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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房子
沙石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了,伊丽莎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房子的天花板发楞。玻璃的天花板上是布满星星的夜空,上边还有几条亮晶晶的波纹在闪动,那是月光照在院子里的游泳池里反射出来的光影。也不知为什么,只要一合眼,她的眼前就出现白天看见的那棵墨西哥铁树,茎粗干壮,树皮斑然如鳞。还有那个中国花匠,他的骨骼峭峻而又凌乱,像是一堆废钢铁。

房子里静得几乎没有声响。她知道彼得森还在隔壁的书房里,坐在写字台前,吭嗤

吭嗤地写作他的心理学专著。她心里一烦,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潮水般地向她涌来。

伊丽莎在床上用力翻了个身,她的皮肤擦在白绸被单上,沙沙作响。夜晚依然很热,伊丽莎烦闷得透不过气来,她索性踢开被单,露出半裸的身体,好让室内游动的气流在她身上抚过。这时隔壁书房里传来彼得森在电脑上打字的声音。那声音一走一停,四平八稳,像钟表一样准确,耐久,持续,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桌上的石英表显示的时间是十一半。她从床上一跃而起,三步两步走进彼得森的书房。

彼得森看着伊丽莎只穿着几个布片的身子,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他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说,“你要干什么,亲爱的,没看我在忙着呢?”伊丽莎没有说话,径自脱去身上的布片,光亮亮地站在那。她的眼神已经说明她要什么了。

伊丽莎说,“我问你,彼得森,站在你的眼前是什么?”

彼得森说,“是你呀。”

“我是什么?”

“你是伊丽莎。”

“不错,我是伊丽莎,可我不但是伊丽莎,我还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穿衣服的女人,你在一个对你毫不保留的女人面前竟然无动于衷,你还算男人吗?”

彼得森的反应异常平静。他的目光像是实着的一样。他用手掐了掐脑门,摇着头说快回你的房间去吧,今晚我要把这部分文章做完。说完,他转过身去,又一头钻进他的心理学定律里。

伊丽莎慢吞吞地走回到自己屋里,落叶般地落到那张又大又软的床上。她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晃动的光影,心里像盖了盖子一样。她在床上打了个挺,突然觉得身子底下被什么东西鬲了一下,用手一摸,是根草棍,准是从金门公园里那块林间空地的灌木丛中带来的。她又想起了金门公园那棵铁树和那个中国花匠。伊丽莎掀去身上的被单,把自己的身子暴露月亮面前。

这一宿阿德又没睡好,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睡着了,又连着做了几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贴在房间里的画中美女都活了,纷纷走下来和他亲昵,其中一人轻声说她叫伊丽莎。等阿德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浑身乏力。他赶忙换下内裤,从床上爬起来,也没吃什么东西就去了金门公园。干嘛像鬼催命似的?他问自己。是惦记着那株墨西哥苏铁吧?

是,又不是,反正他预感到今天有什么事在等着他。

他来到那片林中空地上,昨夜的雾气已经散去,空中挂着一个滚烫的太阳。象往常一样,他走到木房前,用钥匙开了锁,打开门,在房子里换上工作服。一切如常。当他推起独轮车开始往屋外走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这才看清,站在门口的是昨天见过的那个女人。伊丽莎,是你?你,你怎么到这来啦?他吃惊,但又似乎有所准备。不知什么东西钻进他的鼻子里,他轰然打了个喷嚏,震得木头房子直抖。他用手揉了揉鼻子。等眼前清楚了,他看见了伊丽莎的笑脸。他说,“夫人,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是不是走错路了。”这时,闷热的木屋里飘来一股清香的香水味。

伊丽莎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她的目光虽然很亮,但是很散,大多数白人都是这样看人的。她说,“没有弄错,我就是到这找你来的。”

阿德挠了挠后脑勺说,“找我?你有什么事儿?我这人除了摆弄花,别的什么都不会。”他的脸烧得通红。很明显,天又热上来了。伊丽莎不停地地用手绢在鼻子尖上扇风。她说,“我正是为花来找你的,确切地说是来求你的。”

阿德抬起头,不解地说,“求我?开玩笑吧。”

伊丽莎手里的手绢扇动得更快了。她说,“我家的花园里种着很多花,有矢菊花,蓝芙蓉,紫茉莉,蛾蝶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来。这些花长得不怎么好,我不知道应该给它们施什么肥,浇多少水,所以想请你去看看,摆弄花不是你的本行吗?”

