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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死
方晓

我给我妻子打了个电话,她听不出来是我。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仿佛刚睡醒一般,而现在是下午四点。我说你们在干什么。她像没听见似的,在那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也许是在思考着怎么回答,也许是觉得我这话不值得回答,反正时间一长,那句话的疑问意味就没有了。反而弄得我自己有些浮躁,于是我只得直截了当地说,也许你不该这么快就和他在一起。这次她极力辩驳,和谁在一起?也许你打错电话了,你是谁。我说,这并不重要。她的声音听上去像一个正在火车上讲话的人突然穿过黑暗的隧道,由强变弱。她说,这很重要。就从这样简单的四个字里面我听出了颤抖,我能想象出她紧咬着嘴唇紧张的样子,也许她感觉到了什么。也许没有,那我还能说些什么了。我说,孩子还很小,虽然你可能并不是很喜欢他。她瞬间又恢复强硬的语气说,你真莫名其妙。然后她就像开玩笑似地对我说,我丈夫都死了,他又没有其他亲人,我依靠谁去,即使我明天就结婚也没有人可以责怪我。我一时不是太理解她话里的逻辑关系,是因为我没有亲人所以她不得不离婚,还是我没有亲人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离婚。我沉默着。她语无伦次起来,我是一个女人,而男人的新鲜感是有限的,还有为了孩子。我说,总之你的理由会很多。但我说不下去了,我认为她说的其实不无道理。在男人组成的世界大机器上,她随时可能成为一个受害者,被以莫名其妙方式运转的巨轮碾碎。事后我认为这又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总是在关键的时刻这样,所以别人都活的很好。当时我很伤感地挂了电话。无论如何,对话出乎我意料的平静,我们真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也许面对别人不忠的老婆我会比刚才气愤,但事实情况是,我刚才没有。也许我还该问问她在我死之前有没有和我那大学同学好过,但问也无益,这种期待别人拒绝的求证会让我感觉自己很可怜。何况我是死了。我老是不得不这样提醒自己。法律规定,我一旦死了,婚姻关系自然解除。她是独立的,我们是陌路人。她或许追求的是幸福,是幸福感。还有,在死人和活人之间,一切无可厚非。

这天中午,我去一家小饭店喝了点酒。太阳很好,杯子里的透明液体明晃晃的,看着我的胃就止不住的痉挛,但我还是勉强喝了它。这种类似自虐的心情和酒精一起,让我的整个人火辣辣的,畅快又有一种遥远的伤感。街道上南来北往的人也明晃晃的,一切清晰无比,这更使得坐在角落里的我像一个飘渺虚无的影子。后来我想起了死亡的问题。这很可笑,一个死人也有必要和兴致去想这些。但其虽然荒诞也未尝不可。我明白了,其实人世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荒诞却未尝不可。一瞬之间,我感到我的人生就像对面的镜子里的我一样清楚而近在尺尺,但绞尽脑汁我都没有想起什么具体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后来下起了暴雨,而太阳仍然明晃晃地照在头顶,只是阳光在雨中也有些颤抖。黄昏时,我终于看到了那个服务员从楼下经过。

服务员,我愿意这样称呼她。这表示一种距离。她的步伐一如往常显得匆忙而惶恐。她与路边的一个熟人打了声招呼,却不小心与迎面来的一辆自行车相撞了。还好,她没有破口大骂。她的脸在暗光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可以想象她一贯紧锁的眉头。其实她远比平时在我面前要苍老,她曾经也吵着闹着要我离婚她要嫁给我,但我明白这也只是一种取悦。类似激将法,反而显得她确实没有这样的底气和魄力。她只不过明白我的分寸才会这样说,她当然认为这不是什么分寸,而是我胆识不够。如同游戏,我退一步她就进一步,才能把游戏做的尽情尽兴。她有她的目的,服务员毕竟不是终生的职业。她从过三十开始就不得不考虑老去的光景,这怎么说都值得人们同情。我想起来,选择她只是因为我需要选择一个,是一种趋于时髦的心理需要,这么说其实并不过分,伤害不了谁。我对她的好感只在于她对自己丈夫是很忠诚的而对我也不赖。我喜欢对自己丈夫忠诚的女人。我死了,她没来看我,表面上自然有各种各样说得过去的原因,但绝不能排除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这一可能。总之,她是一个实在的人。果然此刻,在他们僵持了片刻之后,她还是忍不住怒气冲天吼了几句,然后离开了。她也许去菜市场,也许去另一个旅馆。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均无不可。

