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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死
方晓

事情是这样的。

八月三日的晚上,他们请我去喝酒,这当然是有预谋的。席间他们谈到了编制、生存、人性和痛苦,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们不时投过来探询的眼光,或者干脆就某个具体事件询问我的看法,我顶多朝他们举一举杯子。四个小时后,当他们把彼此的言论重复很多遍之后,副局长终于端起杯子,来到我身边。他异常清醒。他压住我要站起来的身子,眯缝着眼睛显得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马上就得走了。我说是的。他说,我们这几年相处得很好,说什么也得送送你。他语气里有种决绝的东西让我害怕。我终于得以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平静地看着他,我说是的。他转过头看看窗外,很长时间过去,他又带着一种惋惜的神情依次看着室内的每一样东西,仿佛代我留恋一样。他不知为何哽咽起来,用一种暗哑的伤感语调说,其实每个人都羡慕你的好运气,我在这里呆着快八年了。我正想说些什么自责一番,他却瞬间换上了一副狰狞面孔,阴森森地笑着说,说多了伤感情,如果你记得这些兄弟,记得这里的岁月就把这瓶干了。他拿起满满一瓶白酒横在我与他之间,幅度很大地摇晃了几下。这些人并不是我的兄弟,我也很厌恶这里的岁月,但他的话因为意味深长我无法拒绝。在我犹豫的时间里,他大声叫喊起来,兄弟们,你们说他应不应该干掉。他们睁着迷蒙的眼睛也很有快感地大声附和着。我觉得再耍赖毫无意义,生活就是这样,一方面胜利了,另一方面就得假装失去。如果仅仅是喝下一瓶白酒,这种轻巧倒是我求之不得,于我的胜利毫无影响,何况它现在符合大家的意愿。或许我可以拒绝,因为从明天开始我可以不再见到他们,如果我愿意,这种状态可以持续一辈子。但我不想这样做,我觉得我应该显得足够虚伪。我深呼吸几口气,抬头咕噜灌下了它,我听见了许多掌声。然后,我没有悬念地倒了下来,带倒了两张椅子,响声很惨烈。

他们临走前把我放到车里,这不是善意,我认为它是预谋的进一步。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我的头不疼但麻木,我使劲摇晃着脑袋,一股热辣的感觉又从喉咙里喷出来,我在玻璃上划拉半天才知道那是胃里的东西。我凝神半天,决定下车去吐。但跌跌撞撞没几步,就掉进了一个土坑里,是修路工人留下的。幸好不深,很长时间后我醒过来,慢慢爬出了土坑,又摸索着爬回了车上。我感到右臂有些不灵活。发动车的一刹那,我突然有点清醒。我朝后视镜冷冷笑了一下,特地从鼻孔里出气,声音很大。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是彻底失败了。我指望给他们一次心理平衡的机会,但他们并没有很好地把握,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了我。我因此心情开朗起来,感觉脑袋越发清醒了。这让我决定还是现在就驾车回单位,出现在他们面前就是对他们的羞辱。事实上,我发动车子上路不到三分钟,在一个三岔路口就遭遇了车祸。

我在医院醒来看见的第一张脸让我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惊厥。他看着我逐渐聚光的眼睛,满眼都是笑意,猛地摘下口罩,满脸都是笑意。他故意快速地把头伸到我的眼前,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却无路可退,背下是床。这种感觉让我极不舒服,像白天见到一个活生生的死人一样让人恐惧。我又要吐出来,他反应很快,类似于未卜先知的敏捷。他左手捂住我的嘴,右手猛地抬起我的脖子,那些东西又倒进我的胃里去了。我只是全身痉挛地干呕了几下。

他的笑容很复杂,拽着我的左胳膊说,怎样,感觉不到疼痛是吧。作为老同学,我也得很不幸地告诉你,它断了,而且你的右腿膝盖以下,粉碎了,他说完做了一下手碾碎什么东西往下掉的动作。他很畅快地笑起来说,还有,看看你的脸吧,当然,你看不到,真想给你一面镜子。我这才感到面部很紧张,应该是缠住了许多纱布。