阿德说,“可是这园子里的活已经够我忙活了,又赶上那棵墨西哥铁树这些天开得

正旺盛,我怎么能脱身呢?”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伊丽莎一步横在门口,说,“你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呀,要知道为了我的花,我会不惜花大本钱的。”她解开衬衣领口下边的钮扣,露出前胸一条深深的乳沟,同时说,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

阿德长这么大,虽然也见过乳沟,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深这么美的乳沟。一瞬间,他心失去了平衡。他是个花匠,自然知道什么样的花该施什么样的肥,浇什么样的水。眼前的这个白女人她要什么,是很明显的。他知道盛开的花都很干渴。昨夜梦中的情景突然冒了出来,他想今天说不定是个好日子。他又习惯地挠了挠后脑勺,对着伊丽莎笑了,说那就走吧。

等他坐进伊丽莎的那部华贵的汽车里的时候,他想到一个问题,这女人是怎么找到林间小屋的?他这才意识到昨天在木屋前冲澡时为什么觉得有人在窥视。虽然阿德没有完全打消困扰和疑虑,可是一想到那个深而弯的乳沟,他也就不愿意往深处想了,今天的事

像做梦一样。

车子曲里拐弯地穿过市区,沿着一条宽绰的柏油道,转入一条用鸭卵石铺成的小路,最后车子在那所玻璃房子前停下。看着这座房子,阿德心里开始打鼓,这样的房子有墙和没墙不是一样?美国人的想法常常让人无法理解。

阿德走进玻璃房子,站在前厅的中央,原地转了几圈,感觉房子在转,房顶上方的

那片天空也在转。他说,“这么大的房子,就你一个人住?”伊丽莎说,“我丈夫出门了,他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

伊丽莎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阿德的脑子在快速地转动,处理着其中的每一个信息。

房子里格外清洁,所有的摆设都是横平竖直的,连一条斜线都没有。阿德不由地拘束起来。

伊丽莎的高跟鞋敲打着地板,频率快了起来。她对阿德说,别在这傻站着了,还不快到后院的花园去,看看那里的花,瞧你这一身的土,还有鞋上的泥,走路要小心,不要踩到我的波斯地毯上。阿德按照伊丽莎的指令,踮着脚尖,用“踩着石头过河”的方式走,一蹦一跳的,像是在走猴步。他来到院子里,看见院子中央的游泳池和周围修剪整齐的花草,五颜六色的,横一条线竖一条线地铺展开来,看来花的主人是把花当成砌墙的砖头了。

阿德看着眼前的花草,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拿出扁嘴钳,这剪剪,那剪剪,不一会儿汗水就下来了。火辣辣的感觉是从身体里往外走的。很明显,这些花并不需要修剪,可是在这样豪华的大庭院里,他只有低头干活才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地方。

他隔着玻璃看见伊丽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解开上衣的钮扣,松开腰带,同时踢掉脚上的高跟鞋。脚上不穿高跟鞋,她人矮了一截儿,臀部也显得更加丰满圆润了。原来女人真的和花一样,只有把周边的多余枝叶剪去,花朵才能突出花的艳丽。想到这,只觉得身体里的哪根筋动了一下,他赶忙又低下头干活。

这时玻璃门打开了,又关上了,随后听见伊丽莎的脚步声。声音从阿德的身旁经过时带来一股清凉的风,从他的裤腿钻进去。他不由地转过头去一看,好家伙,伊丽莎身上只穿着三点式比基尼,露着身体的百分之九十。阿德的脸涨得通红。只见伊丽莎走到池边,她光亮的身子一屈一伸,跳进游泳池里。她在水里扭动着鲢鱼般的身子游泳,左一

下右一下,阿德停下手里的活计,傻呼呼地站在池边。

不多时,伊丽莎从水里露出头来,她攀着池边的梯子走出水池,浑身上下湿淋淋

的。她站在池边,身子显得又细又长。她向阿德这边看了一下,说,“到那边的桌上取块浴巾给我。”阿德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弄懂了她的意思。他倒着两条罗圈腿朝那张桌子跑过去,又跑回来,然后把一条浴巾递到伊丽莎的手里。她一边用浴巾擦身一边又说,“再去给我斟一杯冰镇柠檬水来。”阿德又一阵小跑,把柠檬水递到她手里。别看他是干体力活的,可是这样把他呼过来叫过去地使唤让他有点受不了,这是拿我当什么了?他心里想着。

伊丽莎接过冰凉的水,在一个帆布躺椅上坐下。她戴上一个黑色太阳镜,仰卧在太阳底下。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阿德,说你除了会摆弄花,会摆弄人吗?阿德听出来她话里有话,于是点了点头,说了声YES。