我之所以着急给我妻子打电话,是因为我的身体出了严重的问题。我妻子还处在我死了的兴奋期中,也许过几天联系可能会让她意识到我的死亡,那时候,深刻的悲伤才会到来。虽然这并不是我的目的,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但自从我的骨灰被下葬以后,我就感到双腿发虚,走路无力。渐渐地我感到胸闷,心慌,后来嗓子又干疼,每说一句话就像针刺一般,而且最后竟然很难发出声音。我需要费很大力气,酝酿很久才能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稍稍完整的话来。

回到办公室,我终于下定决心寄张照片过去。我在柜子里搜寻半天,它曾被我妻子毫无理由地遗忘。我找出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服务员在床上赤身裸体的照片,照片中她的身体仍然显得娇好,这更让我怀疑她一直处于伪装的状态之中。这张源于一次午后的嬉闹,那一天我们很快活,后来还去了植物园。我是不顾她极力的反对拍下的。看自己做爱的照片,这让我有男人的成就感。我喜欢夜里坐在办公室里远距离地看着照片想象一些事情,有时候还能想到少年光景,总之是一种美好。邪恶的美好,更能触动心灵。另一张是我们在山上的合影,我们像初恋情人那样若即若离的牵手并肩,两人微笑的表情都羞涩而幸福。这座山就在城市的东北角,去那里游玩如今说来是我和妻子再也完成不了的夙愿,我们以前曾经多次计划,从儿子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开始,但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完成。如今想来,这真像是命中注定似的。现实中,我和妻子都曾经各自找了一些低劣的理由阻挡了几次的即将成行。我思考了很久,最后把山上那张照片放进信封了。我还止不住笑了起来。如果这算报复,虽然不直截了当,但绝对天长日久。它停留在我妻子的心目中,恰恰因为我的死去是不会抹去了。这次,我希望这不再是我的一厢情愿。在我们的感情还好的时候,她一直因为不是我的初恋而耿耿于怀,女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动物。好了,让这座山,永远地横亘在她的记忆里吧,她如果想起我们在一起少量的相敬如宾的日子里的承诺与誓言,如果她还有点良心,她就会非常痛苦了。我哈哈大笑起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局长就是这时候进我办公室的。他背着手阴沉着脸,但在我对面坐定后又一脸笑逐言开的样子。他带着专注、探究的神情长久地看着我,眼睛中藏着一种讥讽的笑意,却又怕我体味不了他的讥讽,故意把嘴角拉得长长的。我等着他说话。他一针见血地说(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双疤,中午你们聊些什么了。我说,只是和副局长聊起那个死人,没多说什么。看他不信,我继续说,我们还聊起他的情人,副局长倒建议我去搞一把,你怎么看。局长朝天哈哈一笑,但看我的表情依然严肃,一时我没有弄明白他的笑声是怎么发出来的。他说话时五官还居然一动不动,他说,你这个色鬼!这句话并没有起到它应有的玩笑气氛。他站起身来在屋里不停的踱着步,越走越快,并不时踢响什么。猛然,他立住了,侧过脸说,双疤,过去的事,我已经忘了,你也忘记为好。我咳嗽几声,努力放大音量朝他叫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他看着我点点头,不是首肯我的话,而是对自己内心某种想法的首肯。他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抬腿欲走出房门,又退了回来。他说,关于那笔款项的事,这么多年,我都补不上去,这件事只有你知道。我问,什么款项。他不回答我的问题,越发显得意味深长地讲,副局长一直和我不和,他是个恶毒的家伙,你当年走得和我那么近,他肯定会从你身上下手。你强奸的事他还没有作为把柄要挟你?我不置可否。他顿了顿说,他上不去,于是扳到我就成了生平大愿了,狗日的那个死鬼,挡他的路,操他老婆。

他看上去心力憔悴。我说,你放心。他看我一直保持着小心翼翼的神情,就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这种状态我很高兴,不愧是当年的好兄弟。他的劲道很大,仿佛要把什么拍碎一般。他的眼神浑浊,但似乎又有某种东西在里面流动。我一时有些害怕,刚想说什么,发现自己发不出来声音,我挣扎几次张大嘴巴,依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看看我,走了出去,我朝他后脑勺大喊,但仍然没有声响。我一边猜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时奇迹出现了。我在他的后脑上看见了一幅画面。里面阴云密布,天空不时有巨大的闪电划过,局长坐在由八个黑衣人抬着的长藤椅上抽着烟斗,他们奔跑得我想象不出的飞快。许多黑衣人蜂拥着向前追杀两个人。我终于看清了,是我和副局长,他们在一个竹桥上被赶上了,数不清的斧头在空中舞动着许多美妙的曲线向他们头上砍去。局长坐在椅子上狂放而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局长走过门,这景象就倏地不见了。我吓得跌坐在地上。