他围着我很快地转了一圈,响亮地拍拍手说,我就不用作自我介绍了吧。我也试图朝他笑笑,我说,当然,只是你为什么成为了医生了呢?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对他的一切我都已经没有记忆,唯一有印象的是他曾经向我借过钱,然后他没有还我。他说,我不能说当医生就是为了等你,但我对你赐予的那场羞辱刻骨铭心,永生不忘。我全身上下一片波动,极力想辩解,他却又仿佛怕受我蛊惑似按住我的嘴巴,凑近我很冷静地说,你不用辩解,事实不容置辩,何况我反复想了这么多年,你以为几句话就可以颠覆真相吗?我想提醒他现在我只是一个病人。然而他毫无顾忌地继续说,只是向你借了几个小钱而已,你为什么跑去和许多人说我不还你。为什么,他声嘶力竭地朝我吼起来。我再次想提醒他,那是因为他每次在我讨钱时都是一副无赖相,还梗着脖子朝我说不还就是不还你能怎么样,还从床垫底下抽出一把水果刀把我赶了一百多米,在后面跳着叫嚣,如果再来讨钱,他就毫不犹豫地杀了我。但他依然没有给我机会,他说,我知道你也认为自己是不得以,告诉你,每个人面对这个世界都会这样想,我也是。我乘他不注意用劲的时候终于透过他的指缝说出话来,我说,毕竟,钱我没要回来,这你胜利了。我极力强调自己没要回来钱的主动性,然后试着开玩笑使气氛松动起来,我说,你看,现在我落到你手里了,你可要很好的处置我哟。他抬头看看门外,仿佛怕有人在偷听。然后他轻轻地拍我的肩膀,笑咪咪地说,这你尽可放心,我不会亏待你这样的老同学。说着,他拿过一把手术刀,在我眼前划了一个大大的叉字,他嘴里模拟着皮开肉绽的声音。眼睛里露出一种火热的凶光,是红色的。

总之,我死亡的原因很复杂。我死于八月四号的凌晨四点零七分。医院登记的时间是凌晨四点,然后我被推进了太平间,在陌生的尸体中间孤独地停留了几分钟。这天城市的早报就刊登了我死亡的消息。一份报纸的标题是,又一个醉鬼的消失,后面用了三个感叹号。另一份报纸有关信息的标题却是,归去来兮,在回归的清晨魂飞魄散。但这个早晨,人们依旧骑着车逆向行使,和卖早点的小贩争着一毛钱,或者在满脑麻将的影子中睡去。我儿子的学校依然喧闹不堪,许多人站着歪歪扭扭的队列举行升旗仪式,显得虚张声势。我的死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这情有可原,就像我生前也不重视别人的死亡一样。

我的亲朋好友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向医院涌来,他们有的还顺路在花圈店里预定了一束,每个人脸上都透着或真或假的悲戚神色。他们的脚步匆忙而零碎,似乎为这些突如其来的死亡不甚厌烦。但他们,包括我妻子,都没有看到我。我指的不是我的尸体。

我在清晨的曙光中离开医院,在这一时刻,城市有一种虚幻的美,让人甘心为它献出什么。我在几个熟悉不过的街道上转了一圈,在一个早点摊上吃了一碗馄饨。

我试图跟四十多岁过早谢顶的老板聊上几句,但他几次都只是抬头朝我露出一种谦卑而拒绝的微笑,还夹带着一丝畏惧的神色。我最后问他,你女儿怎样了?他停下和面的动作,用雪白的手使劲揉了一下眼睛,有点不知所以地看着我。我以前是他的老熟人,他女儿上中学择校就是我帮的忙,但他现在仿佛从没见过我似的。他说,死了。在重点学校跟不上班,老师们天天羞辱她,她跳楼死了。我想惋惜几句,他又低着头不睬我了,故意站在远离我的角落里。

