

不过话又说回来,搞白女人也不是想搞就搞的。首先你要有语言基础,阿德的英语水平属于一般,也就能应付日常对话;第二你要有钱,而光靠花匠的收入他只能养活自己;还有就是你的长相,这是一个起码的条件,就凭阿德那个塌鼻子,罗圈腿,再加上他有爱掏耳朵,抠鼻孔,动不动就用手挠后脑勺的习惯,在美国人眼里,他上不了档次。这不,来美国这么多年了,对白女人阿德仍然没有零的突破。他和许多做粗活的人一样,喜欢把画报上的美人像剪下来,贴在睡房的墙上,平常饱饱眼福,就像练射击找不到目标只好打空靶子一样。看着那些抠抠眼,尖鼻子尖,金黄的头发随风飘的美女,感觉是不同。听说白女人床上功夫好,会撒野,做那个的时候技术含量高,对此阿德没有实践经验。

阿德在那张空一半的双人床上翻了个身,骨头缝里嘎巴嘎巴直响。这时东边已经发亮,看来是睡不着了。不过今晚他睡不着倒不是想女人,而是出于别的原因,这要从旧金山金门公园里那株墨西哥苏铁树说起。

所谓苏铁就是人们常说的铁树,在中国也有人叫它凤尾焦。不过,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铁树就是铁树,铁树不轻易开花,这谁都知道。这棵铁树之所以对阿德有着特殊意义,是因为它在阿德精心摆弄下已经六年了,前两天铁树的枝杈上突然生出了花芽,开始含苞欲放,又赶上这两天的高温酷暑,到了昨天,树上的花终于开了。阿德他能不激动吗?

阿德心里琢磨着,如果今天强剪一下铁树的枝叶,再段割一下树腰,这样出不了两天,铁树就会憋出更多的花来。对于一个爱惜花草的花匠来说,没有比让铁树开花更能让他高兴的了。阿德一兴奋,索性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三下两下穿上衣服。他走进厨房,随手抓了些吃的东西塞进嘴里,出了门,开着那辆老掉牙的福特朝金门公园驶去。

阿德是来自中国的新移民。他长得土,说话土,就连他在金门公园的工作都离不开土。基于这个原因,他的美国同事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Dirt”,到了中国人当中,大伙就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在“Dirt” 的前边加了一个的前缀,因此“Dirt”就成了“阿德”。因为“Dirt”在英语中是土的意思,也有脏的意思,所以这个名字就像阿德身上的皮一样符合他的身份。好在美国人的名字不过是个符号,不像在中国,根据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查出祖宗八代来。

清晨,金色的阳光穿过那座玻璃房子照在伊丽莎的金发上,发出耀眼的光。玻璃房子是用大块大块的玻璃组装而成,它立在海边上,坐在里边感觉全世界都是你的。

房子是伊丽莎的丈夫彼得森自己设计的。以彼得森的观点,透明能让人保持纯净的心态。彼得森是个心理医生。当初他把房子建在太平洋岸边的这个高坡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符合他的孤傲和自闭的性格。

今天是星期三,伊丽莎起得很早。

不知为什么,她一早起来心情就不好,可能和天气有关,也可能和所有的事情有关。她不知道当心理医生的太太究竟好在哪里。丰厚的收入,豪华的房子,吃的穿的都不用发愁,可这些对她并不重要,因为她从小到大就没对这些发过愁。所以她才搞不懂,那种缺少了什么的感觉是怎么来的。

伊丽莎身上裹了一件白色的睡衣,走进一尘不染的厨房,先打开电子咖啡壶,沏了

一壶咖啡,又做了一个荷包蛋,烤好了面包,然后把刀叉盘碗牛奶果酪水果工工整整地摆

在饭桌上。一切就象是编好的程序一样。等什么都做完了,她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一

边品着咖啡,一边翻阅着当日的《纪事报》,一边等着彼得森起床。既然今天是星期三,自己心情要好点才对,她希望彼得森不再让她失望,她已经厌烦了过钟表式的生活。

当彼得森像支老式自来水笔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厨房门口的时候,从透明的天花板射

进来的阳光像白垩一样。看来今天又是个热天。伊丽莎按动了墙上的一个控制开关,房子四周的玻璃立刻变暗了。房子的玻璃是能变色的那种。

彼得森走进厨房,操着标准的伦敦英语说了一声早安,然后走到伊丽莎的身后,弯腰在她头上亲了一下。伊丽莎咧了咧嘴,表示她在微笑。彼得森在属于他的主人位子上坐下,扫了一眼桌上的早餐,说:“嗯,亲爱的,又是一顿英国人的早餐,我都快让你给惯坏了。”

伊丽莎说,“亲爱的,你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今晚不会开夜车了吧?”

彼得森用叉子把一块荷包蛋送进嘴里,他一边嚼着东西一边说你是指那篇关于“无意识欲望的反常表现”的论文吧,已经写到第五章了,再有三章就可以结尾了,所以我今晚还要加班加点,估计还需要一个多星期。

伊丽莎放下手中的刀叉,坐直了身子。她说,“可是今天是星期三哪,别忘了这可是你给我们规定好的日子。”

彼得森的嘴停止了嚼东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说,“你不说我都忘了。不错,星期三是我们讲好的日子,可是眼下不是特殊情况吗?我的论文一定要如期完成,不然耽误了在《英国医学杂志》上发表会影响我的前程。” 他咽下嚼了一半的东西,然后对伊丽莎说,请你把黄油递给我。

伊丽莎双手垂直坐着,她没有动劲。她想这种话彼得森已经说了好几次了,他们之间连续几周没有感情交流了,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彼得森自己拿过黄油,涂在面包上,然后说,“目前研究所正在找副主任的人选,我的对手是弗兰克林,他的资历比我强,如果我再没有重大举措,他很可能捷足先登。”