副局长第二天早上果然死了。却不是局长干的,他早上上班时淌过一滩积水。昨天夜里大雨倾盆,还夹杂着八级大风。变压器上的电线都被吹断了,落到了积水里。也许副局长走过的时候正在想着什么,所以不是一脚跨过去,而是踩了正着。就这样,他被电死了。他的死大快人心,局里的人奔走相告时强忍着脸皮底下的兴奋。看来他这些年在同事中没有少作恶。甚至还有人提议,要给我妻子去个电话,让她也高兴一下。这个平时跟我关系并不好的人,此时一脸落寞和忧伤,他在办公室来回转圈圈,并大声嚷嚷,说我的仇终于得报了。

在同样的殡仪馆送别时,一切肃穆依旧。局长也把副局长妻子的右手紧握在手掌里,并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劝戒她要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可不能苦了自己。周围同事们麻木地互相张望着,或者被莫须有的气氛感染得唏嘘不已。其实很多人厌恶他,只不过虚伪在死后延续而已。角落里有几个人已经商量中午要怎么好好喝一顿了。我走到副局长的尸体旁,假装很难过地捧着他的头,盯着他的后脑勺,这时又一副奇怪的景象出现了。我被绑在椅子上,局长低着头蹲在那里满面乞求饶恕的可怜样子,而副局长正举着鞭子没头没脑地向我身子抽着,这是一副定格的画面,形状扭曲,应该是副局长刚触电的瞬间他的想象。最后的想象。我死了,如今也发不声音,却意外地可以从后脑窥视人们的内心。

我又坐在馄饨摊上,老板这次和气了点,乐呵呵地找我搭讪。我却无法回答他,但我的冷漠并没有影响他的兴致。他又背对着我边干活边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我看着他灵活的双手,目光往上移。突然,一副色彩极为鲜艳的画面出现了,大红的床上他把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放平,看那女人风骚的样子应该是深夜街头常见的那种妓女。他用白皙的双手不停地在女人的私处鼓捣着。我不敢再看下去,转过神来我看见他的双手以同样的姿势在呈沟壑状的面粉上鼓捣着,每个馄饨的产生都持续不正常的时间,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放到一边。我突然胃猛地的一收缩,想吐,整个肚子里面火辣辣的,像装了巨大得形同整个世界的垃圾。

过了几天,我毫无悬念地被警察逮进监狱里。一只大狼狗带着七八个警察冲进局长办公室把我压在地板上。在这之前,我几次写字给局长看向他表示要离开一会儿去外面转转,一开始他还找一些好笑的理由阻拦我,到后来就只是说等一下,等会就好了。等一下,等会就好了。他不会傻到自己拿刀干掉我。而此刻,他模仿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对我说,双疤,作恶是要遭报应的。我动用了关系也保不了你了。他真是一个虚伪到极点的人,这种时候,他也忘不了要伪善一番。不过,他因此显得简单。

对我的审问极为潦草,他们不给我笔,只是简单地问我一些问题,然后另一个带我作答。有时,他们兴之所致,这个强调地问,是不是这样的。那个说,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说应该是什么样。然后他们还故意为此争辩几句。审问充满了乐趣。我也省得麻烦。反正我已经是死人,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呢。审问我的警察一次一换,他们似乎也不明白我的罪行。有一次我百无聊赖就要了笔写字问其中一个,你们因为什么抓我。他一时愣在那里,另一个想了半天,代为作答说,最近老有一个割喉的在流窜作案,他可能就是你吧。荒诞却未尝不可的理由。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那里聊起女人。有一次,我居然从他们的后脑勺看见他们在同一地点和同一个女人做爱,都是黄昏,残阳如血。当然,第三方并不在场。