捱到中午,我在一个报亭向家里打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才有一个童音过来接。他在那边稀里哗啦地哭着。我说,你怎么了,你妈妈呢。他说,从昨天夜里就不见了。我说,今天学校没发生什么事吧。他说,发生了。同桌挑衅我,可最后老师却罚我站。我安慰他说,不用在意。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你也别指望有一双清明的眼睛,对于不公平你不仅仅要忍受,还要学会心平气和。他问,你是谁。我说,你现在还没有听出来么。他又嚎啕大哭起来。看来他并不知道是我,这让我有些伤感。他并不是为我痛苦。我说,够了,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他比我还愤怒,他说,狗日的,你滚。然后电话就断了。他这样骂我。我朝卖报纸的聋子老太婆大声吼,昨天有没有不幸的事情。她听清楚了,慢条斯理地说,这种事天天有,昨天夜里一个醉鬼死了。然后把一份报纸扔给我。

整个下午,我都坐在广场的台阶上看报纸。广场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正前方是钟楼,后面是废弃的游乐园和工厂。天很蓝,许多孩子在捉迷藏和放风筝。阳光很好,照在建筑物和行人身上有一种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味道,让人怀旧。临近黄昏时,太阳开始变黄,眼前的景象在微风中抖动,有一些隔世的感觉。静静地看着天色慢慢黑下去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我决定离开这里,去单位走走。

八点钟的光景,办公楼已是静悄悄地像被幽魅的夜吞噬了。我单调而重复的脚步响在走廊上,听上去沉闷而空洞。只有局长办公室从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来。我推开门,并轻轻咳嗽一声,局长迅速把正在把玩的什么塞进抽屉里,敏捷地抬起头,然后极为惊惧地站起来。他脸上挂着一种古怪的微笑,不过马上爽朗地高笑几声,走过来拍打我的肩膀,把我揽进怀里,又把我右手使劲地握在他的双掌里。他说,你回来啦。我说是的。他说,这些年在外面混得很辛苦吧。我也很紧张,沉默着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他看出来了,显得宽容而理解地说,是的,太多遭遇,又岂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他移身过去给我倒水。这时一个奇怪的影象出现了。一切是如此可怕。刚才被局长身体遮挡的穿衣镜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的那张脸上除了许多小孔小洞之外,还有两条可怖的伤疤。一条横亘在额头,另一条在左颊上呈扭曲的蛇形,长而且纹络复杂。局长朝我喊道,双疤,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吧。不等我回答他就仿佛充分理解我意愿地抢先说,你留在局里继续干,有我在没人敢去揭发你。他把水递给我说,我想我说这个局是我们两个的,都不过分。当然,现在不必说这些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等会我请你吃饭。我喝下去一大口水,对他最后一句话说好的。

吃饭以后,局长带我去泡澡。我刚下水又急忙爬起来,在水里我感觉自己很快要融化似的。我站在池边,局长躺在水里,就这样抬眼看着我的裸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说,双疤,你说你怎么就想着去强奸那个小女孩呢,你那时又不缺钱来这种地方。迄今为止,我只知道我叫双疤,局长以前的一个朋友,逃跑前在局里工作。我不自信地说,我强奸少女?局长笑得快喘不上气来,他双手用力而快速地拍打着水面。他说,双疤,想不到你也变幽默了,你不正是因为这个逃跑的吗?不过才三年,你胆子也够大的,现在就敢回来。他马上又承诺道,有我在,没人敢去揭发你,我还要给你一个好位子。他又带着探询的眼光看着我,仿佛他许诺的这些足以交换我的坦诚。我说,可能是味道不一样吧,用钱能买到的都不是好东西,何况是女人。他又极为疯狂地笑起来,在水下扭动着四肢,看起来像断了一样,这和我以前认识的局长似乎也不是同一个人。他连声骂道,你他妈的现在也不是傻蛋了,这三年在外面还真长见识了。