伊丽莎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把眼前的盘子推到一边,大声说,“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主任,也不管你的前程不前程,我要的是一个丈夫。去你的心理学,去你的‘无意识欲望的反常表现’ 吧。”

听了伊丽莎的话,彼得森坐直了身子。伊丽莎真希望彼得森站起来,跟她大吵一顿,摔几个茶杯,骂几句娘,她宁可彼得森粗野一点,残暴一点。可是彼得森还是横平竖直地坐着。他像往常一样,从椅子上站起来,取下脖子上的餐巾,叠好,放在桌子上,然后迈着方步走出厨房。伊丽莎坐在原地没动,她知道彼得森已经回到他的书房里,又埋头写他的心理学专著去了。她恨心理学,就象她恨研究心理学的人一样。

伊丽莎在空荡荡的玻璃房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房子里开始燥热起来。她打开空调,

让冷气在屋子里循环。她走回餐桌前,胡乱地翻着桌上的报纸,看见《纪事报》的生活版

上登着一张有墨西哥苏铁树的照片。在一片花丛中,有一个中国人模样的花匠,在猫要干活,撅着个四四方方的屁股。

来到金门公园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阿德像往常一样,先把车子开到那片林间

空地上,下了车,朝那座农舍式的木房走去。木房既是阿德存放工具的仓库,也是他换衣服歇脚的地方。他进了木房,把门关上,换上工作服,然后走到一面有裂纹的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里面的阿德,头上戴着帆布单沿帽,上身是T恤衫,下身穿着蓝布斜纹背带裤,脚上是一双翻鹿皮靴,再怎么照也是一副劳苦大众的形象。

阿德推起一辆装着园艺工具的独轮车,匆匆往植物园走去。

其实阿德是个细致人,他粗糙的外表下隐藏着只有中国男人才有的细腻。比方说,他特别敏感,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他干出的活绝对不能让别人挑鼻子挑眼。他常说“人活脸树活皮”,就是这个道理。

刚走到植物园的门口,阿德就看见那棵墨西哥铁树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群人。他走上前去,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一群穿得比花还要鲜艳的人围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话。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白人老太太走到他面前,把一份《纪事报》递到他的面前,说我们都是来看墨西哥苏铁树的,你看,你都都上报了。阿德愣了一下,后来看见报上一张彩色照片,照片里有开满花的铁树和正在干活的自己,他这才闹清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苏铁树开花和他干活的镜头被《纪事报》记者拍了去。

阿德涨红了脸。他习惯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心说,这些倒霉的记者也真是的,把我也当成新闻了?不过美国人对自然事物是有好奇心,对花草动物方面的消息特别关注。

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上去,照得火辣辣的。阿德正了正帽沿,猫下腰去,开始用撬铲除去树根周围的杂草,又用长把钳剪去树根部的枝叶,不一会儿阳光就把他的屁股晒烫了。几滴汗水顺着他的脑门,在眼角处转了个弯,流进了眼睛里,眼前立刻蒙上了一层雾障。通过模模糊糊的视线,他看到一双没有穿丝袜的丽腿向他这边走来,在他面前站定。阿德顺着两条笔直的腿向上望去,目光像触了电一样,他浑身一震,本能地站了起来,这才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漂亮的金发女郎。即使隔着一层黑墨镜,她的眼睛也在放光。她的臂肘下也夹着一张报纸。阿德定了定神,也说不清刚才看见了什么。

女人的笑容很甜,很美。阿德低着头,不好意思和她正视。平常对白女人的那股兴头哪去了?女人说,“我叫伊丽莎。”

伊丽莎?我想我们是不认识的,阿德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他的目光在伊丽莎的身

上窜来窜去。她的上身穿着一件驼色无袖短衫,紧绷在身上,显出凸起的前胸。看得出来

她没戴着乳罩。

伊丽莎说,“这棵苏铁树是你培植的?”

阿德挠了挠后脑勺,说了声“是” ,然后弯下腰去,开始收拾地上的工具和剪下来的树枝。伊丽莎不停地用手中的报纸往脸上扇风,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可真热,热得人都受不了了。阿德推起独轮车要走,却被伊丽莎拦住了,她说,“报上说你是摆弄花草的能手,是这样吗?”

“能手倒不敢说,反正我是吃这碗饭的。” 阿德答道。

这时候,又有一拨闻风而来的人涌了来。人群你来我往地走着,带起一阵阵风,吹着伊丽莎的短裙左摇右摆。阿德心里又七上八下起来。他要走,可没走几步又被伊丽莎拦住了。

伊丽莎说,“干嘛急着走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德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告诉伊丽莎说他们都叫我“Dirt”。说完他推起独轮车

嘎吱嘎吱地走了。伊丽莎看着他走去的背影,嘴里呢喃着:“Dirt”?还有叫这种名字的,真奇怪。

这时已经快近中午,太阳更毒了,阿德沿着一条土路,朝着林间的工具房走去,边走边想着那双漂亮的大腿。妈的,今天心里怎么这么乱,像长了草似的,真是见鬼了。

他走回到那片林间的空地。周围是茂密的灌木。他来到木头房子门口,像剥蒜一样脱去身上的衣服。先脱被汗水湿透的T恤衫,又脱去背带裤子,刚要脱去内裤,又觉得不对,好像有人在偷看,他向四下察看了一圈,并没看见什么动静,索性脱光了衣服。他从屋里拉出胶皮管子,把喷头举过头顶,打开水龙,清凉透彻的水从他的头上流下来,一直冲到脚。渐渐地,心头的那团火慢慢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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