一天凌晨,我被带到了审讯室里。这次一个瘦小的没穿制服的男人长时间坐在那里端详着我。渐渐地他脸上露出了一种邪恶的笑容,然后快步流星地走到我身边,特别小声地问我是否怕死。我想了想,对他摇摇头。他看上去有些失望,瞬间变成怒容满面。他猛地朝上面一指,我循着手势往上看,他乘我不注意把一颗蓝色药丸塞进我嘴里,并从下面使劲掀起我的下颌。听到咕噜一声后,他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并剧烈地扭动着身体。

我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法官先生。错了,角落里清晰地传来一个软弱无力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靠墙还放有一个轮椅,上面浮出一个人头来。他招呼瘦小男人过去把他推上前来,满脸笑意(他只有三颗牙齿)地说,我才是法官,他不是。他朝我伸出手来,看我纹丝不动就在我的胳膊上亲昵地捏了几下,他声音很大地喘着气说,虽然我对你认为他是法官和想到现在法官会出现感到好奇,但无论怎样我都得先向你道歉。凌晨来见你,多少有些迫不得已。这个马上就会说到。那么,你先谈谈你的感受吧。

我说,我现在又可以说话了。是的,法官说,你的案子很快就到了我手上,这种出乎寻常的速度让我不得不谨慎。据我了解,检察部门对有关你的案卷和你本人几乎没有做什么手脚就原封不动地送上来了。这说明了你的坦诚,但绝对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我是说,你不认为这中间有什么古怪。他温和地看着我,神情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但语气非常客气。他说,我注意到了你的失声,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怀疑他们什么。这点你不用感激我。说到底,作为你这样对法律知之甚少的人无论怎么不敏感都是情有可原的,即使你对法律多了解一点又怎么样呢,你对法庭还是一无所知。你没有任何诉讼经验,你很不幸第一次和法庭接触就碰上了这样棘手的案子,你一心求死在我看来从法律意义上说是可笑而愚蠢的,也许我就应该这样直接不客气地说。

我说,你说我一心求死?他挥挥手打断我示意我不要说由他说。他继续说道,一成不变的腔调让人听上去很不舒服,任何人未经审判都不能确定为有罪,你自己也不行。法律不允许你擅自认为自己有罪。另一方面,什么东西都是有价值的。比如石头。当然我这样说你可能不理解,就比如那些类似石头的文物吧。你的生命也是有价值的,通俗意义上说,它还是无价的。这里有一个价值位阶的问题,虽然我并不是在给你上课,我也没有给你这样一个垂死之人培训的义务,但讲明白总是好些。比如你盗取了珍贵文物,按法律就可能被判处死刑。我这样一说明其中的荒谬你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你强奸小女孩也是同样道理,我并非要与什么对着干,当然我更没必要姑息你,我只是愿意把道理说清楚。你只不过侵犯了她的性自由,附带造成了一些心灵创伤。老实说,这些是虚幻的。她的人生其实和这些没有什么关系,毕竟她正常活着。而法律却因为你过去的偶尔的行为要剥夺你的生命,无论谁都能看出来,这样的法律是不理性的。而我认为,根据多年的职业经验我不得不这样认为,你的案子之所以这么快到法官手里,肯定与某些人的操纵有关,或者是建议与收买,这是法律的工具性无法避免的。刚才说到价值的问题,比如这位生物科学家,法官用手指指旁边的瘦小男人,他犯下了另一件令人不齿的罪行,本该处死,但我挽救了他。他是位科学家,专业是新药研发。刚才你吃下的就是他刚研制成功的专治失声的药丸,当然成功与否还得你说了算。法官张开没牙的嘴嚯嚯地为自己的幽默笑了起来。

瘦小男人找准时机谦卑地拉拉我的手,朝我友好地笑笑。我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直勾勾地盯着某一个角落。法官看出来了,他说,也许我该简洁点,直奔主题对我们之间就下面意见达成一致非常有好处,但你要理解,我并不能说的很清楚,这里有职业秘密的要求。虽然全部弄清楚了似乎更便于你作出决定,这点我很为难,我只能在某两样东西的交叉边缘行走。我怀疑有人操纵绝不是妄自揣测的,相信你在这里的初审中已经切身领会。而且我不得不说得更露骨些,侦查和审查起诉中也是,只不过你看不到罢了。也许说他们根本没有侦查都不为过,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大部分案子都是这样。我们从交谈开始似乎就决定了我们站在对立面,那么,再怎么小心都是有必要的,这也是我凌晨才来的原因。有些事情他们不知道为好。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可是,你是法官?我这样问道。没错,他笑着点点头,能看出来他对这样的问题觉得索然无味,他说,我的职业决定了法官身份,那我不是更应该注重每个嫌疑人的利益,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比如你今晚的以身试药,很好地说明了科学家的成功,这就是价值的体现。也许这样说你不接受,你可能早已想到那个恶俗的该死的词“中立”,请别那样去理解它。他想继续说下去,却生硬地让自己停止了,似乎是突然忘了下面的话,我明显地看到他的喉结向下滚动了一下。