我死后第四天才见到我妻子。局长拉我去殡仪馆。他说看看死人,我们那浮华的心就会减几分,这样我们就会多活几年。他说的有道理,多看死人是有好处的。追悼现场正中央摆着我的尸体,他脸上化着浓重而鲜艳的妆,像京剧演员。可能已经从内部腐烂的尸体包裹在一件厚实而俗艳的毛毯之下,这样使得他看上去呼吸不畅,而且不堪重负。我妻子就坐在尸体的边上,看得出来,她那哭肿的双眼和脸庞都是精心化出来的,走过她身边,我还闻到了熟悉的浓烈香水味。我的儿子就坐在离她不远的角落里,像一个白痴一样持续而喧闹地哭着,我敢打赌,他绝对不是在为我悲伤,至多是为街头某一个商店里的一件玩具,刚才他妈妈的一句呵斥,或者仅仅是今天这个特殊场合他没有得到想要的重视。但不管怎样,他的哭声还是像一只迷途的乌鸦,给这个场所添加了应有的悲凉。我的一些亲朋与同事三三两两站着,低声交谈,或者只是麻木地互相张望。他们脸上都有着非常相似的凄切的神情,以前类似的场合我的脸上也布着,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那是装的。要不然,也只是拿别人的死引以为戒。

我想跟我妻子说上几句,但她只是矜持地对我点头应付着,把所有的热情和感激都倾注给我身边的局长。她把自己白皙的双手塞进局长的手掌里,让他长时间的握着。她还动情地流出泪来,局长带着上位者的优越姿态用手轻轻擦去她眼角残余的泪,他动作看上去极为小心,仿佛怕弄坏她的妆。然后局长还把她揽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握着她柔软的小手,一手富有男人味的拍打着她的肩膀,说节哀啊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可不该苦了自己。

然后是局长致悼词。他很富有表演才能,读到中间竟泣不成声,引得现场唏嘘声一片。更多的人不是发自内心,而是因为感染,比如我。感染对孱弱的心灵是不可抗拒的。我没听进去,我知道中间除掉出生、姓名、职业,其余都不是我。虚伪在死后延续。

副局长也来了,他把我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他说,双疤,你又回来了。我说是的。他说,你就不怕。我说,我什么都不怕。我用双拳猛击他的左胸脯,把他打了一个趔趄。我说,只怕你。他用手拧着我的头发把我头使劲往后一推,阴险地笑着说,你狗日的。他又说,你对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他朝局长努努嘴,你还跟他走得那么近,你真该提防他点。我不解地看着他问,以前什么事。他以为我是装出来,讥讽地说,想不到三年不见你都学会豁达了。才三年啊,不过,他承诺道,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去揭发你的。说完他就走了,穿过我身子还在我耳边心有不甘地说,你强奸小女孩的事当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但警察来局里抓你了,还有,他为什么又事先给你通风报信呢。他转过身倒着走说,这不能不让人怀疑你一定掌握了他什么秘密,他想让你消失却又不敢让你进警察局,怕你举报。我伸出胳膊,想申辩什么,但他一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接下来,是我妻子为了答谢请吃饭。大家已从刚才肃穆的气氛中解脱出来,而且好像要加倍索还似的,所以都吃得分外豪爽。我看着他们把一杯杯啤酒快速地倒进嘴里,然后心满意足地响亮地放下杯子,感到后怕。他们有人乘着酒劲提议散场后去唱歌洗澡,有人大声感叹说,局里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聚在一起爽一把了。有人强烈附和道,不多组织这样的活动真他妈的是蠢蛋。矛头直指局长。他说了也不用惧怕,反正是酒使这个世界正常的关系轨道扭曲。这时,我的一个大学同学站起来,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到我妻子面前。他到我家来过一次就从此不进家门,他曾经满面羞愧而又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不行,我抵挡不了嫂子的魅力,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不去。我并不认为他是我的朋友,他能这么说我很感激。但我在我妻子的手机里却翻到他的电话和短信。一切充满了充实的丑恶,又令人索然无味。现在他站在我妻子的面前,弓着腰,尽量使自己足够卑躬屈膝。他这个姿势也达到了引起所有人注意的的目的,现场安静下来。他声音异常清晰洪亮地说,嫂子,他是死了,但你得节哀啊,你可不该苦了自己。他和局长说着同样的话,可见说这话的人都是有所企图的,而且目的几乎一样。他还接着说,等你平静下来,你该考虑我了。他马上大声的朝四周喊叫,是酒话,我喝多了。他在一阵起哄的笑声中把酒咕噜灌了下去,又故意一摇三摆地走了。我妻子竟然没有气愤,而是羞涩得满面通红,好象是心上人终于讲出了她日思夜想的话,却又当作这么多人的面,某种初恋般的萌动几乎让她眩晕。我那些大学同学们一起尖叫,好!为他的勇气大鼓其掌,这群狗娘养的东西。