伊丽莎把脚伸到阿德眼前,说你看我的脚趾盖儿该上染指油了,那边的桌上放着一

瓶蔻丹指甲油,你把它拿过来,帮我搽上。

阿德有点不情愿,可一想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了,搽就搽吧。他又绕着游泳池走了一遭。当他回到伊丽莎面前时她已扭着身子半坐起来,同时把脚递到阿德的两腿之间,说给我涂上,看看你手法怎么样。阿德蹲下身子,把伊丽莎的脚架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手端着瓶子,一手用小刷子在她脚趾盖上涂抹。他手在发抖,心也在发抖。怎么心里吓吓唧唧的?怎么这么发虚?平时见了白女人那种冲天干劲哪去了?这一走神不要紧,一滴指甲油落到伊丽莎的脚面上,他忙用手去擦,粗糙的手在伊丽莎白嫩的皮肤上来回搓着,三下两下伊丽莎就把身子放平了。她把头向上仰起,头发像阳光一样耀眼,身上的皮肤显得更白了。她说,“瞧你这样子,呆头呆脑的,心里想什么呢?”阿德抬起头,一滴汗水挂在他的鼻子尖上,他也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傻。

伊丽莎问他,“会干那个吗?”

阿德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点了点头。

伊丽莎笑了笑说,“那你有那个胆量干吗?”

阿德又点点头。

伊丽莎笑得更开心了,她说,“那你还不把你身上的臭衣服脱下来?”

“脱衣服,在这?”

“为什么不呢?”

“这里虽然风景优美,但是太空旷了,而且在露天,好像在老天爷的眼皮底下一

样,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露天才更有情调,在阳光下干这种事才最刺激。”

说着她翻身坐起,脱去上身的胸罩,阿德的心房里像八级地震一样。让阿德吃惊的是自己并没有像在梦里那样不顾一切。他站在那里,用手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又向上提了一下松松垮垮的裤裆,他在寻找自己的勇气。伊丽莎瘫倒在那张帆布躺椅上。她说,“看你这呆子,还等什么?”

阿德走近伊丽莎,在她面前蹲下,他很想伸手摸摸那个凸凹起伏的前胸,可是他心在乱跳,紧张得放不开手脚。他脱去身上的T恤衫,露出古铜色的肚子,接着又去解腰间的皮带,可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在这个关健时候他可不愿意示软。阿德又习惯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说,“在我们进入正式仪式之前,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一个小小的建议?是什么建议?” 在伊丽莎的想象之中,这个傻乎乎的中国男人看见她几乎全裸的身子应该扑过来才对,可是阿德不但没有扑,反而说出这种不痛不痒的话。这伤了她的自尊,让她十分恼火。她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阿德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把事情做得正式一些,庄重一些,让它更具有政治意义。”他用手指了一下玻璃房子里的睡房和里边那张双人床,他说,“那张床又软又大,我们应该在那里做事才对。”伊丽莎说,“你在说什么胡话?还什么政治意义?那床是我和我丈夫睡觉的地方,我不能让你这样的人把它弄脏。”她坐起身子,抓起胸罩,挡在胸前。伊丽莎的这个动作做得十分扭捏,更显出美女的媚态,然而阿德的小老弟还老实得像只睡着的猫。

看到阿德不见起色,伊丽莎气急了。这两天是怎么啦?先是她那个学者丈夫,没有一点阳刚之气,现在又是这个倒霉的中国花匠,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她沮丧得透不过气来。她提高了嗓门说,“你真是一只猪,怎么笨成这个样子,知道怎么作男人吗?”

她这一发火,阿德心里反而平静了,甚至暗自扬扬得意。

阿德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正是因为我是个男人,所以一些问题我才要慎重考虑。”他脑子里转悠着一个想法,也可以说是一个理念,可是以他的理论水平,他不可能对它进行系统分析,并且加以归纳,做出阐述。他唯一想到的是“人活脸树活皮”那句话。

阿德把褪在大胯上的裤子提了起来,然后慢慢系上腰带,嘴里嘟囔着,“你说得不

错,我是个男人,我自然知道应该做什么。”他捡起那件沤着汗水的T恤衫,把它搭在肩

膀上,然後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别以为我是花匠就能拿我当块破抹布使唤,就是为

人民服务,老子我还要挑人呢。”

看见阿德就这么走了,伊丽莎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开始还闹不清怎么回事,等她清

醒过来,阿德已经推开门走出了玻璃房子。伊丽莎知道她没有得逞,她忿忿垂下头,轻声说,“不识抬举的狗男人,给他脸还不要脸,你等着瞧吧。”

两天后,《纪事报》的生活版上又登出一张彩色照片。照片里的墨西哥铁树遭到损坏,树枝被折断,露着白茬,黄白相间的花瓣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照片下边的说明写着:金门公园的这棵墨西哥铁苏花开正茂,无故遭人损坏,目前警方正在追查破坏者的犯罪动机。



(该小说名列中国小说学会2007年度小说排行榜)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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