不仅是中立的问题,你似乎更应该偏向于他们一些。我嘲讽地说。他似乎对我的话并不介意,仰起头向我建议道,你不打算请位律师吗?我摇摇头。他说,也许你该多说点什么。我说,我并非认为自己罪有应得,实话说,我是无辜的。并不是每一个受到审判的人都是有罪的,这对你们而言应该是常识,我的情况还要更特殊些。我也并不认为自己辩护有多好,实际上只有一个原因,我根本不打算辩护。

这不太可能,中院开庭时一旦发现你没有律师,肯定要给你指定一个,因为你可能被判处死刑。法官摊开双手想表示遗憾地说。那就由你们指定好了,我显得更加的不在乎。他拉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他依旧低着头说话使我不得不靠近他才能听清楚。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不可言说的焦虑,我担心的是律师也会被他们收买,因为通常情况都是这样。你难道真不想活着。他蠕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我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对他还要没完没了地对一个已死的人游说生活的美好感到很可笑,我终于大声地吼叫起来,算了吧,你到底想怎样,不妨直说好了。

他表现得很沉稳,冷静地看着我,咳嗽了几声说,如果你能和科学家先聊聊,也不至于如此鲁莽地做一些决定,怎么说呢,你对人的一些欲望似乎还不够了解,不,是一点都不了解,只有这样的人才浮夸地对死装着不畏惧。真该让科学家给你上一堂求生欲望课。而且你也就不会对一位法官如此无礼了。说到这里,法官故意停顿下来,挑衅地藐视着科学家。科学家在旁边战战兢兢地躬腰站着,双手甩在背后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姿势,我看出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颤抖。不过直说也好,法官漫不经心地说,我希望你能得到充分的辩护,在你有律师之前,我甚至可以帮助你一些我力所能及的。我当然有自己的原因,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正处在被提拔的关口,我非常不希望自己承办的任何案子被上诉或抗诉,二审是我无法控制的,至少目前还不能,如果二审改判或者发回重审对我都将是一个不小的冲击。所以一方面我得和检察部门的人搞好关系,这在我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另一方面,我得和你加强交流,如果你非要说成妥协我也不想反对,毕竟你获取更多的辩护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通常这类案件的结果是这样,科学家就是一个很成功的例子。有了很好的辩护,我再起到一些作用,判死缓,甚至无期。这样当事人你得到好处自然不会上诉,法律有时是无法琢磨的,虽然说上诉不加刑但谁都知道那只是一个死条文,在灵活的现实面前不值得寄予多大信赖。你自然是不会上诉了。而检察系统那边其实是无可无不可的,也就是说不难搞定。当然如果有人幕后操纵就一切难以预料了。所以,有关情况你得事先跟我说清楚,我预感到你得罪了什么人,你要相信我,我会在开庭前把再难以解决的恶劣关系理顺了。他说完诚恳地前倾着身子看着我。

我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法官先是跟着笑,后来发现自己并不明白我在笑什么,于是他紧绷着脸很严肃地坐在那里,像一副纸扎的塑像。我要求回看守所。法官最后在我身后大声说,你好好想想,我给你充分时间考虑,还有,我已经说服你们局长来做人民陪审员了,这怎么说也对你的官司有利些。

此后,法官又来过几次。当他终于从我这里得到绝不上诉的承诺(并要求我立了字据)后,他就消失了。我在法庭上见到了作为人民陪审员的局长,他一直坐立不安,不时地用纸巾擦汗。其实我对他的挪用公款也只是耳闻,根本提不出真凭实据。即使知道我也没有兴致了,我觉得一切毫无意义。也许真正的双疤回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会使他惊厥地昏过去,那时,他吃不消的日子才慢慢到来。现在这样无谓的拖延只会让人更加难受,如果还因什么重大立功而不判死刑对我这样一个死人来说真是天大的笑话了。我的法律援助律师在法庭上对公诉方和法官们的言论一直点头称是,无一例外。

然后,我的判决书下来了。就在明天凌晨,他们要对一个已死的人执行死刑。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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