第二天,我又在局长办公室见到了我妻子。她面容凄惨,看见局长就要作出哭相来。不过这次倒没有什么亲热动作,可能因为她身后跟着我的大学同学。他显得体贴而干练,一只手揽在我妻子的肩头轻轻地捏着以示安慰,另一只手越过桌子来和局长握手。他的表情看上去成竹在胸,而且似乎要给局长他不堪一击的感觉。他对局长说,虽然她是有些过度悲伤,但一些遗物还是应该来拿回去的。他强调说,即使只是一个形式,放在这里说什么都会给局长添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睹物毕竟思人,所以请局长放心,他已经准备好充足的理由说服她把那些东西该烧的烧了,要不就扔了,而他,还是决定从中挑选一些,以纪念死去的同学的。局长夸奖他是个好朋友,又侧过身试图抓住我妻子的手问他能为她做些什么,但我妻子敏捷地躲开了。局长的手用力地砸在桌子上,他立即为自己弄出这么响的动静表示道歉,并说这也全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好同事悲伤过度所致。他伤感地哽咽着说,我们每个人都会怀念他,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他还说欢迎我妻子常来聊一聊我生前的一些事情以作缅怀,然后就打发我带他们去我以前的办公室。

我妻子收拾我的物件显得匆忙而毫不珍惜。几次我都想提醒她,茶杯是过生日她给我买的,不能就那样扔在纸箱里和拖鞋放在一起。记事本里抄录着她曾经用手机短信发给我的一些情话,她应该再拿出来看一看。但她对我的咳嗽声置若罔闻,只是偶尔回过头来报以敌意的一瞥。她一直不停地和我同学说笑,他们谈起了许多我很陌生的事物和场景,惟独没有聊起我。最后我妻子嘱咐我,说许多东西带不走,只能象征性地拿几件,余下的麻烦我烧了。我叫她的名字,我说对他的死我也表示遗憾并很痛苦。她惊讶地看着我,莞尔一笑表示感谢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伤悲的,死了就是永远地死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似乎自觉刚才流露的轻松有些失态,过来握握我的手,安慰我说,我们毕竟得活着,还得去追求幸福。死人不该成为你我的负担,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

她确实没有认出我,虽然我中间暗示她许多次。她本应该对我对这些遗物了如指掌产生怀疑,但她没有。她的心不在焉说什么都让我有些悲哀。她的心思不在这些遗物上面,来收拾或许只是减轻自己负担的一种方式,如她所说,把死人留下的负担全部抛弃了。我看见她在楼下把两个纸箱扔给了路边的乞丐。她没有认出我来,我们曾如此近距离的握手,我甚至还像以前一样调皮地在她虎口掐了几下,并把她食指夹的生疼,但她依然没有感觉出来。她对我已经如此陌生。我不知道她是否曾经像我一样研究过彼此的气味。这更让我怀疑自己的真实存在性。我去卫生间,镜子上布满了许多灰尘,我长久地注视自己的两条疤痕和身体,它们真实地存在着,随着我的身体一起左倾右覆。直到有人进来,仿佛看一个怪物一般看我摆弄着自己,咳嗽着给自己壮胆。

局长对我妻子的表现也不满意。他哀叹着对我说,她做的也太快了点。他的声音刻意透出一丝悲凉来。我耸耸肩膀等待他继续讲下去。他说,她丈夫尸骨未寒,她就和一个男人走得这么近,即使没有不正当的想法也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我不屑一顾地说,算了吧,怎么可能正当呢。我又说,换做是你,你也高兴不是。局长大笑起来,色迷迷地说,是的,这个狗女人,压在身下绝对够味。我决定玩他一下,骂他说,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色鬼,说不定人家真的只是来拿东西的。果然局长看上去对我的话很恼火。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脑子示意我要放聪明点,他说,没有人看不出来她那些龌龊的行为,看她的胸脯我就知道他们昨天晚上就做了,而且时间还很长。他的言语中有着一丝让人心寒的醋意,顿了顿继续说,你不相信是不是,她那天投到我怀里时就把自己乳房紧紧地压在我身上,好像几年没有尝过男人滋味似的。我对他这样的诋毁很生气,我刚想发作,但他叫了一声,双疤,他提醒了我的身份,他好像也为刚才的粗鄙有些后悔,他说,双疤,我们是知道彼此的,所以在你面前就不必摆那些道貌岸然样了。他又支持自己观点说,死去的那个同事以前曾跟我说起过他那不忠贞的老婆,所以我再清楚不过了。但我记得自己并没有和他讲过这些。看来他还是一个鬼话连篇的人,也许副局长说的不无道理。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我故意坐到了副局长的边上。他对我的亲近有些惶恐,紧张地四下张望着,看我的表情费解又极力显现出很大的热情。我们自然而然又谈起死去那个人。他像照顾听者感情似的又感叹了一番,说我英年早逝,丢下一个可怜的孩子,他很为我那年轻就守寡的妻子担心。我听出来他的幸灾乐祸。而且他非要把它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厌恶这样的人。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和他争那个上调名额的原因。当然这种想法只是我一厢情愿,而且最终失败的是我。我毕竟是死了,不能不说这与我非要厌恶他有直接关系。他又说了,你不知道,他摔在沟里那个惨状。他打了两声干瘪的哈哈,心满意足地往嘴里扒了两口饭。我觉得有点可笑,盯着他问,这你都看见了?他赶紧说那只是传闻。我想起我来的目的,问起我相好的在城南宾馆当服务员的女人现在怎样了。我不想自己去看她,妻子的背叛可以容忍甚至天经地义,但如果情人也背叛了,别说活了,死都无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相信她。死了之后,我不得不承认,纵然平凡如我,对人的不信任也是根深蒂固的。我为此叹了一口气。他说,你倒可以乘着空隙钻进去,他说时的神态无比下流,仿佛大家在双疤面前下流都不觉得可耻。他说,那也是一个人人可上的骚货,她现在正是求人的时候。他突然有些提防地看着我,不过马上就释然了,他说,这是我给他介绍的,想不到现在连你也知道了。他不耐烦地挥手赶苍蝇说,当然了人都死了,也就不存在什么秘密了。他又变得恶狠狠起来说,他非要和我争什么上调名额。他妻子在市里,上面就照顾他。他命不好,如果被这个小妞捆住了,他就不会死了,说明有时候忠贞也不见得是好事。他强忍着笑使得嘴唇看上去像裂开一样。我听出一身冷汗,敢情服务员也是他安排的。可谓处心积虑。如果我没死,纵然我走了,说不定他还能玩什么手段把我拉回来,反正好戏不会很快结束。他看出了我的惊恐,朝我探过身子,安慰而宽容地说,我们说说而已,而且跟你说我很解脱。他拍拍我的肩膀朝我露出一种真诚而古怪的笑容,仿佛两个作恶多端的人又为同一起犯罪不期而遇,彼此心照不宣似的。他笑着说,双疤,你当年可没少干坏事。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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